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太皇太后转过头来,将这笑如春风的曾孙子盯了半晌,道:“你不是要去河南府了么?” 殷染脸上的笑容静住了。 他要走了? ……他为什么不能走? 一时间,膝下的茵褥都仿佛撩进了骨髓,撩得她浑身发痛。她想起他说过的,在黑暗无边的夜里,在不可知的意乱情迷之中,他说,他不走了,当真不走了。 她觉得自己很好笑。 床上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可当作承诺的。 更何况,还是个孩子,在床上说的话。 段云琅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人,只道:“是,忠武军那边来了信儿,父皇放心不下,让儿臣去看看,也算历练历练。何况儿臣在程夫子处,也实在是学得腻味了。” 太皇太后便眉眼都笑起来,“这样好,好,给你父皇分忧。那几个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安三大内里,大约也只有这一个地方,这一个老人,敢这样坦率无忌地提神策中尉高仲甫的名讳了吧。 太皇太后一人独居在偌大的兴庆宫中,平素十分寂寞,这回便特意拉了这两个晚辈用晚膳。殷染原想推辞,那名唤鹊儿的宫婢却偷偷拉着她说,圣人子嗣虽多,却鲜少见谁来给太祖母请安的,今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五皇子留下来才好。殷染只得坐下了,太皇太后还乐呵呵给她夹菜,吓得她整顿饭一直在谢恩谢罪。 段云琅在一旁很妥善地应和着太祖母,矜持地用膳,神容安静而严肃。殷染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仓皇道:“婢子……婢子还是去外边,站着吃。” 太皇太后还没有说话,段云琅先温和地发了问:“殷娘子这是瞧不起天家,还是瞧不起小王?往后小七若与太祖母同桌用膳,你莫非也要去外边站着吃,那小七吃出了事,谁当此责?” 殷染蓦地抬起眼,眼睫轻微地颤抖reads;嫡女有毒,将军别乱来。他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却分辨不清其中的复杂意味,笑容摆得更端正了。殷染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又坐回来,“是婢子失礼了。” 那便这样吧,五郎。 即使同桌而对面,也能冷漠而遥远。 这顿饭,甘苦难明。 将夜时分,殷染自兴庆宫回掖庭宫,自然再没了周镜护驾了。太皇太后让她回去收拾些用物,过两日就住进兴庆宫里来。她方走出左银台门,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 她停了步子,却没有转身。 隔着幽幽的暮色,他看见她,一如当年在昭庆门外,不论她穿了多么鲜艳簇新的衣裳,都被那静默的神情和惨淡的夕光压抑成灰暗。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忿恨来,如毒蛇的牙,狠狠咬在他的心瓣上。 他怎么还能做到像当初一样,拉着她的手哀哀地求她? 他自然是可以解释的!父皇在李美人的案子上受了高仲甫的闲气,想起忠武节度使那边与高仲甫狼狈为jian,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皇子过去压一压。而他与阿染的事情也被孙元继诸人盯上,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走,走得远远的避开这风头,待回来时,宫里也就忘了这些“污秽”了。 更何况—— 这样一个好机会,震动地方收拢人心的好机会,难道要让给别人?! 当初说不去,他是让刘嗣贞出的面,自己并未言语。所以这回再说去,看起来也无多大难堪。 难堪的,只是在她面前罢了。 他说过不走,而今却还是要走。 他食言而肥,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幼稚,幼稚而烦躁。 他踟蹰着,她却有些不耐烦了。想继续往前行,脚底却似被粘住,难以挪动。手在袖子里绞着衣料,末了,咬了咬牙:“殿下有何事?” “我会回来的。”他脱口而出,“不到三个月,至多夏末秋初,也就回来了。” 她顿住,纤瘦的身子慢慢地转了过来,尖尖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幽暗无情。她看着他,轻轻一笑。 “你的意思,”她笑道,“是要我等你?” *** 段云琅心头一窒。 她笑得温柔妥帖,连一点委屈的痕迹都没有露出来。他却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委屈到她了。 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她?除了床笫间几句轻飘飘的情啊爱啊言语,他从未给过她什么。莫说实在的名分,便连承诺也不曾下。她便连为他守身如玉都不必要的。 而今他还要这样孩子气地对她说,我很快就回来。 殷染的笑容渐渐轻飘飘地散去,凝注着他的眼底溶了些悲哀。她突然仓促地转过身去,匆忙地离开。 初时还能平静地走路,到得后来已成了奔跑,转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流一滴泪,只见到那斜阳,踉踉跄跄地沉下了远山。 ☆、第45章 明镜流萤 “哎,小七,别跑呀!” 春花烂漫的兴庆宫中,一个两岁多的小儿蹒跚着在花枝间乱走,一边拍手一边“啊啊”地笑叫着,时不时回头得意地看着那个追逐自己的人。 殷染着实被他闹得没了气力,一手叉腰喘着气道:“你这祖宗,流连花丛,反而很得意嘛!” 七皇子段云璧咬着手指疑惑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流连花丛”是什么意思。 殷染没好气地道:“你回不回来?” 这句话他倒似听懂了,咯咯一笑,又转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鹊儿在一旁道:“小孩子让他多跑跑是好事,寻常孩子两岁了还不见得能走路呢。” 殷染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笑道:“我何尝不知,都是逗他玩呢。就他那脚程,我莫非还追不上?” 鹊儿看着她,表情若有所思。殷染将水杯还了她,拿绢子稍稍擦了擦汗,道:“我是感谢你的。” 鹊儿吓了一跳,“谢我?” “圣人平白无故让我过来伺候七殿下,”殷染顿了顿,“你非但不给我脸色看,还处处帮衬我,我很感谢。” 鹊儿脸色稍平,“娘子说哪里话来。这三宫里谁不晓得太皇太后是最心善的人,兴庆宫是最好待的地儿。” 殷染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鹊儿打量着她,娇俏的容颜,深沉的眼,听闻是许贤妃的亲戚、沈才人的朋友。这样一个出众的娘子,也难怪殿下会…… 突然闻得一阵哭声,却是段云璧跌在了花丛里,两人俱是一惊,匆匆忙忙赶过去,却愕然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对面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对话。 “你这小孩儿,哭什么哭?”段云琮瞪着眼睛。 “哇哇哇呜呜呜……”段云璧也冲他瞪眼睛。 鹊儿连忙过去抱起段云璧,一叠声儿地哄他,“乖,七殿下乖,那是你大兄……” 无奈,鹊儿自哄着小傻子,那这个大傻子就交给她了?殷染向段云琮行了个礼,“东平王殿下是来找太皇太后吗?婢子这便去通传。” “——哎别!”段云琮却着急忙慌地喊住了她,“我是躲起来的,你可别传,别传!” 殷染一怔,“躲起来?” “是啊!”段云琮苦着脸道,“今日五弟给家里寄信来啦,阿耶在朝堂上考我们,我可不想去,就躲过来啦!” 他说得颠三倒四,殷染却也听懂了,原来段五去了那么久,今日终于递来了像模像样的奏疏?圣人既将它拿到朝堂上议论,想必是关乎藩镇,至于那些观军容使的秽迹,当不会摆上台面来的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她慢慢直起身子,看着满园花木扶疏,想,原来从冬到春,他确乎已走了两个月了。 这日圣人下了朝,便直接往兴庆宫来拎人了。 “哎哎哎痛……”段云琮被圣人揪着耳朵丢到了积庆殿门口,大白天地,兴庆宫的婢仆何尝见过这等奇景,都窸窸窣窣地发笑。段臻对这个大儿子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正没好气处,抬头见到殷染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思便全都梗在了喉咙里。 阳光柔媚,兴庆宫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从出生到开府,一直住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宫苑里。每一次回到兴庆宫来,他都会生出仿佛回到母胎的温存眷恋。 而这个女子,却突兀地闯入了这幅本来与她毫无干系的画,神容淡漠,目光遥远。 他的心竟似突然被狠狠地一抓,一瞬间又痒又燥的感觉逼得他仓皇转过了头去。 *** 段臻今日来,除了抓儿子,另还有一桩要事。 他再也受不起惊吓了,小七一定不能再有分毫的差池。他去问过二郎,自右羽林军中挑了几名可靠之人,到兴庆宫来卫护小七。 两名近卫,四名常侍。都站在前殿里,由段臻一个个检视过去,可笑的是他还抱着段云璧,哄着这小儿道:“往后这六个人都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你可一定要听话……” 殷染漫不经心地侍立一侧,圣人对小七这样宠溺的话她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她心里想的是,你这会子rou麻,为何当初素书死时,你连看她一眼都不肯? 那两名近卫据说武艺高强,百里挑一,一名郭炽,一名钟北里。四名常侍,虽是阉人,却都习武,看起来高高壮壮,殷染一一记下,有一个是张士昭的义子,有一个是封逑的幼弟。她心中对圣人的驭人之术只有佩服。 老太皇太后忽然发了问:“北里?北里可不是好地方。” 那名唤钟北里的近卫面色微窘,段臻在一旁对皇祖母笑言:“是钟北里,是他的名字哪。” 太皇太后不说话了,半盲的眼睛仍旧朝丹陛下那人瞟过去,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尖锐。那人却忽然开了口,声音疏朗,略有些不礼貌的僵硬:“末将出生平康里,是以名唤北里。”1 “啪嗒”一声响,是小七手中的筷子摔在了地上。上首的两个人都望了过来,抱着小七的殷染伏低身子去捡,又低着头哄他:“别闹,这双箸要这样拿……” 圣人研判的目光扫来,殷染的面色掩饰得很妥善。 *** 圣人走后,夜幕落下,殷染抱着小七坐在积庆殿后院的台阶上乘凉,鹊儿在一旁打着扇子。 夜空是一片幽谧的深蓝,嵌着闪烁的繁星。夏风拂过林杪,飘来淡淡的紫兰花香。 小七喜欢听她讲故事。 “汾阴王度,得一宝镜,横径八寸,环列四神八卦、十二辰位,于日下照之,则镜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 直截了当地说,那就是一面照妖镜。 小七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尤其喜欢她讲到这个照妖镜把一只狐狸精给照出来的时候,那女人对王生说:“我虽变形事人,却无害于世reads;幕府将军本纪。只是我逃了这样久了,神道所恶,我知道我必死了。”王生不忍:“我想放了你,你可愿意?”女人说:“天镜已照见了我,我便再也逃脱不了。我只求再延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望公成全。” 王生便将宝镜藏入了匣中。 女人召集乡里,群聚宴饮,醉谑不禁。临了,女人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2 “啪啪啪!”小七听得双眼放光,双手奋力地拍起掌来。 殷染收回了目光,手在小七稀疏的头发上草草一揉,笑道:“然后她就死啦,身子‘咻’地一下,就变回了一只老狐狸。” 小七摇了摇头:“不要!” 殷染笑道:“她死了是好事,怎么不要呢?” 小七还是摇头:“不要!” 殷染便渐渐不笑了。 小七毛茸茸的小脑袋靠着她的胸膛,学她,拼命仰脖子望那夏夜的天空。忽而有流萤自那紫兰花丛中飞出,亮荧荧地在黑暗里扑朔飞舞,清光明灭,犹如一条绵延到梦境中去的粼粼河流。她微微一怔,身边的鹊儿已轻轻唤了起来:“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