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 卫来摩挲着枪身,听雨砸在遮阳伞上的嘭嘭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么大雨天,街上几乎没有人,只那个人,撑着伞,一路过来,拐下街面,又拐进旅馆的大门。 卫来拿起单筒望远镜看过去。 是那个刀疤,戴墨镜,绾着裤脚,腋下夹了个塑料袋包着的纸包。 卫来好笑,这什么天气啊,还戴墨镜。 他端起枪,瞄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刀疤右脚边泥水溅开,高处看去,只像是炸了一个小爆竹,他停下了不动,抬头看卫来,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迟疑着又往前走。 卫来枪口移向另一侧,再次扣下扳机。 这一次,是刀疤左脚边泥水溅开。 卫来觉得,雨天开枪的声音真怪——枪声也好像水花,四下溅开,然后被密集的雨线压拽去地面,随着雨水汇流,流进那个排水沟,又流向旅馆外。 他低头吹了吹枪口,再抬头时,刀疤把那个纸包咬在嘴里,扔了伞,两手抱住头,继续朝这个方向走。 卫来没再开枪了,过了会,木梯子上传来压蹬的重音,那个刀疤爬上来,把纸包扔到桌面上,然后坐进另一把椅子。 他全身淋得湿透,当着卫来的面,取下墨镜,拽起滴水的衣角去擦。 卫来移开目光。 他猜到刀疤墨镜下遮着的眼睛一定是有伤,但没想到伤得这么重,也没想到除了墨镜,那里一点遮盖都没有——在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出现凹陷和狰狞的刀口,任何人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擦完了,刀疤把墨镜重新戴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被砍的,当初我们逃跑,身后是拎着刀的暴徒在追,跑着跑着,前头又来了一群,我们不知道是该往前还是往后,混乱中,有一刀劈了过来,我倒下去,以为自己死了。” 他笑起来:“结果活着,但是我家人真的都死了,十六口,找到十四具尸体,还有个儿子,当时三岁,尸体没找到,到现在都是失踪状态。” 卫来没说话,前院的屋子那,有一处斜斜的烟囱开始冒烟,是岑今在做饭吗? 刀疤继续说话。 “昨天晚上,我们收到消息,你的朋友在四处打听我们。这让我觉得,也许之前我们双方存在误会。” “双方?” 刀疤笑,伸手先指向自己,又指向卫来:“我们双方。” 最后指向前院:“不包括她。” 卫来眸光一紧,一把抓起枪,死死抵住刀疤额头。 刀疤语气平静:“我是来谈判的,你放心,现在没人动她,我可以向你保证。再说了,就算你打死我也没用,我还有同伴。” 谈判?这个词真是一路都在听到,真奇怪,总是在暴力血腥之后,忽然心平气和地要求坐下来谈判,早干嘛去了? “我们设法把一些情况告诉了你朋友,请他转达——卫先生,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 “很抱歉,之前把你当成敌人一样对待——因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岑小姐已经很亲密,根本不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单纯保镖。” 第一次? 卫来收回枪。 他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当着刀疤和那个ak的面跟岑今亲热,还说,昨晚上你带劲得很,老子都为你疯狂了。 “尤其是谈判结束之后,你还和她在一起,我们觉得你们是一伙的,不得不把对付你也列入计划。” 卫来问他:“你有什么证据,说岑今是战犯?” 刀疤笑了笑:“可能你们认为,只有那些挑起、教唆、策划、发动战争的人,才能被称作战犯。但在我们这些人看来,不管你是不是胡卡人,只要你在那场浩劫里,对卡西人犯下过无可宽恕的罪行,你就是。” 他伸手,扯下纸包外罩的塑料袋,打开封口,从里头递了一张照片给卫来。 是一张三人的合照,两个白人,都是中年男人,还有岑今,中间的那个男人,手臂搭在岑今肩上。 岑今扎着马尾,淡淡地笑,虎鲨说的不对,岑今那个时候,比现在要瘦很多。 刀疤指了指另一边的人:“这个叫热雷米,法国人。” 又指中间的:“这个叫瑟奇,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有一只手搭在岑小姐肩上?” 他递来第二张照片:“这个,是前一张照片的局部放大。” 卫来盯着照片看,确切地说,是那只手的局部放大: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个牙印。 “我们把这只手寄给了岑小姐,我想,她应该一早就知道,是谁找上门来、又是为了什么。” 卫来说:“岑今拿到过你们总统颁发的勋章,她保护过175名卡西人的性命。” 他自己都觉得这辩护苍白无力,要抬出“总统”、“勋章”这样浮夸的说辞来替她讲话。 刀疤回答:“如果真相根本就是被扭曲的,总统也可以被蒙蔽。” “我们有名单,前后进入那个保护区的卡西人,总数是292个。但最终,卡西解放阵线打回去的时候,里头只剩了175个。” “卫先生,不妨问问岑小姐,那117个人,都去哪了。” 卫来把照片推开:“说完了?拿来两张照片,几个数字,来给她定罪?” 刀疤冷笑:“是啊,一时间很难接受。毕竟她看起来很好不是吗,又漂亮,又聪明,哦,对了,还很会伪装,冲在正义斗争的前线,写了一手好社评。” 卫来盯住他看:“朋友,有事说事,不要扯不相干的。” 刀疤大笑:“卫先生,你真的没有发现,这位岑小姐做事,很有目的和计划吗?” “她的社评很有名,但你有没有把她之前几年的社评全部翻出来看?她早期的风格温和圆滑,突然变得犀利、大胆、博人眼球,时间点恰恰是在热雷米死了之后、上帝之手成立不久。” “你不觉得这个时间非常蹊跷吗?有人心里有鬼,密切关注卡隆的动态,嗅到危险的气息之后,就忙着一层层地给自己拽遮羞布……” 卫来打断他:“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刀疤欠了欠身子。 “我们上帝之手,主要的成员是难民中最不幸的那部分幸存者,他们活下来,但家人都不在了,活得几乎没有牵挂,唯一的支撑就是复仇。”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们没你专业,也没受过太多特训。这两次交锋,我们也吃了苦头,ak现在还在医院里,昨天你打伤我们一个同伴,外请的狙击手也中了枪……” 他看了一眼卫来肩侧包扎的绷带:“没死,但伤的比你重一点。” “直到昨晚,收到消息之后,我们才发觉,只要卫先生表个态,事情本可以解决的更温和一点,我们也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表什么态?” 刀疤转头,看向冒烟的那处烟囱。 “卫先生,你的车子就停在院子里,没人会拦你,你离开就可以。但岑小姐要留下来,她做过什么事,必须付出代价。” 卫来笑起来:“法官判案,还要听两面陈述。你片面之词,就想我走?” 刀疤早有准备:“可以给你时间,让你去问她,我们收到对她的指控,也做过调查,不怕你去问。但卫先生,我们表现了诚意,也请你给个明确答复:如果事情属实,你要保证不再插手此事。” 卫来沉默了很久,点头。 刀疤长吁一口气:“那你需要多长时间?” “给我……一天。” —— 刀疤走之前,把那两张照片给他留下了,说是对质的时候,也许用得上。 卫来一直没动,冷眼看溅起的水花一点点濡湿照片。 刀疤带来了庞大的信息量,此时此刻,明明那么多可以去想的、回忆的、推理的,他通通没去做,只是在照片几乎完全泡在水里时,忽然抢出其中一张。 岑今那个时候真的好瘦啊,大概是扎了马尾,显得特别小,三个人一起照相,她是站得最开的那个,脸上在笑,眼睛里却很空,不像边上的两个人,那么开怀,甚至还比了v。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才想起要回房。 房间里已经点起了蜡烛,桌子拖到床边,上头摆了好几个菜,西红柿用来做了汤,青椒炒了牛rou,莴苣和土豆单拌了丝,还摊了鸡蛋皮。 颜色搭配在一起,既热闹又好看,就是……早就凉透了。 卫来笑,问坐在边上的岑今:“怎么没叫我?” 岑今没说话,起身过来拉住他,几乎是把他推坐到床上的,说:“别动。” 她拆他肩上的绷带,卫来低头看,这才注意到几乎都已经被雨淋湿了,有血色自内泅浸出来。 他解释:“雨太大了……” 岑今笑笑:“以后,你心里有事,或者生气的时候,可以摔东西、骂人、也可以乱发脾气,但是别拿自己身体作践,伤口感染了,疼的是你,有后遗症了,受的也是你。这话我只说一次,听不听也随你。” 她不再说话,也不看他,细细为他敷药、重新包缠绷带,卫来忽然控制不住,单手狠狠搂住她,埋头在她怀里。 静了一会之后,岑今笑起来。 她低下头,伸手温柔抚摸他头发,说:“卫来,我们先好好吃饭。” “我这么费心做的,不要浪费了。” “饭桌上,不谈事。有什么话,我们吃完饭,开瓶酒,慢慢聊。” 第53章 这饭,吃得嘴里寡然无味,心里五味杂陈。 但卫来记得每一个话题,他们聊了味道、火候、调味料,一致肯定林永福之所以能当厨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岑今还抱怨了大火油炒,让她沾了一身的油烟味。 她侧身过来,笑着让他闻,卫来低下头,鼻端淡淡的火薪和油盐气息。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发觉为他喷过香水的女人好像很多,但真的沾上烟火气息的,只这一个。 吃完饭,岑今很快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穿那件他改过的衬衫,头发半湿着绾起,有几缕垂在肩颈上,水珠顺下来,把肩颈处渍湿,那粒鲜红的石榴石,贴着她细瓷一样的皮肤,水亮显眼。 卫来问:“你这样不冷吗?” 岑今摇头,把桌上的餐具摞回箩筐,卫来要帮忙,她不让,末了自己拎起了送去前院。 卫来一直看她,箩筐一定很重,压得她肩侧微沉,撑开伞的刹那,她忽然回头,叫他:“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