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所以你现在全都还给我?杨启程,你还得起吗?” “还不还得起,我暂时也只能还这么多了。要是你对离婚协议书不满意,如果我还能回来,再跟你一条一条商议。” 厉昀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是一怔,“你要去哪儿?” 杨启程缓缓抽了口烟,“去找杨静。” 厉昀不由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杨启程弓着背,手肘撑在大腿上,微垂着目光,“她想豁出去,我也得豁出去,把她捞回来。” “去哪儿捞回来?” 杨启程没说话。 厉昀却是一怔,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 半晌,她别过脸,语气冷硬,“……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杨启程沉默着。 “杨启程,我不是傻子,你跟杨静那点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只是相信你,是个理智的人,干不出抛妻弃子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乐乐还不到一岁,你怎么能让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杨启程鼻子里轻笑一声。 厉昀表情一滞,转头看向杨启程。 烟雾自他指间缓缓腾起,他微眯着眼,唇角一抹笑意,极其意味深长。 厉昀顿觉后背发凉。 杨启程将没抽完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时间不多了,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什么话,咱们一五一十说清楚。” 厉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公司有一半股份是缸子的,他当年出了三百万,所以这一半,还得他握在手里。公司缸子会打理,下午我刚跟人签了合同,算是把现在这坎迈过去了,以后你不用管公司的事,分红就行。至于你儿子……这我不打算管,也管不着了。” 寒冬腊月,厉昀却出了一层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启程看着他,“厉昀,非要撕破脸就没必要了,我现在倒是无所谓,但得给你留点面子。” 厉昀攥紧了手指,心里几番盘算,最终确定,杨启程决不是在虚张声势,否则不至于兴师动众到去请私家侦探调查。 “……我从青岛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从那时起,她就觉察到杨启程对她的态度开始变了。 杨启程没说话。 他是真不想讨论这问题,一则这时候毫无必要,二则总归涉及到男人那点可悲的自尊。 厉昀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也明白过来,从那时起,杨启程估计就已经在计划着今天了,要不是公司突逢变故,他甚至不至于等到今天。 过了许久,厉昀站起身,走过去,到杨启程身旁蹲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姿态前所未有的低微:“ ……我答应跟你离婚,但你别去找杨静好不好?你去了……” 杨启程低头看她一眼。 厉昀咬着唇,骤然住了声。 都这时候,她非要再争个什么长短呢? 她突然凄然地笑了一声,怔忡地松开了杨启程的手,“……咱们一个身体出轨,一个精神出轨,谁也不比谁高尚。” 杨启程神情漠然。 片刻,厉昀缓缓站起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别人吗?” 她成长一直遵循着父母规定的路线,甚至当老师也不过是当时条件下,做出的有限度的反抗。 这循规蹈矩的一切要把她逼疯,是以心底里,越发向往一切的叛逆和危险。 第一次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股落拓和不安定所吸引,甚至不惜耍弄伎俩去争取——她极度渴望征服这样的男人。 然而,当杨启程真按照她的安排走上了“正途”,她却发现之前吸引她特质,正在慢慢地消失。 甚至,她发现自己煞费苦心,牺牲了青春和精力,却并没有真正征服杨启程——与她在一起,或许不过是杨启程谋求财富的一种手段。 “后来,我认识了陈家炳。”厉昀居高临下看着杨启程,心里一种鲜血淋漓的畅快。 陈家炳身上,有当年杨启程那些让她愿意为之不顾一切的特质:这人甚至比杨启程更危险,更不安定,更无法征服。 她记得看过一部电影叫《阿飞正传》,张曼玉问张国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张国荣说,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喜欢哪一个。 陈家炳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女人来者不拒,他深谙女人需要什么,也愿意给出她们所需要的。 她深知与陈家炳不会有任何结果,却失去理智一样与他周旋,好像要将从杨启程身上没有得到的,从他身上索取回来。 她终于从每日的平淡之中解脱出来,在背叛和刺激之中,越沉越深。 有一天晚上,陈家炳带她去兜风。 开到野外,他忽然打开了汽车顶蓬,说,刹车坏了,安全带系好,咱们听天由命吧。 然后一踩油门,车子飞似得狂奔起来。 拐弯时,她感觉自己想要被甩出去,路旁生长的树枝就从她脸颊上擦过,她闭上眼,在狂啸的风中,捂住耳朵尖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声音都喊哑了,车忽然停了下来,陈家炳说,到了。 她睁开眼,头探出车窗一看,发现前车车轮就停在悬崖边上,车头已经伸出去了,再多一分,车就要翻下去。 她不由又是一声尖叫。 陈家炳哈哈大笑。 她平顺呼吸,心里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她下了车,发现悬崖下面就是海。 海水拍打礁石,腾起高高的白浪,风中,那声音仿佛忽远忽近。 她一回头,正要说话,才发现陈家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他嘴里含着一支烟,风把浓烈的烟味送进她鼻腔。 她听见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脏,又开始激烈跳动。 厉昀终于松开攀在理智和道德上的最后一根手指,甘愿纵身深渊。 有风,有月,有海浪的轰鸣。 她抱着陈家炳,纵情大叫,毫不掩饰自己在这一刻的欢愉。 跑车或许随时都要坠下去,而她溺在越深越冷的水里,丝毫不期盼明天。 然而,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羞愧和耻辱,也一并回来了。 那天回去以后,她跟陈家炳断了来往。 然而,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候,杨启程与杨静之间暧昧的端倪越发明显,她恐惧自己背德的事实被发现,更恐惧在杨启程身上投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所以,她把事情隐瞒下来,利用这个孩子,终于从杨启程那里,得到了证明她战果的承诺。 杨启程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 这时候,心里反倒不如拿到亲子鉴定书那一刻愤怒。 夜更静更深。 这个家虚伪的假面被捅破以后,反倒让两人都平静下来。 厉昀垂着头,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已经湿了,“……年少无知,喜欢陈浩南,喜欢许文强。可现在才发现,生活中既没有陈浩南,也没有许文强。” 有的,只不过是各自不同的平庸。 她喜欢不平庸,自己却没有本事,只能将一切的不平庸,蹉跎成了平庸。 “启程……”厉昀哽咽开口,仍有些不死心,“你爱过我吗?” 杨启程咬着烟,没有说话。 他想起有次喝醉了,跟缸子瞎扯,两个大男人,闲得蛋疼,居然讨论起“爱情”这问题。 缸子嘿嘿笑:“我就爱我媳妇儿,想跟她过一辈子。” 杨启程也喝得晕晕乎乎,“……我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几把玩意儿,我就知道,很多人没遇到那个想豁出命的人之前,都他妈不过是找个合适的人凑合……”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甚至听见自己的呜咽声,“缸子,我真想豁出命去,可是已经迟了……已经迟了……” 厉昀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泪光盈盈。 杨启程吐了口烟,垂眼,低声说,“喜欢过。” 像是声叹息。 一席话说到这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启程起身,去卧室里收拾东西。 他一眼便看见挂在衣架上,杨静送他的那件羊毛大衣。 他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取下大衣,披上。 而后,又找了两件穿在里面的换洗衣服,装进一个手提行李袋里。 他正要走出卧室,又想起什么。转身几步回去,拉开衣柜中间的抽屉,手伸出进去,摸出一只盒子。 他把盒子打开,一支秀气的女士手表,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没上发条,秒针还停在他拿到手表的那一刻。 厉昀看着,忍不住背过脸去。 行李不多,几件衣服,身份证、护照、钱包,再就是装手表的盒子了。 杨启程立了片刻,确信没有还需要带走的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点了点门口柜子上,“钥匙给你放这儿了。” 厉昀立在卧室门口,没说话,也没往前走。 杨启程转身打开门。 脚步停了一下,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