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贞书见那黄子京在屋内偷听着,自己先走远了走到空旷处站了,才道:“我今日是叫别人骗来的,其实我根本不想给那个府尹作妾。” 杜禹连番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贞书见他看着像是冷静了些的,才又轻声道:“你可知女子名节闺誉很重要?” 杜禹又连番点头,俯首道:“我对不起你。” 贞书忙摆手道:“如今你也不必再说那些。我很快就要嫁人了,我不想你将原来的旧事翻腾出来嚷的世人皆知。” 杜禹本是好好听着话的,听她言要嫁人,腾的抬起头问道:“你要嫁谁?” 贞书往后退了退道:“这你不必知道。我也知道你很快就要娶亲。过去的事,你也不要再提我也不会再提,咱们就悄悄的压下去好吗?” 杜禹没有听清她的这番话,脑子里只回荡着她方才说过的那句:我要嫁人了。 他仍是问道:“你要嫁谁。” 贞书道:“普通人而已,你又不认识。但是我很爱他,其实我们早就成亲了,你明白吗,就是说我与他早已……只是因我父亲新去,还未正式成礼而已。” 贞书说的十分诚恳,怕杜禹听不明白,索性拿手指比划了一双道:“你明白吗,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会守贞的女子,若我真的贞洁就不会与你……” 言毕见他塌肩耸背在那里愣着,也不多说,拱手道:“所以千万拜托了。” 她才转身,就听杜禹问道:“你是宋工正的孙女?二房宋岸嵘的女儿?” 贞书点头道:“正是。” 他真是个榆木脑袋,想来想去想破了天,其实当初他就该明白,从京城而来,就当与京里沾着些亲事的。可她太能干了,就像个真正的农子女子一样,什么活都干的那么好,让他一心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 杜禹一手击着拳狠捶着自己掌心,见贞书又要走,忙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闺名。” 贞书道:“宋贞书。” 原来她就是宋贞书。窦明鸾还曾说过,宋贞书与旁的女子不同,不但在北顺侯府被围的时候救出了窦五的小女儿,还劝窦明鸾给他写信,叫他回来负荆请罪。他对别的女子没有多看过一眼,也万死不会想到这个宋贞书会是他的娘子。 但她是知道的,她那夜也许就听到了他言自己在京城的荒唐事,知道自己就是杜禹。她在京城满满三年时间四个年头,都是在知道他是谁,在那里的情况下,就那么不闻不问不理的活着。杜禹想到此,心中五味陈杂,见贞书已经走远了,追上去堵住了问道:“是你劝窦明鸾给我写的信?为什么?” 贞书道:“不为什么。” 杜禹不信,但又想不出所以然,见贞书要走,仍是堵住了问道:“你早知道我在对不对,那日在许府,内间送画的人就是你。后来在窦五府上,我才去你就走了。你是明知我来才躲的我对不对。” 贞书迎上他目光,抬头认真道:“是,我不想见你。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成亲了,找了个很爱我的人,我此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不希望你将曾经的事情宣扬出来。” 杜禹心中如被雷一遍遍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的娘子还活着,但是要跟别人在亲了,可他还在为她守制。他愣了半天才把脑子里的乱麻缕顺,复又问道:“你是怪我骗了你,才不肯再要我的吗?” 贞书道:“跟这没关系,都过去了你明白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杜禹道:“怎么可能,咱们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只要你未死,就是我的娘子,你怎么能再嫁他人。” 贞书道:“可你如今眼看也要娶妻了,窦明鸾若知道过去的事情,心里也会不舒服。我也要成亲了,不希望你将此事张扬出去,咱们就彼此替彼此回护点颜面不好吗?” 杜禹摇头道:“不好,我娘子若还在人世,我为何要还要再娶。” 贞书见他越说越难以说通,气的跺了脚道:“你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也未跟你成过亲,若你再敢将此事吵嚷出来,大不了我与你拼命!” 言毕狠狠瞪了杜禹一眼,转身走了。 杜禹站了半晌,招呼了黄子京过来问道:“你知道宋氏装裱铺吗?” 黄子京道:“知道。” 他又问:“那你知道宋贞书吗?” 黄子京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啊,宋氏装裱铺的宋贞书姑娘要嫁给玉督察,京城都传遍了。” 他的信息滞后,只知道要嫁,不知道婚事未成,所以才会这样说。 杜禹愣了半天高叫道:“她要嫁给那个阉人?” 黄子京点头道:“早就听闻这样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宋贞书长什么样子,今日一见,真是可惜啊。” 他几步追了出去,见贞书还未走远,上前堵了问道:“你要嫁给玉逸尘?” 贞书听他声音很大,左右四顾无人了才道:“并不是,你大概是听错了。是别人。” 杜禹又问:“那究竟是谁。” 贞书道:“反正是你不认识的人,你也莫要再问,快走吧。” 杜禹道:“不行。只要你还未嫁,你就是我娘子。就是你嫁人了,我也有本事把你抢回来。” 贞书唯一怕的就是怕他嚷出来叫人尽皆知,此时气的无法,见杜禹堵着前路不肯叫她离开,伸脚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脚道:“你若想害死我,你就尽管喊吧,喊得世人皆知了才好。” 言毕径自走了。杜禹见黄子京也跟了过来,拉了他道:“走,咱们去瞧一瞧东市上的宋氏装裱铺走。” 他俩沿途买了两只胡饼端了嚼着,到了东市打听到宋氏装裱铺,便如那些乞丐一样蹲在门对面的墙根下朝里望着。杜禹见贞书低着头在店铺内不知写些什么,点头赞道:“我娘子真有本事。” 黄子京道:“老大,怕是你认错了吧,我怎么瞧着她不像是会给你当娘子的人?” 杜禹瞪了黄子京一眼嘿嘿道:“你懂什么?她是个心眼儿顶好的姑娘,有些侠肝义胆,但是最恨人骗她。我当初骗了她,受她些罚也是应该的,只要她活着,便是她整日打我骂我将我当条狗,我也能乐得笑出花儿来。” 他经过了早晨的惊,如今渐渐反应过来成了喜,果真是乐出花儿来,涎着口水笑的像条狗一样。 黄子京也瞧见了贞书,见贞书往外望着,忙扬手挥了挥手。不挥还好,一挥手贞书瞧见杜禹蹲在门外墙根,如脚上踩着蛇了一般腾的站了起来,狠狠瞪着杜禹,瞪了半晌,见他笑的像个无赖一样,转身往内间去了。 杜禹本是管着御街并皇宫一周围的巡差,此番见过贞书之后,别处就不去了,每日只在东街宋氏装裱铺门前站着当差。他穿着燕服带着刀,跟黄子京两个一左一右就在门外对面的墙跟上站着,除了偶尔吃个饭,一站就是一整日。 赵和虽在后间作活,但偶尔也要到铺子里来转转,他来了几次,见这两个巡差都在门外站着,问贞书道:“这两个巡街的怎站在这里不走?” 贞书叫那杜禹缠的心中烦闷,闷闷道:“我也不知道,这里是背街有何可巡,赵叔还是出门将他们请走吧。” ☆、99|第 99 章 赵和出门拱手问道:“二位官差为何一直在我铺子门前站着?” 杜禹虽如今欢喜,但也不敢轻易嚷嚷出去。毕竟正如贞书所言,女子名誉很重要,他若到处大张大喊说贞书是他娘子,于贞书清誉有碍。况赵和他是见过的,知他身上有些功夫不敢轻易惹,也回礼道:“我们不过在此巡街,还请老伯勿怪。” 赵和见此人虽嘻皮笑脸,混身上下却不像个随便混的,显然也带着些本领,不好与他硬碰,仍是拱了手道:“请!” 杜禹叫他逼着无法,只得往前慢慢走着。忽而退了两步又拱手问道:“老伯,你家二姑娘可许人家了没有?” 赵和上下打量,心道原来是个瞧上贞书的登徒子。只是他显然是个正经男子,不比玉逸尘是个残缺人,若他来路正人也正,于贞书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夫婿,想到这里也答道:“未曾。” 杜禹心里大喜道:“我就说嘛,瞧着不像。老伯瞧着在下如何?” 赵和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官差,你若真有心就不该总站在这里,须知就算你有热情,也得她愿意才行。你若整日在这里守着,反而要惹了她厌恶。要我来说,不如官差回家禀过父母,搬请得位德高望重的人来当面言亲,才是正经事。” 说着已经来推杜禹。杜禹不好再赖在这里,侧脖子瞧贞书站在门上怀抱了双臂冷冷瞧着自己,忙又跟她挥着手。 贞书回了柜台里坐着,见赵和走了进来,过来歉声道:“赵叔,对不起。” 赵和摆手道:“你在此开店作掌柜,就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们也是少年慕少艾,有何可难为情的。” 贞书心道总没那么简单。她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以为只要说破了杜禹就会罢手,毕竟前番在贞玉府上还曾听闻过他们即将要成亲的事情,想必他也不会纠缠自己。如今瞧他这样子,像狗皮膏药一样反而有些揭不掉的意思。 杜禹这个人,与玉逸尘恰好相反。玉逸尘凡要达到什么目的,会将它当成一件事来做,将她慢慢匡进其中,叫她自己醒悟。可杜禹不同,他想要什么,就不会再听任何人的解释或者再多看其余的东西一眼,一心就只盯着那一点。 就比如当初在五陵山中,他想骗得贞书上床,装死作痴就是要达到目的,不会再想这姑娘若是不能与我结婚,毁了清誉要该怎么办,或者若我叫刘璋抓了,她又该怎么办的问题。他心里就只有上床上床,脑子里也只有上床上床。 贞书可以对付玉逸尘,因为他是理智的,冷静的,清醒的。但她对付不了杜禹,因为他一门心思认准了一件事,就坚决不悔改。 她好容易等这两个巡查走了,见天色渐黑出门欲要转一转透透气,就见杜禹此时转了战场,在那正街的拐角上站着。见她出来忙跑了过来笑叫道:“娘子!” 见贞书一双眉毛横了起来瞪他,忙又改口叫道:“贞书姑娘。” 贞书也不理他,径自往前走着,走出了东市拐到一处僻净处,回头见杜禹仍在后面跟着。遂问道:“杜禹你究竟想做什么,想要我怎么做,能不能告诉我?” 杜禹瞧她脸色并不善,也知她此时仍生着自己的气,不敢靠的太近,站远了道:“娘子,我想好了,明天就托人来提亲,咱们重新再拜一回天地,也风风光光的办一回,我抬花轿来迎你,好不好?” 贞书道:“不行,我不能跟你成亲,如果再有别的事情你要我做,我都满足你。唯独不能成亲,因为我不爱你。” 杜禹此时才知什么叫天大的苦恼。得知她死了的时候,他也曾疯疯颠颠大哭大闹,回到凉州后他有半年时间不曾睡着过觉,夜里闭上眼睛就是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她转过身吻自己嘴唇的样子。但那皆是她爱他,在乎他,为他而哭为他而笑的样子。如今她冷冷淡淡拒他于千里之外,瞧神色就是一幅不想见到他,恨不能他立即消失在眼前的样子。 他的小娘子,如今是真的不爱他了。 杜禹不知该如何劝服贞书,见她要走了,才又问道:“那我怎么做你才能再次爱上我?” 贞书不怒反笑,侧眼扫了杜禹一眼道:“我曾爱过你吗?” 杜禹道:“有,你还跟我拜了天地,还……” 贞书道:“是,我还跟你上了床,但那不代表我爱你,或者我想嫁给你。” 杜禹伤心万分,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了。喘着粗气在原地站了半晌,回过神来贞书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失魂落魄往前走着,仍是到了装裱铺对面的墙根下站了,痴痴的瞧着柜台。 贞书也不叫学徒帮忙,自己恶狠狠的扛了门板过来一扇扇上着。杜禹见她一块块搬着那么沉重的门板,几步赶过来要帮忙,叫贞书拿眼瞪着不敢近前,站在跟前又问道:“你爱的那个人,是玉逸尘吗?” “谁跟你说的?”贞书忽而发怒,将门板砸到杜禹身上。 杜禹慌忙扶住了门板嗫嚅道:“只是听说。” 贞书冷笑道:“没想到你不但是个骗子、强盗,贼,还是个长舌妇,爱打听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杜禹听她比之方才还要生气的样子,忙又讨好道:“我并不信。他是个阉人,你怎么会想着嫁他?” 贞书听了这话更生气:“阉人怎么了?阉人不是人吗?” 杜禹进店铺帮她上好最后一块门板,店铺内顿时暗了下来。贞书就在他身后,气的胸脯前鼓胀的地方微微鼓动着。杜禹无数次曾想起过在那林中蓑草屋中床板上的两人搂在一起的夜晚,可这一次更不同,因为她就站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并她身体的每一下震颤。他艰难的转过身胡言乱语道:“是人,但只有宫里那些寂寞的宫女们,才会想着嫁给他们,也是寻个玩意儿。” 这也是实情。太监与宫女私下结伴作夫妻,虽宫规严禁,但屡禁不止。 他越这样说,她心里就越疼玉逸尘,看到这样年轻健壮朝气蓬发的杜禹,就越发怜惜那个清瘦潦落的残躯之人。贞书心中无比难过,背靠在门板上摇头道:“你听到的,大约还是一年前的谣言。我是要嫁人,但那个人不是他。” 言罢自内间转到天井,往厨房里去了。杜禹跟进来,见天井里挂着一只鱼头并一条鱼身,看起来已经干的差不多了。问王mama道:“这是要风干鱼吗?” 王mama见是个面生的男子,瞧了瞧厨房中的贞书才道:“小掌柜扔在半路喂野狗,老身觉得可惜,拣回来腌着,改日送给门外要饭的乞丐去。” 杜禹后心发凉,见贞书在厨房灶下拿把斧子劈着柴,有些腕粗的树枝,她斜放了一脚踩上去就喀叉成了两半。他轻轻敲了敲门道:“那我明日再来。” 贞书举起斧子咬牙切齿砍着一棍圆木道:“滚!” 杜禹摸摸索索自小楼这边出了门,又站在门上抬头望了半天,又回想着方才贞书站在自己身后喘气的样子笑了半天,才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回应天府去了。 自此他每日仍在装裱铺外蹲守,弄的连赵和都烦起他来。几个小学徒更是,一会儿这个泼一盆水出来,一会儿好个拿着刷子不停的往他身上扫土。只是杜禹岂是轻易能叫人打败的,水泼过来他只拿衣襟挡了脸,土扫过来他也不过互换着抬抬脚,仍是蹲在墙角守着。 这日他见贞书许久不出来,小门那边也不见她的踪影,不知她究竟在内间干什么,又不敢冒然进去,正闷闷不乐的低头蹲着,就见黄子京跑了来道:“老大,你父亲着人到应天府找你。” 杜禹皱眉问道:“他有什么事找我?” 黄子京道:“王府尹传下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要你即刻进宫。” 杜禹直身拍了拍土叮嘱黄子京道:“昨日宋姑娘采买了一天东西,今日在家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怕她是欲要躲开我,只怕要走,你替我好好守着,若她要走,千万记得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