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下花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此大动干戈,乃至武林动荡、生灵涂炭,实老衲所不欲。” 下果大师也跟着念了一句佛号。“此事确实是万万不能的。中原去西域,道路险阻,气候苦寒。等到白山,所耗时间漫长,精力极多。而白山教却是以逸待劳,兼之天时地利,不见得会落下风。” 元一道长同样点头。“若是陷入胶着,对双方都不利。而因此结下大仇,以后武林就永无宁日了。” 晏维清现在理解了整件事。利字当头,少林和武当看得分明,有些人却被蒙住了眼。“那现在要做的,”他谨慎挑选自己的用词,“其一,阻止香堂和音堂大开杀戒;其二,阻止有人聚集攻打白山?” “差不多是这样。”下花大师说。“不管是南北少林还是武当,都不会对这两件事坐视不理。” 晏维清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在他没到时,少林武当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要用相对和平的手段解决;而两件事都被揽下,也就意味着他要做第三件事。“那晏某……” “老衲、师弟和元一老弟有个不情之请。”下花大师沉声道。 晏维清心里已经产生了一些隐隐约约的想法。“大师请说。” “请晏大侠务必找到赤霄。”下花大师一字一句道,神色极为慎重。“而且,他得是活着的,哪方面都和原来差距不大的。” 如果说晏维清对整件事都有大致预料的话,这句话也确实让他吃惊了。“为什么?”他挨个儿打量其他三人,确定没人在开玩笑—— 他们是要他找到赤霄、再治好他!认真的吗? “此事非赤霄所为,但因赤霄而起。”看出他的疑惑,下果大师接话。“种下什么样的因,得出的就是什么样的果;”他略微加重语气,“赤霄才是那个能根本消除可能到来的武林危难的人!” 第8章 九春原以为,就算他能安稳地独自睡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看到的第一个大活人还是晏维清。可在到达南少林的次日,他一睁眼,不管是热水、素斋还是小沙弥,确实都和昨日一样,而晏维清依旧不见踪影。 “晏大侠他们的事情还没谈完?”九春忍不住问。晏维清应该不会把他扔在南少林不管了吧? 小沙弥愣了愣,然后露出抱歉的笑容。“晏大侠已经起了,现在正和素乐师叔在塔林切磋,是小僧忘记告诉施主了。” 素乐就是昨天给两人带路的和尚,下果大师的得意弟子。而塔林是历代少林方丈和弟子的墓塔群,一般人连一窥真容的机会都没有。 九春觉得自己该松口气,毕竟晏维清还在;但他马上就唾弃了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才几天啊,他就依赖上晏维清了?晏维清可是破坏他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啊! 他的沉默不语被小沙弥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方丈说了,您是贵客,可在寺中随意走动。” 我真是谢谢您嘞! 九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种贵宾待遇完全是沾了晏维清的剑神光环。换做是平时,他肯定很有兴趣围观武林高手切磋;但他现在更生自己的气,所以完全不想动。 “那九春就先谢过方丈大师了。”他说,皮笑rou不笑。 小沙弥很快离开,而九春重新一头扑到床榻上。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倒是他自己被憋得慌。 “算了!”九春跳下床,觉得自己和自己较劲儿真是傻到家。“晏维清在塔林,我往其他地方走走不就得了?” 抱着这种心态,九春出了院子,随便找了个和尚问路,确定塔林的位置后,就朝反方向溜达而去。 南少林的名气没有北少林大,然而地方着实不小。从山门一路往里,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方丈院、千佛殿。除去主要建筑,还有钟楼和演武场;路边林下,到处都是练武的少林弟子。 九春心中啧啧。瞧这阵势,怪不得敢让他一个外人随便逛——他什么武功都不会,少林戒备又森严,能进到什么机密地方去啊? 忽而,钟声响起,原本散开的少林弟子立刻聚集成列,依次进入大殿,像是早课时间到了。 露天场地顿时一片寂静。光树木道路并没什么好看,九春失去兴趣,就想回去。但在真的迈步之前,他的目光落到一侧的莲花桩上。 武林中练习步法的通用标配是梅花桩,但少林信佛,就把青石柱雕刻成了莲台形状;再辅之以九九归一之数,便成了八十一根莲花大阵。 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九春左右看看,便跳到一根莲花桩上面。他刚才看人在上面腾挪转移,觉得蛮像那么回事,不由蠢蠢欲动;此时时机却是正好。但因为常有人练习,莲台上部十分光滑,他要慎之又慎,才不至于滑倒。 而此时,晏维清已经和素乐和尚切磋完毕,两两飞身下了塔尖。 “晏大侠不愧为当世剑神,”素乐和尚一落地就说,语带钦佩,“贫僧自愧不如。” “是我该谢大师手下留情。”晏维清笑道。然而他脸不红气不喘,语气都没快半拍。相对素乐和尚光头上的细汗,谁高谁低一眼便知。 素乐和尚笑着摇头,没再反驳。“早膳已经备好,晏大侠,请!”说罢,飞身上了树尖,踏风而去。 塔林离膳堂确实有点距离。晏维清知道这是对方不想让他等太久,也使出轻功跟了上去。但还没到位置,素乐和尚猛地停下,他也不得不停下:“怎么了,大师?” “那位小施主精神好像不错,”素乐和尚的视线落在下方,“这莲花桩可不是人人都能上得的。” 内力高深之人都相当耳聪目明,晏维清也看见了正试图稳住自己身体的九春。“大师过奖了,”他笑道,“九春不会武功。” 这本是事实,但素乐和尚一听,顿时目露诧异。“晏大侠所言是真?可这位小施主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上桩啊!” 晏维清点头。“九春他确实……”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底下——九春又颤巍巍地跳过了好几根矮柱——想再次肯定的话突然半途卡住。 素乐和尚没注意到晏维清的异常反应,因为他的注意力都被九春吸引走了。“若真是第一次,那这位小施主的悟性可真是太高了。”他从没听说过第一次上莲花大阵步法就能完全走对的!这根本是武学奇才的节奏! 晏维清没接腔。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南少林久留不得,必须马上回庄! 所以,用过早饭,晏维清就去向下果大师辞行。事情已经定下,下果大师也没太多留,让素乐和尚送两人下山。 “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估计着一行人已经下到山脚,下果大师才发问。他做的“这样做”,显然是指让晏维清找到赤霄、并让剑魔恢复常态这件事。 下花大师盘坐在蒲团上,捻着手中佛珠,不喜不怒。“虽然赤霄有剑魔之称,且行事诡异乖张,但他从未杀过无辜之人。” 相比于此,元一道长说的话就直白多了。“白山教内部的事情,叫赤霄自己头疼去。”他挥了挥手,动作到态度都透着一股“竟敢打扰我得道飞升”的嫌弃,“哪有我们负责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师兄,元一老弟……”下果大师张了张嘴,有些犹豫:“可赤霄之前想致晏大侠于死地,差点就做到了;现在叫晏大侠去救赤霄,是不是太过强人所难?” “无需担忧。”下花大师闭着眼继续,“晏大侠既答应,必不会食言。” 这正是下果大师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在他们提出这个要求后,晏维清虽然为难,但并没为难太久;预想的说服工作完全没用上。“为何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我问你,当世剑术最高,当属谁?”下花大师沉声问。 下果大师条件反射地看了元一道长一眼。后者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不就那两小子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贫道这把老骨头,就是已经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啦!” “剑神和剑魔都是百年不出的奇才,”下果大师只好说出口,“他人难望其项背。” 下花大师点了点头。“这就对了。你想想,若你处在晏维清那样的位置,放眼武林,够格的敌手只有一个。若这敌手早早地死了,你到哪里再找新的对手?” 天下无敌的寂寞,下果大师并不太明白。“晏大侠还不到而立。”他说,突然就懂了—— 一个嗜剑如命的人,离了剑就不能活;但剑是死物,没了比剑的人,活下去又有什么乐趣? “——难道要花上几十年,等下一个能与你比剑的人?”下花大师用一个反问句给这个问题做了总结。 下果大师彻底恍神。“那……” 没等他把话说完,门外就传来了动静:“弟子素乐,求见方丈。” 素乐和尚是来回禀晏维清已经离开的消息的。同时,他还带来一份报告,是在外的少林弟子送回来的近日江湖动向。 下果大师拆开竹筒,刚看了一眼纸条,脸色顿时十分古怪。见他表情有异,下花大师缓缓开口:“何事?” “里头说……”下果大师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晏大侠带的那位小施主是……”他说不出口,干脆把纸条递了过去。 下花大师看完,略微诧异。而元一道长看了,直接笑出声:“此等谣言,岂有可信之处?”要是晏维清真的会见色起意,怎么可能练成绝世的剑法?“编也不编个靠谱的!” 素乐和尚负责汇总报告要事,之前已经看过里头的纸条。“弟子也认为不可信。” 这话里明显有其他理由,其他三人顿时侧目看他。“哦?说说看?” “九春小施主的悟性真是好得很。”素乐和尚点头道,然后把莲花桩的事情说了一遍。“只可惜他天生经脉凝滞,于武学上难有大成,否则……” 他没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懂。勤奋到了一定程度,武功高低就取决于天分高低;在这方面,有些人就是得到上天宠爱,嫉妒不来。比如晏维清,比如赤霄。 “虽然实在可惜,”下花大师缓缓道,又闭上眼,“但幸亏如此。” 素乐和尚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师伯的意思是,虽然九春无法习武,但幸亏被晏维清从烟花之地带走?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呢? 而下果大师和元一道长交换了一个眼神,没人再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把九春当成可能的武学奇才,这真是个美好的误会╮(﹀_﹀)╭ 第9章 因为担心九春被人认出他其实是状态不对的赤霄,再加上治疗时间宜早不宜迟,晏维清带人加速赶路。 可还没翻过大庾岭,九春就吃不消了。“晏大侠……”他死撑了大半天,终于还是撑不住,“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们为什么放着平坦官道不走,非得走崎岖山路?” “近。”晏维清言简意赅地回答。 “可是很难走啊!”要不是已经在马背上颠得快被散架,九春真想抓着晏维清衣领狠狠晃两下。“我晕马行不行!” 晏维清本在看路,闻言才回头看他。“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毛病?” “就刚才!”九春继续恶狠狠。只可惜他现在中气不足,从长相到气势都毫无杀伤力。 “哦。”晏维清应了一声,又转头看路,反应要多平淡有多平淡。 九春简直要怒从心起。硬的他打不过晏维清,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他眼珠转了转,眼一闭,就要往马鞍侧面倒下去—— 若真摔了,少说脑袋磕掉一层皮;但事实上,九春这动作刚做到一半,他就觉得自己侧脸贴上了一条光滑冰凉的东西…… 卧槽,是晏维清的剑啊!出鞘状态啊! 九春立时出了一身白毛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吓的。“你干什么!”他猛地坐直,怒瞪某个出剑迅疾且毫无声响的人,“万一抹到我脖子怎么办?” 晏维清收剑入鞘,微微一笑。“我有分寸。” ……分寸你妹! 以前,九春看到晏维清笑,心里就发毛;现在,他看到晏维清笑,心里就生气。“就算没抹到脖子,抹到脸也是不好的!”这根本就是仗势欺人嘛! 听到前半句时,晏维清还想再回一句“我有分寸”;但听到后半句,他想说的话就变成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过你的脸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然要爱惜……嗯?”九春的长篇大论刚说了个开头,忽而意识到哪里不太对。“等等,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他狐疑地望向晏维清,“难道你是说,赤霄完全不在乎他的脸?” 这似乎在不经意间戳中了什么东西,晏维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一时间,只有马蹄踩在细小碎石上的摩擦声,还有风拂过四周竹林的簌簌声。沉默半晌,晏维清才重新开口。“福建多山,”他道,却是回到了之前的问题,语气平平,“过了就好了。” 九春也没立刻吭声。 不久之前,他还坚信晏维清一定认错人;但从现在的情况来判断,他觉得剑神剑魔之间一定有不少外人不知的秘密,否则晏维清某些时候反应不会那么僵硬。 那么,问题来了—— 晏维清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而且比其他人想象的要熟悉赤霄,他真的会弄错人? “除了走火入魔,赤霄还怎么了吗?”九春开口,语气竟然很冷静。他一直觉得自己异常的耳聪目明有问题,而现在已经到了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