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乱世宏图在线阅读 - 第88节

第88节

    “这……”郑仁诲皱着眉头沉吟,良久,忽然又摇了摇头,展颜而笑,“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尽量领兵在外吧。是六出祁山也好,是亲征南蛮也罢,总之,不要老让刘承佑看到你。也不要片刻放下兵权。如此,他非但轻易不敢动你和你的家人,对于史弘肇他们几个,也轻易不敢白刃相加!除非,除非他已经变成了疯子,心中一点儿理智都没剩下!”

    第六章 破茧(五)

    六出祁山,七擒孟获,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读书到了此处,每每掩卷而叹。可如果从黑暗处想来,谁又知道诸葛武侯不是忌惮成年后的刘禅对自己下黑手,宁可活活累死也不肯放下兵权?

    而郭威此刻的境遇,与那诸葛孔明当年是何等的类似?一样的是受了托孤,与死去的老皇帝情同手足。一样是遇到了昏庸糊涂的小皇帝,一样手握重兵且功高震主……

    “还不是和常克功一样,要拥兵自重!”大汉枢密副使郭威的眼神,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终,两只眼睛都被惆怅所占满,举着空空的酒盏,仰天而叹。

    “那可不一样。就凭着常克功和他麾下那五百部曲,那不叫拥兵自重,叫赌上烂命一条。”郑仁诲却摇了摇头,大笑着奚落。

    “嗯?”郭威没想到有人敢如此看低常克功,忍不住眉头轻皱。

    郑仁诲耸耸肩,笑呵呵地补充,“总计就五百部曲,先皇如果真的发了狠的话,常克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所以,我说他是在赌博。赌先皇疑心病重,无论如何不敢冒着让你和史弘肇等人都彻底寒心的风险对他下死手。赌在李守贞、杜重威和符彦卿这些人没被铲除之前,先皇根本没时间对付他。而明公你,就完全不同了。你即便凭着眼下手中所掌握的力量,也足以颠覆大汉的江山。所以只要你不主动往陷阱里头跳,小皇帝就只能敬着你,哄着你,而不是逼你去造他的反!”

    “那倒也是,可眼下国内哪里找到足够多的讨伐目标?而主动向契丹发起进攻,我没那个实力,朝廷也不不会给我任何支持!”郭威苦笑着将酒盏重新填满,眉梢眼角,依旧有一股抑郁之气驱之不散。

    重整河山,收复燕云,十多年来,这几乎是支撑着他努力不懈的最大动力。而现在,君臣相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大汉国哪还有可能向北方派出一兵一卒。

    “李守贞、王景崇等跳梁小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郑仁诲自信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分析,“但既然小皇帝让你做主帅,怎么打,打多长时间,便完全取决于你的想法。若是不计血本呢,你肯定能够速战速决。可若是想嬴得漂漂亮,自己这边丝还毫不伤筋骨,就得多花点儿心思和时日了。反正只要最后赢得漂亮,小皇帝和满朝文武即便再挑剔,也说不出什么来!”

    “唉!”郭威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既然已经准备拥兵自重,当然舍不得将麾下子弟折损得太厉害。去了河中之后,就只能以智取为上,实在没办法可想了,才会不惜血本发起强攻。

    打了半辈子仗,这是他第一次,违背本心,而将保存实力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

    “你原本就不愿意杀人么,这岂不正合了你的意?”猜到郭威为何而叹气,郑仁诲笑着摇头,“高行周既然已经跟小皇帝暗通款曲,肯定不会再造反。愚兄推测,他先前之所以跟符彦卿暗中勾勾搭搭,其实也不过是想把高家卖个更好的价钱而已。符彦卿越老越稳健,没有高行周的配合,自然也不会轻易冒险起兵。所以即便没有你带着大军坐镇,短时间内,从邺都到青州,都会安定下来。”

    “那是自然,否则,陛下也不会急着把我调去河中!”说道眼前天下大势,郭威的思维就又恢复了原有的敏锐,笑了笑,轻轻点头。

    “但是,雄州、霸州和莫州,这几处跟燕云只有一水之隔的地方,恐怕很快就又要燃起战火。”郑仁诲的语气却忽然一变,耸耸肩,冷笑着补充,“刚才我收到密报,说有小股的幽州汉军已经渡过拒马河。而雄、霸、莫三州的刺史,还有临近的保宁军,义武军,却没有任何警讯送往汴梁!”

    “大兄是说,那三州的刺史,还有保宁,义武两军,生了不臣之心?!”郭威的眉头迅速朝上一跳,上身如旗枪一般挺了个笔直,杀气透体而出。

    “你看,一提到辽国南侵,你就来了精神!又忘了小皇帝根本不信任你这个茬儿了不是?”郑仁诲翻了翻眼皮,小声奚落,“许他刘承佑昏庸到这般模样,就不许那三州两军的文武,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哪天大汉国被刘承佑自己给折腾没了呢?那三州两军都在辽国人的刀口上,实力又不足以自保,除了主动投降辽国,还能什么好选择?”

    “他,他们可都是汉人?”郭威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说不出太多的话来,只能反复强调彼此的血脉上的差异。

    “辽国南院枢密使,南京留守韩匡嗣,也是汉人!”郑仁诲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在性命攸关的时候,华夷之别算得了什么?他们挡不住辽国的兵马,背后又没有个强大的朝廷可以依靠,投降过去,好歹还能让治下百姓免于兵火荼毒!况且他们也不是现在就投降,只是暗中给自己和家人找条活路罢了。我就不信,幽州那边没有官员跟大汉暗通款曲!”

    “的确有,光跟我联系过的,就有好几家!”郭威说他不过,只好点头承认。“都约好了,哪天汉家大军北伐燕云,他们就立刻献城。”

    “这不就得了!这年头,所谓忠诚,可不就那么回事儿么?况且他们首鼠两端的行为,对你没任何坏处,你又何必太较真儿?”郑仁诲耸耸肩,冷笑着反问。“辽国那边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暂时无法全力图谋中原。最近一两年即便有兵马南下,也以幽州汉军为主,小打小闹,不会深入汉境过深。而只要辽兵南下,雄、霸、莫三州正式倒向辽国,你就又可以领兵前往祁州抵御外寇。这一出征,恐怕又得是三五年时间!”

    “有个三五年时间做缓冲,倒也够了,说不定届时,少主就能变得英明起来!”虽然自家好像因祸得福,郭威却听得心情好生沉重,沉吟半晌,带着几分期盼说道。

    “有三五年时间,也足以让弟兄们看清楚,刘承佑到底有没有当皇帝的资格!”郑仁诲的想法跟他截然相反,撇了撇嘴,低声道。

    “也是,唉——!”想起下午王峻发飙时,自己麾下将领们的反应,郭威叹息着点头,“现在做决定,对大伙来说,都太仓促了。能拖上个三五年,总比现在强。若是能拖到郭某闭上眼睛,倒也心甘情愿!”

    “你这是典型的妇人之仁!”

    “妇人就妇人吧,我的外号叫郭家雀,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郭威咧了下嘴巴,自我解嘲。

    郑仁诲被他说得没脾气,只好对着香案上的冷菜运筷如飞。而郭威自己,则又从雄州、霸州和莫州的形势变化上,联想到了奉命率商队北去的自家养子柴荣,犹豫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询问,“大兄最近可能听到过君贵的消息?他丢下商队后到底去哪了?怎么到现在还连个音讯都没有?”

    “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郑仁诲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给出答案,“但是你可是千万要沉住气,不要冲动。据我今天下午收到的最新密报,幽州汉军化作小股盗匪纷纷南下,极有可能就是在追杀他们。雄、霸、莫三州的刺史,还有临近的保宁军,义武军闷声大发财,想必也是跟幽州那边事先做了交易,只准许对方越境来拿人,却不打算丢失一寸土地!”

    “该死!”郭威气得一拳砸在香案上,震得菜肴酒水四下飞溅,“这种吃力扒外的狗官,若是君贵出了事儿,老夫拼着被朝廷抄了后路,也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郑仁诲赶紧低下头去,将掉在地上的菜盘子重新捡起,一边朝香案上摞,一边笑着责怪,“都跟你说过,不要着急了,你居然还是这么冲动!你又不可能立刻就派大军过去接应!”

    “他若是有事,让我怎么对得起亡妻?!”郭威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解释。

    郑仁诲身在事外,所以表现远比此刻的郭威沉稳。又摆摆手,笑着安慰:“放心吧,君贵不是那么好抓的,对方的主要目标也不是他。只要边境上三州两军不给幽州派过来的追兵帮忙,寻常一二十个鼠辈,还真未必是他们三兄弟的对手!”

    “三兄弟?”郭威愣了愣,迟疑着问道。

    “你忘记易州杀贼的事情了,当时他们三兄弟,可是露了一次大脸!”

    “赵匡胤和郑子明居然还跟他在一起?”郭威闻听,心中愈发觉得惊诧,“这段时间他们三个去哪了?天,莫非他们三个去了营州?”

    “恐怕就是,否则辽人也不会对他们三个志在必得!”

    “天,这,这小子。看我回来不狠狠收拾他。平素我对他的叮嘱,他居然全当成了耳旁风!”郭威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手指攥成拳头,关节处咯咯作响。

    他一直拿柴荣当亲儿子看待,当然无法忍受自家儿子拎着脑袋去探望石重贵。更何况,那石重贵是前朝的皇帝,而他郭威是大汉的枢密副使。本来就已经受到了小皇帝的猜忌,再跟前朝皇帝牵扯到一处,更是百口莫辩。

    “你当年为了先皇和常克功,不也是两肋插刀么?”郑仁诲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这样做,像极了当年的你,又有什么好收拾的?”

    第六章 破茧(六)

    “我?”郭威被问得哭笑皆不能,半晌接不上话茬儿。

    “年青人性子张扬一些,不是件坏事!”郑仁诲又看了他一眼,低低的补充,“郑子明和宁子明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最担心的人应该就是刘承佑。而常克功既然打算把女儿许给他,明公何不也做个顺水人情?反正,大晋复国,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我当你能有什么好主意呢,原来又是拾人牙慧!”郭威皱着眉头斟酌了片刻,摇着头数落。

    “此举与常克功当日,不尽相同。”郑仁诲脸上没有半分惭愧之色,笑了笑,低声解释,“常克功当初之所以救下石延宝,一是为了报答石重贵对他的多年看顾之恩。二来是为了借助石延宝的前朝皇子身份,令先皇有所忌惮。而明公你却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只管对石延宝隐姓埋名的事情,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便可。且由着他去,看此子最后能成长到哪一步。反正只要他还活在世上,刘承佑就不能一门心思对付您。”

    “唉,不过是五十步跟一百步的区别。老夫去年还偷偷嘲笑过常克功!”郭威又叹了口气,闭目不语。

    “谁让你我生于乱世呢?你又是手握重兵的顾命大臣?”郑仁诲知道老朋友此刻心中难过,也跟着叹了口气,再度提醒。

    “我知道!”郭威闭着眼睛,低声回应,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仿佛每一根里头都写着不甘,“我知道,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刘承佑哪天如果真的迷途知返,明公做一辈子权臣又如何?”郑仁诲用筷子敲了下酒盏,声音陡然转高。

    “是啊,主动权,终究要抓在自己手里!”郭威冲他摆了摆手,回答得有气无力。

    打心眼里,他真的不想走拥兵自重这一条路。中原已经被折腾了七十余年,再继续折腾下去,恐怕五胡乱华的惨祸又要重现。去年契丹人轻易攻入汴梁,掠走石重贵的事实,已经充分预示了这一点。况且,刘知远临终之前再给他挖陷阱,再设计对付他,至少活着的时候曾经一直拿他当兄弟。他对刘知远的亲生儿子,不能不念几分香火之情。

    然而,如果不按照郑仁诲的主意做的话,用不了几年,等着他的就是血淋淋的屠刀,不光他自己,妻儿老小,以及身边大部分亲朋故旧,都难逃一死。他郭威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有什么资格拉着这么多人陪着自己一起去给刘知远殉葬?

    想到自己并不是为一个人而活着,有股新鲜的气力从他骨髓深处陡然而生。猛地一下坐直了身体,郭威大声吩咐,“大兄,马上把咱们手里的暗子全撒出去,不惜一切代价接回君贵他们三个!”

    “早就等着你这句话了!”郑仁诲答应着起身,满脸欣慰。

    “你这厮,跟王秀峰根本就是一路货色!”郭威忽然意识到了些事情,愣了愣,随即笑着撇嘴。“去吧,免得我再改主意!”

    “你不会,我知道你!”郑仁诲冲他抱了下拳,快步出帐,留下一香案空空的盘子。

    “你们他妈的全都是聪明人!唯独老夫是一个糊涂鬼!”郭威从香案上抓起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然后对着黑洞洞的窗外,开始慢慢品味。

    已经快三更天了,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几只萤火虫忽然跳起。上上下下,奋力煽动翅膀,仿佛在试图照亮整个天空。

    萤火点点。

    蛙鸣阵阵。

    同样的深夜,在定州西南的丘陵之间,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行。

    当日为了不连累无辜,三人走得极为仓促,根本没来得及从商队大伙计手里拿上盘缠。而临时于渡口抢到的哨船又容不下战马,所以逃上拒马河南岸之时,除了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衣服之外,兄弟三人已经一无所有。

    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情况,当他们试图走进雄州城去联系郭家商队在此的分号,为晶娘买一幅像样的棺木之时,才忽然发现,有几名刀客打扮的家伙,手里拿着几张画着人像的告示,大模大样地卡在了距离城门不到五十步的位置,正对过往行人挨个盘查。而肩负守土之责的大汉国官兵,却非常默契地缩在门洞子里头摇起了蒲扇,对近在咫尺的怪异情形视而不见。

    “雄州城的地方文武,跟辽国人暗通款曲!”三兄弟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刀客是奔自己而来。进城的计划只好匆匆取消,掉头又往西北走了二十余里,才在偏僻的村落里找了一户像样的人家,用兄弟三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换走了对方准备给自家老太爷的寿材。这才勉强让晶娘入土为安,不至于最后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安葬好了晶娘,三人知道险境不可久留。又东拼西凑从乡野间弄到了三幅货郎行头,扮作行脚的小贩子,匆匆逃难。

    大路铁定是不能走了,雄、霸、莫三州都归节度使高牟翰掌控,一座城池的大门口出现了辽国来的“刀客”,其他两座城池的情况肯定一模一样。而东面的乾宁军和西边的义武军,节度使都是山贼出身,恐怕也早跟辽国南院勾搭成jian。再往南,高行周数月前曾经跟符彦卿暗中会过面,蠢蠢欲动。直到郭威带领大军压境,才勉强收起了野心。如果得知郭威的养子逃到了高家的地盘上,指不定会做如何反应。至于符家,宁子明落到他手里,简直是狼入虎口。

    所以兄弟三人商量来商量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先抄小路向西南,然后想方设法穿过太行山,进入河东。此刻坐镇太原的是刘知远的亲兄弟刘崇,应该不会跟契丹人勾结。如果能幸运地一口气逃到潞州,联系上虎翼军都指挥使韩重赟,三人就算彻底逃出了生天。

    只是这年头兵荒马乱,百姓数量锐减,走小路,就等同于不停地穿越荒山野岭。非但沿途中很难找到吃食果腹,还经常会遇到土匪和野狼群,每一次都得以命相拼。

    好在三人的武艺还都过得去,手中的兵器也始终没有丢下。寻常十几个蟊贼根本拦他们不住,遭遇到规模较小的野狼群也能溃围而出。所以荒山野岭中接连走了五、六天,暂且还未伤筋动骨。只是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衣服也被挂得破破烂烂,乍一眼望去,不像是走南闯北的小商贩,倒更像是三个无家可归的叫花子。

    三个“叫花子”里头,无疑以赵匡胤最为落魄。无论夜晚走在路上,还是白天爬上树安歇,此人都有些魔魔症症。偶尔好不容易睡着了,却突然又大叫着惊醒,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害得柴荣和宁子明两个根本不敢放心大胆去休息,每次都得半睁着一只眼睛看好赵匡胤,以免他伤心之下,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举动来。

    “大哥,三弟,你们放心。我,我没那么傻!”神智清醒的时候,赵匡胤也知道自己不太对劲儿,红着脸,不停地解释,“我,我只是心里头,心里头难受。过上几天就会好起来。我,我一个人,肯定不会再去幽都冒险。等,等我回去后拿一大笔钱,招揽到足够的死士……”

    “还说你没事儿!”柴荣一巴掌拍在赵匡胤的后脖颈上,恨不得能将此人立刻拍醒,“若是死士能干掉一镇节度的话,辽汉两国还要那么多兵马做什么?各自花钱雇佣死士就是了,每次未交战之前,先把对方大将的脑袋摘下来。敌军自然就不战而溃了。”

    “那,那我就自己战死在幽都,总不能让晶娘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坟墓里头!”赵匡胤闻听,眼睛里又怔怔落下泪来。摇了摇头,哽咽着道。“我就不信,韩匡嗣永远不会落单儿。我天天蹲在幽都等着他,总有抓到机会的时候!”

    “对,你先把自己的脸用树漆毁了,再吞碳烧坏嗓子。然后天天蹲在韩家门口去讨饭。”柴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故意拿古代刺客豫让的事迹挤兑他,“说不定哪天韩匡嗣忽然发了疯,自己一个人走出来布施。然后你先一刀杀了他,再当场自尽。临死前大喊,‘晶娘,我把你阿爷给宰了!’啧啧,多威风,多神奇,保证能写成戏文儿千古传唱。”

    “你,你,你……”赵匡胤被挤兑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猛然停住脚步,抬手指着柴荣的鼻子,青紫色的嘴唇上下哆嗦。

    柴荣却丝毫不肯留情,一巴掌拍开赵匡胤的手臂,大声咆哮,“赵元朗,你当时的誓言是,带领大军踏平幽州!你自己不记得,我可一个字都没忘!别老想那些歪门邪道,自己赶紧成长起来才是正经。韩匡嗣为什么要杀死晶娘?还不是为了辽国皇帝给的荣华富贵?他是在杀女明志你懂不懂?你要想给晶娘报仇,就想办法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把韩匡嗣打败,让他变得像赵延寿那样,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届时,不用你去杀,辽国皇帝也得把他一脚踢开。让他彻底变成一条丧家之犬,为当日所作所为,一直后悔到死!”

    第六章 破茧(七)

    “呼啦啦——”数以百计的野鸟从睡梦中被惊醒,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

    “我,我,我……”赵匡胤愣愣地看着柴荣,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荷。

    对方先前所说,何尝又不是他心中曾经所想?而如今的天下的形势却是,汉弱辽强,短时间内还根本看不到任何逆转的可能。偏偏他赵匡胤本人,在此之前只是个爱抱打不平的富贵公子,身上无任何官职,手中也没有一兵一卒。

    “跟着我去投军,哪怕从大头兵做起,也比你天天做白日梦强!”柴荣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按住赵匡胤的肩膀,“晶娘的死,我和子明心里也非常难受。但咱们三个,哭死也报不了这个仇。只能先想办法自立自强,积聚实力。当年刘知远、我义父和常克功三人,也是从大头兵做起。咱们兄弟三个,身后好歹还有父辈们撑腰,没有理由比他们做得更差。只要其中任何一人能出将入相,给晶娘报仇就不再是做梦!”

    “我,我,我怕自己没那个本事!”赵匡胤终于说了一句大实话,蹲下去,双手抱头,肩膀不停地耸动。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听起来无比的励志,而事实上,能从一介白丁走上王侯将相位置者,古往今来也找不到几个!做刺客去杀掉韩匡嗣,固然是白日做梦。从白丁爬上一镇节度使乃至更高位置,领大军北伐燕云,比起白日做梦,可能性又多出来几分?

    “至少,你曾经努力过!”柴荣也蹲了下去,将赵匡胤的手用力搬开,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我兄弟一道努力十年,如果还没有任何希望,你再去做刺客也不迟!”

    “嗯!”赵匡胤的眼里,终于燃起了几点火苗儿,咬着牙,用力点头。

    “站起来走吧,趁着天还没亮,咱们再赶一段路,争取明天早晨之前抵达太行山脚!”柴荣单手拉住赵匡胤的一只手臂,将他用力拖起。“你看子明,小小年纪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却从来没认过耸!”

    说曹cao,曹cao就到。话音刚落,走在最前方负责探路的宁子明,就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大哥,二哥,村子,前面有个村子。村口,村口的小河滩上种满了寒瓜!”

    “寒瓜?”炎热的盛夏里头走夜路,忽然听到前面有一地的寒瓜等着,让人无法不精神为之一振。(注1)

    酸软的双腿忽然就又充满了力气,已经干得快冒火的嘴巴,也立刻就有了湿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瓜地旁,正欲弯腰捡瓜,猛然间,探出的六支胳膊却全都僵在了半空当中。

    “大哥,二哥,你,你们俩身上还有值钱的东西么?”宁子明的脸皮最薄,反应也最快,咽了口吐沫,低声向柴荣询问。

    “除了脚下这杆长枪的枪头之外,就没别的了!”柴荣顿时被问得面红耳赤,摇了摇头,喘息着道。

    “我,我也只剩下一根棒杆了,还是根杨木的!”赵匡胤也面红过耳,望着满地圆溜溜的寒瓜,喉咙上上下下不停地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