第26节
朱温哈哈大笑:“你这是骗三岁小孩吗?你和韩全诲等人同流合污,图谋不轨,竟然劫持天子,焚烧皇宫,人神共愤!现在还要巧言令色,简直是自取其辱!” 朱温说完,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去,利箭从李茂贞头上呼啸而过,几乎把他的帽子射落。 李茂贞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退到士兵身后,气急败坏地拔剑大呼:“严密防守,绝不能让梁军进城!朱温此人凶狠残暴,他若得了凤翔,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但朱温却似乎并不急于攻城。他胸有成竹地指挥梁军在城外布阵安营,把凤翔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留下康怀英部继续围城,自己则率大军扬长而去。 早在出兵之前,朱温心里就盘算好了。这次皇帝被劫持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要充分利用这个西进的机会,把势力扩张得越远越好。皇帝嘛,当然是要救的,不过不用急,等他把凤翔周边都占领完了再干这事儿也不迟。 朱温带着大军耀武扬威围着长安城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溜烟儿往西北而去。 数天之后,陕甘交界处的邠州(今陕西彬县)遭到梁军围攻。仅仅过了两天,朱温便带着大军开进了邠州城,把这个关中平原上的重要粮仓纳入囊中。 过了几天,朱温又带着人马出现在三原(今陕西三原县),把留守的岐军打得遍地找牙。 凤翔城内的李茂贞气得破口大骂。自己坐困孤城,朱温却在肆意蹂躏他的领地。这就像被捆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财被人洗掠。 李茂贞坐不住了。他决定大发英雄帖,邀约各路藩镇前来助拳。李茂贞一口气写了数封求援信,分别发给河东李克用、自己的从弟鄜坊节度使李茂勋、蜀地的王建,盛邀他们来蹚这趟浑水。李茂贞还不放心,又找到大宦官韩全诲,伪造了一份皇帝诏书,挑选了二十多个能说会道,办事机敏的宦官,组成公关团,带着诏书前往淮南找杨行密,让他出兵攻击朱温的后背。 乱了方寸的李茂贞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要有点实力,还没有被朱温制服的藩镇,他都巴不得拉拢过来。 李克用跟李茂贞一向不和,接到求援信,他不以为然。不过既然朱温率主力西进,这倒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李克用让李嗣昭带五千骑兵进攻晋州,不久与梁军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一带陷入激战,双方互有胜负。 而长途跋涉前往淮南的宦官公关团则命运悲惨。二十几个宦官刚走到金州(今陕西安康市)就被驻防的士兵抓获。戎昭军节度使冯行袭早已投靠朱温,问清缘由后,命令把这些宦官全部斩杀,把缴获的密信和矫诏派人传送给朱温。 蜀中老大王建的表现则堪称阴险。接到李茂贞的信后,他公开跳出来斥责李茂贞勾结宦官,图谋不轨,暗地却派人送信给凤翔,承诺会立即带兵来援,要求李茂贞死守待援。 王建的五万蜀军浩浩荡荡地出川了。这支大军一路北上,却没有直奔凤翔,而是对李茂贞控制的山南道各州大打出手。蜀军的猝然发难让岐军措手不及,很快利州(今四川广元市)落入蜀军之手,守将李继忠狼狈逃回凤翔。 消息传来,李茂贞气歪了鼻子。 只有和凤翔唇齿相依的鄜坊节度使李茂勋还算仗义。接到李茂贞的求救信,李茂勋立即率军来援。兵至三原界,便遭到康怀英的迎头痛击。双方激战半日,李茂勋终于支持不住,领兵败走。 康怀英乘势一通追杀,一直追击到翟州(今陕西洛川县东南),顺带把翟州城也一并取走。 其他来援的岐军见梁军主力已远去翟州,大着胆子想突破梁军的封锁。没想到当天夜里,康怀英又率军神奇般出现在凤翔城外,把企图混进城去的岐军一顿痛击。 李茂贞企图联合各路藩镇势力共击朱温的计划迅速而彻底地泡了汤。 坐困愁城的李茂贞后悔莫及。什么人不好惹这一次竟然惹上了朱温这个狠角色。 这些年,他辛辛苦苦打下了凤翔,兼并山南西道,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步步成为关中一带最具实力的藩镇。凭借与京城相邻的有利位置,他以武力多次成功地胁迫天子,干涉朝政,捞了不少好处。 但对权利的追求就像吸毒一样,会让人上瘾、着迷,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以至于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朝中有事,总要扑过去插一竿子。 没想到这一次,他却深深地陷了进去,陷进了自己如饥似渴扑过去的那个陷阱。 他现在极为痛恨巧言令色把自己拖进去的宦官们。正是这些人,硬生生把皇帝塞到他手里,却塞给了他一颗定时炸弹。 而他却不得不天天抱着这颗炸弹,跟宦官们绑在一起,被困在这座孤城,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被人夺走。 李茂贞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乱世里,一个人是多么渺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荣华富贵,权力欲望,都如过眼云烟。多少威震天下,权倾一时的枭雄,当他们死去之时,甚至过不了半天,人们就会忘记他们的名字,朝着取而代之的那个人蜂拥而去。 出身贫寒的他,耗费半生,终于走到现在这一步。而转瞬之间,他就从人生的顶峰跌到了谷底。当他落难之时,有人虚情假意,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落井下石。如果他兵败被杀,毫无疑问,会有一大群人扑上去瓜分他的一切,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他做了决定,如果能够侥幸脱离此难,他一定会明哲保身,低调行事,再也不过问朝中之事。 而此时,他的对手正在尽情地享受着这次高调进京带来的巨大满足。 2.不见人烟空见花 把李茂贞死死困在凤翔的朱温正享受着关中平原上早早到来的春天。他带着大军在凤翔以东,长安以西的广阔地区四处游荡,收集钱粮,接受投降,扩大势力,忙得不亦乐乎。 急于脱困的李茂贞又想了个办法。他和韩全诲一起伪造了一封天子诏书,以皇帝名义要求朱温撤军。对这样的伎俩,朱温一看便知。他把诏书遍示众将和各位大臣,笑道:“大家看看,这就是李茂贞与韩全诲伪造的诏书,企图诱我撤军,真是可笑之极。”李茂贞、韩全诲妙计泡汤,又多了一条伪造诏书的罪名。 李茂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胁迫可怜的唐昭宗修书一封,要求朱温跟凤翔和解,还表示愿意赐给朱温李姓,让他和李茂贞结为兄弟。对这个可笑的建议,朱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李茂贞很急,皇帝很急,朝中大臣们也很急。但他不着急。现在时间站在他这一边。既然已经进入关中,就要把这里的油水榨干了再说。 但急速发展的河东局势却不得不让他关注。 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河东将领李嗣昭、周德威终于在平阳击败梁军,接着出兵阴地关,进攻慈州(今山西吉县)、隰州(今山西隰县)。梁军在河东构建的桥头堡全线动摇。 接到河东告急的战报,朱温不得不率军北上救援。 李嗣昭、周德威都是河东名将,用兵迅急如风,晋军很快攻下慈、隰二州,进逼晋州(山西临汾市)、绛州(今山西新绛县)。 而此时,朱温的主力才刚刚到达河中。 面对晋军猛烈的攻势,朱温立即做出决断。他让氏叔琮领兵严守晋州,又命朱友宁率精兵数万抢先赶往晋州支援。 朱友宁是朱温的二哥朱存的长子。当年朱存和朱温一起从军,结果在岭南一带的作战中身亡,留下了两个儿子:朱友宁和朱友伦。朱存的战死是朱温一生引以为痛之事,对这两个侄儿,自然是关爱有加,待之如亲生儿子一般。 和做事急躁鲁莽的父亲不同,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朱友宁风度翩翩,修养极好,喜怒不形于色。可能是耳濡目染的原因,虽然他长相文雅,但却自小喜好军事,很快就显示出军事将领的天赋和才能,带兵打仗甚有章法。对这个侄儿,朱温早已有心委以重任。 朱温相信,一心想雪洗兵败耻辱的氏叔琮配上智勇双全的朱友宁,应该能挡住气势汹汹的李嗣昭。 晋军进攻速度很快,朱友宁的军队还没到晋州,晋军前锋已至襄陵,距离晋州城只有不到一天的行程。 氏叔琮憋了一肚子气。一年前,他在太原城下很窝囊地被李嗣昭击败,让梁军的六路围攻化为泡影。要不是朱温突然法外开恩,自己恐怕已做了刀下之鬼。他现在体会到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氏叔琮决心,一定要打胜这一仗,挽回自己征战半生才得来的那点名望。 不过决心归决心,还得有实力才行。现在他身边只有万余人,要与李嗣昭、周德威五、六万河东精兵一较高下肯定是死路一条。 时间。氏叔琮想,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邻近各州的梁军到来,再加上正赶来的朱友宁,那时候再击败晋军就不是难事了。 氏叔琮的眼光在地图上顺着晋军的行军路线移动。他注意到了襄陵到晋州之间那条狭长的马道。这是晋军来攻的必由之路,要做文章,只有在这里! 日暮西山,金色的霞光照亮了马道两侧春芽初吐的灌木丛。晋军的先头部队正沿着这条狭窄的马道急速向前。 他们要在日落前赶到晋州城下。 急促的行军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和士兵们的衣甲拂过灌木的窸窣声。 “有伏兵!”马道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人们一愣,这支快速行进中的军队立即静止下来。 “嗖嗖”,两支利箭从灌木丛中飞出,为首两名手执军旗的骑士惨呼一声,捂住脖子,栽落马下。晋军大哗,一时不知所措。 灌木丛中突然刀光闪现,一阵激烈的交锋之后,两个晋军武士各拖出一个梁军士兵来。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大呼道:“有伏兵,有伏兵!”喊声一起,晋军阵势大乱,众人惊慌失措,转过身蜂拥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这两个梁军俘虏。 看着落荒而逃的晋军先头部队,这两个晋军武士相对哈哈一笑,解开俘虏身上的绳索,一起跃上马背,朝着晋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大惊而走的沙陀人不知道,他们中了氏叔琮设下的疑兵之计。那两个神秘的晋军武士其实是氏叔琮的部下,他们长得深目虬须,酷似沙陀人,按照氏叔琮的命令混入晋军先头部队。晋军进入襄陵县马道之后,二人突然冲出,故意抓获早已安排在密林中的梁军射手,果然引起混乱,让晋军以为中伏,仓皇而逃。 氏叔琮的这一招妙手成功为他争取到了最需要的时间。不久,邻近各州的友军纷纷汇集而来,朱友宁的援军也如期到达。转眼之间,氏叔琮麾下已经聚集了整整十万大军。 他终于可以与曾经击败过他的仇人决一死战。 晋州西北的蒲县,这个小小的县城,从来就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马。老百姓们早已闻风而逃,只剩下一座空城。这个坐落在黄土高原沟壑之上,吕梁山脉群山之间的小城,将见证一场罕见的杀戮。 梁、晋两军分别在蒲县南北扎营。密密麻麻的军阵布满了整个山坳,如林般伫立的刀枪闪耀出的寒光,甚至让春日也为之失色。河东与汴梁,这两个前世注定的死敌,将在这里迎来他们交手至今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 带着春寒的西风从高原上呼啸而过,扬起漫天的黄沙,淹没了密集的军阵。士兵们的脸被染成了苍黄色,就像一尊尊静止的雕塑。 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知道,乱世中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不了多久,当那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响起之时,他们将不得不尽自己所能去杀死对方,哪怕他们素昧平生,哪怕他们曾经是兄弟朋友。 看着对方那密布到天边的军阵,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开战,这将是一场罕见的杀戮,不知道有多少人将魂归西天,血染黄沙。 没有人愿意先进攻。这就像两个蓄势待发的武林高手,生死存亡之间,谁都不愿意先拔刀,他们在等待,等着对方先露出破绽。 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氏叔琮发现,晋军中开始出现sao动。从战旗的异动和兵器混乱地碰撞中,可以觉察到他们的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模糊不清的讯息。 晋军得到报告,梁军主帅朱温已亲提大军而来,现在那个人已经到达晋州,距离战场不足一天行程。 很多晋军将士都听说过朱温的传说。据说这个人能够在战场上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而当这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的军队将变身为杀人的恶魔,吞噬掉一切对手。 晋军士兵们面面相觑,开始小声传递着这个可怕的消息。对面的梁军越聚越多,显然在人数上已经占据优势。而一旦朱温降临到战场上,对他们的打击也许将是毁灭性的。 氏叔琮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手气场的变化。高手对决,一旦心态发生改变,战局将瞬时逆转。他决不能错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 氏叔琮冷冷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刀锋在春日下映射出炫目的寒光。 梁军大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苍黄的原野上响起了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和马蹄声,这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一阵阵闷雷从天边滚过。 随着梁军的慢慢逼近,晋军的战阵开始出现了动摇。许多士兵脸上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李嗣昭神色一变。久经战阵的他当然知道,此时的动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急忙拍马向前,“唰”的一声拔出佩刀,就要呵斥那些企图逃跑的士兵。 就在此时,他看见所有的士兵都扭过头,惊惧地看着他。从这些士兵的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恐,就像看到了一个魔鬼。 李嗣昭一愣。他的身后突然像沸腾了一样,传来更多惊恐的叫声。 李嗣昭这才明白,那些士兵害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东西。 他急忙转过身,眼帘里闪过炫目的白光。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异象。一道巨大的长虹穿过迷眼的风沙,击碎了灿烂的春光,从天际呼啸而来,倒挂在自己的军营之上。 眩晕和震慑让李嗣昭几乎跌落马下。他在马背上晃了一晃,一个身影疾驰而至,及时扶住了他。 “长虹贯日,大凶之兆啊!”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李嗣昭知道,素来稳重冷静的周德威也竟然有同样的恐惧。 忽然出现的异象让晋军战阵炸开了锅。前有大兵逼近,后有凶兆临头,一些士兵甚至开始偷偷地向阵外逃去。 正在逼近晋军大阵的梁军将士也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天兆。梁军顿时军心大振,没有任何人下令,整支梁军骤然加快了进军速度,他们不由自主地呐喊起来,向正在恐慌中的对手冲了过去。 战争就是如此。当你怯弱的时候,你的对手就会变得亢奋而自信。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从古至今,战争的真理亘古不变。 氏叔琮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正要高呼之时,却听见一个尖利而激越的年轻声音从身后响起:“冲锋!冲锋!长虹贯日,敌军必败,给我杀啊!” 一匹战马疾风一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员白袍银甲的将军,高举着雪亮的战刀。 氏叔琮觉得心中热血沸腾。想不到平素低调而内敛的朱友宁,在千军万马之间竟然如此血性刚强,气势逼人。 朱友宁带着他的骑兵从宽大的正面向晋军战阵发起了猛攻。氏叔琮来不及细想,急忙领着本部军马,避开朱友宁卷起的那股强烈的狂飙,转而朝晋军的侧翼杀过去。 十万梁军瞬间散开,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不同方向对敌军发动了进攻。 曾经彪悍善战的河东军队在惊慌之时骤然遭到攻击,强大表象下隐藏的恐惧和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晋军很快陷入了梁军的围攻中。 晋军士兵就像被收割的麦秆一样成片倒下,淹没在漫天尘土中。无数血rou之躯瞬间化为残破的躯壳,永远湮灭在冰冷的黄土高原上。 那道诡异的长虹仍然悬挂在半空,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 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逃窜的晋军和无情追杀他们的对手,晋军大阵已然崩溃。 擅长野战的氏叔琮终于在平原上击败了曾经折磨过他的对手。这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他就像年轻人一样嗷嗷高喊着,手中的战刀在疯狂地舞动。都说时势造英雄,他知道自己将从此名扬天下,彻底洗刷太原城下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