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节
礼堂上方有无数的大喇叭,艳阳高照,喇叭里放着激昂的音乐,一个女中音用极其兴奋的声音说:“今天在十万人礼堂,我们迎到伟大的皇上刘振江,他今天要在这里发表演讲,鼓舞我们年轻人,同时我们还要擦亮眼睛,要在敌人的胸膛插上一柄尖锐的刀……” 刘振江披着龙袍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两侧挥手致意。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所有人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这时我听到有两个年轻人在小声说话,一个对另一个感慨说:“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挺纳闷,现场这么嘈杂,怎么这两个人低声说话声能被我听见。正琢磨着,远处的刘振江挥手叫我:“来啊,别磨蹭。” 我们从礼堂侧门进去,到了后台,刘振江把龙袍解下来,坐在一面镜子前,拿起粉团子小心翼翼在脸上擦着白粉,像是一个即将要登上舞台的演员。 我心里一惊,突然冒出极为诡异的想法,这所有的一切会不会仅是一场戏?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宏大的闹剧 “你不化妆吗?”刘振江回头问我。 我愣了一下,赶紧摆手:“不用了,今天的主角是你。” 这句话说得他心满意足。刚和他接触的时候,我觉得这还算是个和善的中年人,可经历了刚才如山如海的场面,我对这个人突然敬畏起来,他身上笼罩的光环太过耀眼,让我无法识别哪个是真的他。 “皇上,外面准备好了。”有人说。 刘振江人变了,脸上擦着白白的粉底,嘴唇涂红,还抿了抿。变得特别妖艳,像是在村边唱大戏的模样。 他拉着我的手,我虽然腻歪却不敢违抗,和他一起从侧面登上礼堂的主席台。刚上去,我就差点吓尿,下面乌压压全是人,一眼望不到边,所有的光线都照在舞台上,刘振江松开我的手,自己走在光芒里,我颇为识趣跟在后面,走在阴影中。 一看到刘振江,整个礼堂就像爆发了浪潮,所有人站起来,举着右手狂喊:“刘振江!刘振江!”“万岁!万岁!” 场面浩瀚壮观犹如云山雾海,数万人一起喊名字,而且所有人都是发自内心的狂热和信仰,刘振江满脸是泪,把白脸蛋冲刷出两条小沟。他站在主席台中间,拿着麦克风说:“你们也好。” 这句话更是一滴水落进油锅里,下面人群不但喊,而且还有激动的哭声,数万人像大浪一样要往主席台这边涌,有军人做成人墙。拼命挡着。 刘振江擦擦眼,看我笑笑:“见笑了啊,一看到我的百姓,我就情不自已的激动。” 我震惊的已经一句话说不出来,勉强道:“好说,好说。” 主席台后面有一排座位,我被安排坐在那里,前面有个发表演讲的高台,刘振江站在上面,用手弹弹麦克风:“大家好。” “你好。”铺天盖地的喊声。 “今天来到这里,看到了我的子民,非常高兴,也非常振奋。看到你们,就像看到了蓬勃的朝气,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刘振江的演讲澎湃激情,内容却比较空洞,都是些口号。可他说的跌宕起伏,高昂猛烈,下面的人像是嗑药了一般,拼命摇手,狂喊万岁。 刘振江本来还算镇定,后来也被这情绪感染,主席台上下整个气氛融成一体,所有人就像参加某种宗教仪式一样,有高喊的,有掉泪的,有拥抱的。 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主席台后面,看着像大型秀场一般的现场。 开始我还错愕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太过玄妙,可是这一切过于猛烈。一下就把我冲垮了。就像莫名其妙中水坝决堤,还没琢磨出什么原因呢,大水瞬间就把村庄淹没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刘振江停下来,怒喝一声:“带敌人。” 两个雄赳赳的军人到后台,不多时,推个人上来。这人戴着报纸糊成的高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这牌子能有几十斤重,就靠两根细细的铁丝拴在脖子上,牌子写着几个字:罪大恶极周爱国。 我陡然一惊,周爱国?也就是周伯龄。不对啊。据我所知,这人根本没进颠倒世界,他是君天集团的大老板,中晚年的时候改了名字,创建庞大的商业帝国。就算他死了以后进到这个世界里,那他也应该是老人。而不是现在这么年轻。 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迟疑着没动,坐在那里看。 刘振江看着他,周爱国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头上的汗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你可知罪?”刘振江问。 “我错了。”周爱国哭的特别伤心:“皇上,你饶了我吧,我是曾经迫害过你,但那是情势所逼。” 我看得纳闷,现实世界中周爱国把刘振江一家逼入绝境,而在颠倒世界,所有一切都反过来了。周爱国成了阶下囚,而刘振江高高在上,成了一国之君。 “你还是没有认真反省。”刘振江恨的牙根痒痒:“你何苦为难我们,我爸爸,我老妈,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因为你死了,你知道吗?!” 下面人群激愤,大声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刘振江深吸口气:“周爱国,今天我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周爱国哆哆嗦嗦,一句话也不吭。 有个军人低声问刘振江:“今天换什么死法?” 刘振江道:“凌迟、砍头都用过了,今天换个有点气势的,烧死吧。” 几个人到台子下面准备,我看得手心都是汗,不停咽着口水。 时间不长,主席台上堆着木头,还有一根大大的十字架。几个大汉过来,把周爱国脖子上的牌子拿掉,衣服扒光,周爱国挺帅一小伙,此时像小鹌鹑,哆哆嗦嗦吓瘫了。 大汉们把周爱国绑在十字架上,淋上汽油,浇得他满身都是,刘振江看看他,划了根火柴扔到木头堆里,“呼”一声大火苗子窜出来,主席台上映的满堂红光。火苗在周爱国身上快速游走。周爱国也不哭也不喊,整个人被大火吞没,隐隐还能看到一张脸。他脸上的表情,木然害怕沧桑绝望,光这个表情就能写一本书,简直代表了人类的黑暗史。 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礼堂寂静的犹如坟墓。 刘振江揣着手,站在大火前,盯着里面的人,似乎在沉思。 刘振江慢慢向后台走去,一瞬间像是老了几十岁,居然都有些佝偻,他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起身跟过去。 他看着我疲惫地说:“走吧,回去我把事情都告诉你。” 我们从礼堂出来,外面还是山呼海啸的人群,刘振江显得兴趣缺缺,他强打精神跟周围的人挥手,在我看来他这种懒散散的神态实在有点装,就像一个大款在老同学的面前说,天天喝燕窝真没意思。 我们换了辆敞篷车。我坐在后面,他站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手扶着车窗,一手朝着周围的人挥舞。 我们开进一条大道。阳光柔和,绿木成荫,所有的建筑都在阳光中氤氲金色,刘振江看着这些,长叹:“这就是江山,这就是天下!” 车子走着。周围致敬的人群已经不是狂热的普通人了,现在这些人举止有度,温文尔雅,有很多青春漂亮的少女穿着超短的白色连衣裙,举着盛开的鲜花,来迎接我们。 我完全沉浸在这个气氛中,这才叫人生呢。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突然“砰”一声,好像在哪开了瓶香槟,下一秒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振江整个人向后倒,速度极慢,他的胸口爆裂出一朵鲜血之花。 一面巨大的旗子不知从哪飞下来,缓缓而落,所有的一切像是电影里的蒙太奇,都在慢动作,车子慢了。刘振江倒的慢了,旗子飞下来也慢了。 他倒在我的怀里,旗子恰好落到车里,铺在他的身上,车子戛然一停。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哭着一起伸出手:“皇上。” “抓刺客。”一大群军人朝枪声发出的地方跑去。一个人从高楼跳下来。随即被军人们包围,这人摔得满身是血,颤抖着说:“快……快救刘振江,布哈林是叛徒。” 我抱着刘振江的尸体,感觉这一切简直就是宏大的闹剧。怎么回事,那人的台词怎么这么耳熟? 刘振江突然睁开眼。冲我极为狡黠的一笑,随即又闭上眼。 我一惊,他没死,正要去查看伤口,他低声说:“别动,演完。” 我抱着他。车子继续往前走,开到大楼下面。我背着他进了楼洞,其他人像是害怕一样,不敢进来。等没人了,我把他放在地上,刘振江忽然睁开眼,爬起来呵呵笑。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振江和我一起进了电梯,往九楼走。电梯里只有我和他,灯泡昏暗。刘振江摘下帽子,用袖子擦擦脸:“真累。”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我问。 “到家再说吧。” 我们下了电梯,走进他的家。刘振江让我坐,他从里屋拿出一本穿线古书,薄薄的没有几页,封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 “这是什么?”我疑惑。 刘振江道:“齐翔,既然你来到这里,我就不能瞒你,咱们都是有缘人。你知道这里的世界是什么吗?” “什么?” “可以让人心想事成。”刘振江神秘地说。 我看着他。 刘振江把穿线古书扔到我面前:“我没死以前,在原来的世界曾经到过日本留学,接触很多欧美的先进思想,所以发生什么事都能接受。回国后有一天,我无聊到友情桥的附近溜达,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秘洞,洞里就有这本书。” 第三百一十八章 此为天机 刘振江跟我说起他生前的事,那时候他刚从日本回来,面对国内过于严肃的气氛,觉得十分压抑。他的很多朋友因为其经历或是平时出言不慎,已经被打翻在地,在社会中无法立足,众叛亲离,连最亲密的亲人都划清界限,简直生不如死。 刘振江的老同学,也是他的发小,一起读书考学的玩伴,前些时候被认定为敌人,一个堂堂大学老师,先是下放到图书馆,而后又进了锅炉房。文弱书生被流氓欺负,谈婚论嫁的女友写了绝情信,家里人没个好脸。 就在那天清晨,老同学一个人爬上市里最高的塔楼。从上面跳下来摔死了。 那年头自杀的人太多,清洁工见怪不怪,用草席子一卷扔在路边,等民警处理。等到刘振江赶到的时候,老同学死得都招苍蝇了,那一瞬间……他跟我说。真的是万念俱灰。 刘振江感觉自己没有任何前途,虽然社会运动还没波及自己,但谁又能说得好呢,说不定大祸就要临头。 他一个人从江边走到河边,来到了友情桥,据说这里刚解放的时候是枪毙犯人的地方,死的都是敌人,恶霸,特务,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大恶人。刘振江站在桥头,看着下面一片片污地,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被押到这里。跪在地上,后面站着十八九岁留着毛绒绒胡子的小年轻,拿着小手枪,开玩笑一样对着自己的后脑一枪。 就在这个时候,刘振江告诉我,他萌发了离开这离的念头。这个想法一坐实。如同星星之火,他百爪挠心,强烈的渴望要离开这里。 他顺着河堤来到下面,想象着处决犯人的场景,走着走着忽然周围黑下来,他发现自己走进了深深的桥洞。这个地方,在当地人的传说中是最阴的所在,据说所有犯人死后,阴魂不散,全都在积攒着。 因为老同学的意外自杀,刘振江受到的打击太大,他懵懵懂懂走了进去。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处所在。 桥洞的深处生长着厚厚的藤蔓,这里果然至阴之极,没有阳光射进来,水面阴森,藤蔓浮动。他也算福至心灵吧,慢慢走过去不知怎么想的,顺手撩起藤蔓。 这一撩起来,他惊讶地发现里面居然另有空间。 这是一间自然形成的小小密室,藤蔓是挂帘,左右墙壁是桥洞的水泥墙。地上放着蒲团,墙角摆着香炉,香炉堆满香灰。里面是冷的,不过可以确定最近有人来过。 刘振江精神大振,他钻了进去,这里非常狭窄,只能供两个成年人盘膝而坐。 他坐在蒲团上,左右动动,这意外的所在让他的心情非常激动。 他觉得只有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才会躲在这里修行,而且这个高人不惧阴魂不怕妖邪,或许这样的人才能带自己离开。 他在里面枯坐了一天,也没有人来。 第二天他又去了,这次还带着食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等到高人,然后拜师学艺,最好是能像崂山道士那样,学个钻墙术啥的,那就牛了。 他就这样天天做白日梦,一直在里面连续呆了一个月。班都不怎么上了,有空就来。有时候还带香,把三根香插上,徐徐燃烧,也算是给高人留个口信。 一个月之后,他没见到任何人,他不是没动过写信的念头,但是觉得有些孟浪,这时候他实在等不住,拿着纸和笔写了一大篇口信,开始还尊尊敬敬的,后来写着写着。联想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苦闷,所有的情绪都爆发在这篇文字里,洋洋洒洒一大篇。 写好后重新看看,他都快哭了,擦擦眼圈。把信压在香炉下面,期待高人能看到它。 可又是一连数日,这封信原封未动。不知是不是神经过敏,刘振江总觉得有人来过,而且看过他的信。他留个心眼,走的时候把蒲团歪个角度,一旦有人来了,只要一碰蒲团,他下次过来就能知道。 第二天他来的时候,蒲团角度未变,他趴在地上,仔细看蒲团擦过的痕迹。越看越觉得有人来过,但这个人比自己想象的要细心要聪明,可能挪动蒲团后,又照原来的角度挪回到那个位置。 刘振江那段时间所有的精力完全放在这个桥洞里,他和那个看不见的高人做着“你露痕迹我找茬”的怪游戏,而且乐此不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