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岑今提醒他:“也许审判的结果很糟糕呢?” “岑今,如果别人指证你的,根本不是你做过的,为什么要因为走投无路去背这个罪?我和刀疤聊了,如果你说的故事是真的,你也是受害者。历史政治,你比我懂:二战里,真正的甲级战犯,都没有全部被判死刑,为什么你要死?” 岑今低声说:“因为没证据,热雷米死了,瑟奇死了,死无对证,我完全可以是一个心机叵测的女人,编了故事,把一切往死人身上推。” 卫来无所谓:“找找看呗,不就没证据吗,又不是天塌下来了——做个约定好不好?” 他伸出手,见岑今不动,索性直接挑起她小手指,勾紧。 说:“这样。” “不管前路如何,我陪着你走到不能再走。没证据也不可怕,不就那几种可能嘛,你活着,我养你;你坐牢,我陪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跳不出生死,生死我都管,嗯?” 岑今笑,下意识勾紧他手指,刀疤那边的车摁了声喇叭,大概是提醒要上路了,卫来挥了挥手,说:“马上。” 收回手时,停在她脖颈上,挑起那根项链摩挲了会,忽然单手用力,扯断了,向着身后的林子狠狠一抛。 岑今惊讶地看他。 卫来说:“别急着给自己定罪,换了别人,那种情况下,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他扶住岑今上车,车子启动的刹那,岑今忽然轻声说:“卫来?” “嗯?” “我那根链子,是白金的。” 启动声歇下来,卫来皱了皱眉头:“贵吗?” “有点吧。” 卫来顿了一下,说:“那还是捡回来吧。” 岑今看着他跳下车子。 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她仰起头,看雨洗刷后的天。 前路如何,审判如何,能不能找到证据……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第56章 卡隆在埃高的西南,不用走回头路,这一路弯弯绕绕,从不折回,卡隆也应该会是半程的终点了。 一路行进得很慢,卫来的伤这两天没能养,有点往恶化的方向走,精神紧张时不觉得,一旦松弛下来就疼得难受,中午时,岑今帮他再次包扎过,到了下午,赶他去后车座躺着,完全由她来开车。 卫来觉得这样也好,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要动手呢,他多恢复一点,把握就更大一点。 夜晚时,进了南苏丹,可可树说这里更乱,确实不是夸大:扎营的时候,听见了枪炮声,持续了几秒钟,又倏忽陷于平静,让人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还有个靴子没扔下来,要打起精神去等。 刀疤吩咐下来,让尽量不要有火光,万一真撞上,不要动手,由他出面去交涉:大家是不同国家,组织对组织,话讲明白了,一般都会行方便的。 卫来去找刀疤聊天,两人黑暗里坐着,连烟都不能点一根,摸着黑吃了点干粮,刀疤递水给他,他仰着头,隔空倒了些进嘴里,又递回给刀疤。 刀疤感慨:“昨天还想你死呢,今天坐一起吃东西,真是……” 卫来说:“这个看形势,看利益。” 刀疤笑笑:“不用跟我攀交情,我可救不了你的岑小姐。” 他摘下墨镜,这个时候,用不到它——夜色是天然的遮挡。 卫来问:“如果我跟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岑今会怎么判?” 刀疤没说话。 卫来笑:“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很不公平。四月之殇一开始,国际社会撤出,放任事态扩大——那些走的、瞪眼看的,反而什么事都没有。留下的,倒要被追缉。” 刀疤斜了他一眼:“你不要偷换概念,岑小姐被追缉,可不是因为她留下。这就好像你去孤儿院做义工,的确值得称赞,但你借义工的名,把孩子转卖出去牟利,你就得受惩罚,这是两码事。” 卫来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刀疤想了想:“我不是法官,说不好,但我想,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量刑应该会轻,毕竟非常时期,要考虑到种种因素,你把我摆到她的位置上,我也没有更完美的法子。她要是当时就死了,真的也就是多一副骨架,也于事无补,活着……至少是个控诉的证据。” 他想起了什么:“你知道吗,三年多以前,当时上帝之手还没成立。热雷米以投资商和慈善家的名义回过卡隆一次,受到了政府高官接待,很风光,甚至有民众专程去他下榻的酒店感谢他……如果不是事情败露,他怕是会顶着英雄光环活到老的,死了还会有卡隆人给他献花。” “那你相信岑今的故事吗?” 刀疤摇头:“我不信。” “卫先生,上帝之手成立三年,我也经历了不少案犯,所有心有不甘的罪犯都说自己很冤,编的故事甚至比岑小姐的还动人,那又怎么样呢?” “法庭是凭证据说话的,不是看谁更感人。你不要觉得回到卡隆受审,是有希望——回卡隆受审的,基本都是死刑。瑟奇死前,直接指证了她,拿不出证据,她依然是主犯。” 他起身,拍了拍卫来的肩膀:“卫先生,如果你真想帮她,我建议你还是找找证据。毕竟到目前为止,你给我的,还只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 —— 临睡前,卫来和岑今聊了关于证据的事,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也许呢,很多关键性的案件线索出现,靠的不就是不死心吗? 但事情临到自己,好像越聊就越灰心。 岑今劝他早点休息,他不干:“你离开卡隆是六年前,热雷米被谋杀是三年前,那个时候你去过他住所,也就是说你们有联系——你就没有设法为自己保留什么证据吗,比如录他的音?” 岑今纠正他:“我和他没联系,三年前忽然有了交集,是因为当时是四月之殇三周年。” 她独自回去了一次,说不清动机,去了很多地方,小学校里国旗飘扬,书声琅琅,而那条河边,林木葱郁,河上也真的有船,来来往往。 这个遍地殇歌的国度开始迈步了,而她,却还裹在既往的浓雾里。 ——退出了援非组织,上司极力挽留,说,你的履历这么好,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资本。 她自嘲的笑,一件事可以有那么多张脸,于热雷米他们是财富,于外界是感人的故事,于总统是勋章,于上司是资本,而于她是梦魇。 ——心理治疗从来没有起色,梦里一遍遍响起联合国车队离去的车声,早晨起床,掉大把的头发,精神衰弱,选择了压力较小、半自由状态的社评工作,主编看着她的稿件,每每皱眉,说,小姐,情感要激烈,笔锋要锐利,直指时弊,你得是斗士,才能带动观者的感情,懂吗? 她不是斗士,畏畏缩缩蜷在壳里,秘密捂得久了,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流脓的疮。 ——有人建议说爱人和家庭可以帮助人忘记创伤,于是她有了姜珉,姜珉确实填补了她的很多时间:给她讲环保、论文、奖学金,要钻研什么样的课题,讲起来滔滔不绝,她总是从头到尾听完,觉得耳边有声音好过一个人守着黑洞。 这成了后来姜珉求婚时的一个理由:你从来不嫌我烦,我说什么,你都认真听,从不打断,岑今,你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的女朋友。 …… 那个树林边的晚上,热雷米把她摁在死人的身上,说,回到北欧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但她已经没有生活了。 回到旅馆,她坐到床上,打开电视机。 转一个频道,是总统在讲话,说,这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我们要抓住各种机遇,吸引投资,快速振兴经济,有发展,才有未来。 再转一个频道,是游行闹事,警察施放催泪弹,年轻的组织者声嘶力竭地吼,政府凭什么削减追缉战犯的预算,这是纵容!死了的人就不要公道了吗?就因为那些人逃去了国外,我们就没作为了吗? 转到最后一个频道,岑今身子一僵。 是热雷米微笑的脸,他脖子上挂着花环,对着广场下簇拥的群众演讲:“我和卡隆人民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我都将尽我所能……” 岑今抓起手边的枕头扔了过去。 …… 卫来说:“不错啊,我还以为他会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表现欲这么强,挺能折腾的。” 岑今笑了笑:“战后卡隆以优惠的条件吸引投资,那些拿过勋章的,政府为了感谢他们,头几年几乎是零利润甚至倒贴——热雷米这样的人,无利不起早,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看到电视,很生气,去找他了?” 岑今点头。 “没讨着好吧?” “你怎么知道?” 卫来笑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喃喃说:“小姑娘,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气之下就上门去理论,能占着什么便宜?” 岑今不说话,过了会,她帮卫来掖紧身上的盖布,轻声说了句:“早点睡吧。” 身上有伤,加上赶了一天路,卫来很快就睡着了。 但岑今睡不着,她倚着车座,坐了好久,外围有两个刀疤的人放哨,频频回头看她,大概是防她趁夜逃跑。 …… 她是在卡隆的国宾酒店里见到热雷米的,热雷米很谨慎,让人搜了她身,才准她进屋。 当时热雷米说的话,言犹在耳。 ——岑,我现在是政府的上宾,和多个部门保持友好关系,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买通的?你呢?你现在去告发我,信不信我可以让你走不出卡隆? ——再说了,你是什么角色,还要我提醒你吗?就算你告去了联合国,证据摆出来,害的是谁?你过腻了吗? ——不为自己,也要为身边人想。听说你男朋友向你求婚了?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岑今咬牙:“北欧不是卡隆,你动了姜珉,你也脱不了干系!” 热雷米贴近她耳朵:“我为什么要亲自动手?你忘了瑟奇吗?” 岑今僵了一下:“瑟奇在哪?” 热雷米大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卡隆倒腾的那点钱,很快花光了,落魄着来找我。我定期给他钱,让他找个隐秘的地方待着,他愿意帮我做一切脏事——如果我出事了,他会找上你的,你也完蛋,就像保护区里被戳烂了的那个轮胎,不管是不是你,都是你。” 末了,他送失魂落魄的岑今出门,塞给她一张电话号码:“大家是好朋友,合作伙伴,有困难的话,打我电话。” 岑今回到旅馆,亮了一夜的灯,开了一夜的电视,卡隆的电视节目不丰富,到了晚上,就反复地放白天放过的内容,热雷米的脸,一再出现。 第二天,岑今给热雷米拨了电话。 说:“离开卡隆的时候,我觉得你给我的钱脏,于是通过很多渠道,都捐出去了。但没想到回国不久,就丢了工作,后来看心理医生,花费又很大……” 热雷米很善解人意:“你要多少?” 岑今报了一个数字。 热雷米说,这数字不少,我不可能随身带那么多,这样吧,回国之后,约个时间,你来找我。 —— 第二天一早,车队再次出发,近中午时分,入境卡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