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殿下。”外堂里响起某人幽幽的声音,“饭菜都要凉了。” *** 水晶蹄膀,鲜炙牛rou,乳酪银饼…… 殷染都要吃完了,才发觉段云琅根本没动筷。 她疑惑地抬眼,瞧见他面色发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碗中的烧rou,心头一咯噔,连忙过去扶住他—— 而他已一手撑着桌子干呕起来。 殷染哭笑不得:“今日你我是都犯病了?” 段云琅另一手抓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往后头走去。殷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大概明白有些难堪他不愿自己见到,也就先收拾起屋子来。 过了很久,段云琅才回来,倚着房柱,面白如纸,宽大的袍服罩着他的身躯——瘦了,瘦得好像风吹即倒,却还是站得笔直。 他望着在房中忙活的殷染,心中忽然腾涌起莫名的恐惧:如果自己今日没有来与她和解,如果自己还将自己困锁在那个孤独的血腥的世界…… “阿染。”他的喉咙动了动。 殷染停下动作回望他。 他慢慢地道:“昨日崔家、李家的人都被拖出来行刑了,在东市。我过去竟不知道,原来人rou是能治病的。” 殷染全身一震,朝他走了几步。 段云琅低声回忆着道:“我平生第一次观刑,手起刀落倒还不算可怕,可那些官员百姓,争着抢着去夺刽子手手中的死rou……处刑完毕了,刽子手就明码标价,似乎二十钱一两?”他以手抵唇,苦笑一声,“真是长见识了。”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就像遥远记忆中母亲的手。他突然抓紧了这只手,将脸在她的手上轻缓地磨蹭着,他很想、很想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小到她的五指之中,让她把自己整个包覆住,从此就再也没有寒冷,没有恐惧,也没有寂寞了。 阿家……阿家的感觉。 可是阿染与母妃毕竟是不同的。就如此刻,阿染会问他:“你害怕么,五郎?”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也没有法子,五郎。”她的声音既温柔,又残忍,“那些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怕他们,你要治住他们。” 母妃哪里会说这样的话?母妃大约只会抱着他,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和蔼地抚慰他,母妃怎么可能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来给他看?可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这个女人很冷静。她给予他的,不是抚慰,而是指教。 他抬起头,看见女人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冷酷的弧度。再往上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沉默而凌厉。 他竟然觉得这样的女人艳冶如毒,他竟然被她这样的表情勾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后期的死刑演变为公开处决,观刑的官吏百姓在死囚游街时向他们投掷东西,这是允许的;处刑之后,人们会公开抢食死囚的rou,刽子手还会明码标价,这是因为唐中期以后,人的血rou被视为一种药。所以人血馒头的事情很早就有了。 至于二十钱一两,是我瞎掰的…… 那个,那个,我又想求长评了(对手指),其实刚刚更完兵变的时候我就该求的,因为内心实在太忐忑……预计45w左右完结,吧~ ☆、第137章 第137章——香饵铦钩(三) 段云琅小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 “早觅成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1 诗人将钓到的鱼儿放生入水,殷殷切切地同鱼儿说:快去化龙吧,莫在这江湖里漂泊了;你所倾慕的那些香饵啊,内里都藏着锋锐的鱼钩。 段云琅将殷染背对自己按在了墙上,女人肩头的衣衫滑落了一半,他沉默地吮吻她纤细的脖颈和精巧的蝴蝶骨,而她扬起了头,露出了自己脆弱而诱人的脖颈。 长发披散下来,他的吻落在她的喉咙,牙齿轻轻地磕碰着,好像要将那薄薄一层皮肤之下的喉管咬断。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却没有挣扎,眼中反而还泛起了危险的笑意。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与她对视,顷刻就被她的笑撩拨得全身火热,探身又去吻她的唇,她没有闭眼,眸光幽亮中引人沉溺…… 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想到了这首诗。 她的唇,她的肌肤,她的躯体。 那么香软,就像这世上最美味的鱼饵。 而他,就是那条义无反顾的愚蠢的鱼。 他突然托着她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笑出了声,双臂如藤蔓般袅袅娜娜缠上他脖颈,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你好急。” 妖精!他在心中破口大骂,偏还斜眉一挑,“你不急?” 她笑得全身攀附在他身上,手指轻轻挠他的脊背,“等了太久了,谁都会急的。” 他一时摸不清楚她这话有多少层意思,隐约间竟然还有些悲哀的意味在,却又因着这悲哀反而更显得诱惑了。少年人的心性已不能自持,与她十指紧扣在墙上,令人血脉贲张的姿势,他在她耳边低喘着道:“痛就告诉我。” 她竟然又笑。 痛就告诉你? 偏不告诉你。 *** 两人从墙边折腾到地上,又从地上折腾到床上。到底是年轻,段云琅完事以后还能抱着她去沐浴,末了两人眷眷然相拥在床上,心头还在翻涌着情欲的喘息,身体已然疲乏得不堪收拾。 段云琅抬着手臂,一下下给她梳理着半湿的发,漫不经心地道:“圣人这回,恐怕彻底栽了。” 寻常夫妻完事以后会说些什么殷染不知道,总之她和五郎每回兜兜转转都要聊回朝政上来,她习惯了。 这总比过去他什么都不说的好。 于是她懒散地应了一声:“高仲甫肯定也明白。” “他如今锁死了圣人,莫说承香殿了,我连内宫都进不去。”段云琅笑笑,“一切看起来都着落在二兄身上了。” “你烧了清思殿勇闯少阳院,朝野上下,怕是认你的多些吧?” 段云琅也不谦虚,“声望还是顶一些用处的,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手里的兵马。” “我倒觉得高仲甫对二殿下也不实诚。”殷染仰面对着床顶想了想,“二殿下如今是摄理国事,可左右羽林都受你统辖,二殿下没有军权了。” “摄理国事还不够?”段云琅笑道,“每到帝王临终,权勾当军国事的那个,不是太子也能登基。” 这话大逆不道,响在暗昧的夜里,却是气概非凡。殷染静了片刻,才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嗯?” “……七殿下。” 段云琅沉默了很久,才伸手拍了拍她,道:“这些事,都无须你cao心。” “……嗯。” 段云琅睁着眼望着床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不相干的话,直到身边人终于踏实入睡,四方寂静得只剩下两个人交缠的呼吸声。 他突然收紧了手臂,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从此再也不分离。可他望着她的睡颜却又发了呆,最终,也只是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轻飘飘的吻。 *** “——小七!” 段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脱口喊了一声。 四面灯火煌煌——自圣人从少阳院出来,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在黑暗中入眠。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灯火耀了进去,却反射不出半点光芒。 许贤妃被他闹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摩他的胸膛给他顺气儿,“怎么了?你最近噩梦有些多了……” 段臻额头上全是汗水,神色里充满了恐惧,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朕求你了,”他说,“朕求你,去跟高仲甫说一句,让朕看一眼小七,好不好?” 许贤妃怔了一怔,而后,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听见他求自己。 就连颜慕知病死,沈素书投井,西内苑兵变,少阳院软禁——她都从未听见过他如此示弱和示好的语气。 只是为了小七……只是为了小七么? 许贤妃也不禁无奈地笑了:“我也不是没有探问过,高公公只说七殿下在流波殿,其他也不肯告诉我。现在我和你有什么差别?我连玲珑都见不到了。” 段臻望着殿中那些檀木雕就的“烛奴灯婢”,只觉那些死物好像都活了过来,光影重叠,声形碰撞,仿佛西内苑那日火辣的阳光又照射下来,无数的铠甲与鲜血、兵戈与尸体……他立刻闭上了眼。 “如果他敢动小七,朕和他拼命。”他的话音是震骇之下的平静。 许贤妃默了默,问了一句似是没头没尾的话:“为什么是小七?” 段臻哑声道:“他是朕最后的儿子了。” 许贤妃好像仍不满意:“为什么是小七?” 段臻慢慢地倒回床榻上,声音苍老:“他……很像……” 许贤妃突然五指抓住他的里衣,急声追问:“像什么?像谁?!” 段臻却伸手,仿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便不再回答了。 徒留她一个在这满室灯火辉煌里,惨淡淡像一个鬼魅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1李群玉《放鱼》。 ☆、第138章 第138章——至亲至疏(一) 段云琅终于同殷染和好,那副殷勤样儿,刘垂文看了都瘆得慌。 只是可惜朝中事务太多,段云琅没法子常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还往往浑身疲惫,殷染心中也过意不去,便道不必强来了。 这话却叫段云琅整个颓了下去:“你嫌我?嫌我不能满足你了是吧?” 殷染目瞪口呆:“什么……” 结果这一夜段云琅将她折腾得下不来床,腰酸了三天。 话虽如此,段云琅果真是不再来了。殷染间或听刘垂文说起,河北三镇连年大旱,朝廷急着在落雪之前安置好四方流民,哪料中原诸镇节度使这会子来个闭关自守,拒不接纳河北灾民,还趁机同朝廷漫天要价,眼看着淮阳王的头发都要急白了,陈留王帮衬着,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宫变之后,长安三宫整肃一新,掖庭宫里里外外都换了人,殷染再想溜出去也不容易了。绫儿和小芸的房间住进了几个嘴碎的,对殷染过去在大明宫的经历很是好奇,三不五时地来打听。殷染有些烦躁,干脆又架出自己的鹦鹉来,敞着门教它念经,此法甚好,好到让旁人都退避三舍。 过了几日,新来的掖庭令拿着簿帐来确认各人分工,那几个宫女全将又难又累的衣物出纳的活儿往殷染身上推。殷染想起段五说过他现在连内宫都进不去,这迎送衣物的活计却可以出入内宫,便索性应了下来。 由此,殷染得以每五日去一趟大明宫,将洗好的衣物送过去,又将脏旧的衣物带回来。这差使有固定的路线,譬如承香殿是绝不能近的,清思殿被烧毁后那一片废墟也不可多问,她低眉顺眼地从事了大半月,终于得了机会,去流波殿。 “殿下,殿下!殿下慢些,来喝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