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哦,拿出脑子来,麻雀就不能活了,不……怜悯它们吗?杀生什么的,你是好心人。”庚挠挠手上的冻疮,暖和了,有点痒。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说完,又抿紧了嘴巴,似乎有些后悔。 卫希夷道:“可以治你的伤呀,只要不是为了贪欲,为什么不能杀生?吃的鸡鸭鱼rou,哪样不是生灵?狼也吃羊,虎也吃鹿,有什么不对?都是顺应天时。” 庚重新笑了起来:“有些人,看到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虫子都要流泪,却在冬天想吃冰下的活鲤鱼,为了这个嗜好,不知道多少人死在冰河上。可是偏有人赞她们心存怜悯,异常可爱。” 卫希夷道:“傻子吧。” “嗯,特别傻。” 能在冬日里派人去破冰捉鱼的会是什么人,卫希夷也是心里有数,又问了一句:“他的国,还在吗?” 庚笑道:“没了。亡了。” “哦。” “记事的时候起,我换过四个主人,你是第五个。看了好多有趣的事情,”庚努力找着话题,“很有趣哦。” “我说过了,天气好了就给你销了契书。呃呃?什么样的事?” “年老的国君喜欢年轻的女孩子,追逐她们,和她们一起玩耍,好像他们自己也能变年轻一样。儿子们觊觎着父亲的财富,与年轻的庶母们合谋。人们崇拜天神和祖先,却又妄图贿赂他们,又希望利用他们。祭祀占卜之前,用财富收买祭官,想控制占卜的结果。雨下得大了害怕,天不下雨了也害怕,于是杀掉成批的奴隶,哪里哪里都一样的。” “很乱吧?” “嗯?”庚被卫希夷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措手不及。 “庚以前的经历过的事,很混乱呀。” “嗯,也没什么,又不干我事,”庚撇撇嘴,“谁死谁活,都不会变化。” “不过庚很厉害哦。” “嗯?” “我们从南方过来,就是因为动乱。一次就很难了,庚能渡过四次呢。你识字吗?” 庚摇了摇头:“不会。” “那我教你吧,庚如果认识字,有老师,会更厉害呢。” 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手下的人过于厉害,对你不好。” 卫希夷道:“什么?为什么?哦哦,你会变很厉害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庚似乎有点恼火,“你要等我对你很忠心,再去做栽培我的事情。算了,反正我也不认识字。还有,老师不好找的,你有老师,是太叔府上很厉害。还有,你要砍掉所有的绞刑架,就要有很大的权势,就要做王,想做国君,就要小心经营。祖先传下来的国家,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被败掉,何况自己一无所有要建立国家?” “不是栽培你,也不是想非要你做我手下呀,”卫希夷小心地给睡着了打个滚儿的弟弟盖好了被子,手也抽了出来,“如果世上多了一个很厉害,能过得很好的人,我也会很开心的。跟对我好不好没关系呀,”又咕哝一声,“我也有在用心学习呀,你变厉害了,我也不会停止呀。多一个厉害的庚的世界,总比多一条冻rou的世界可爱。” “即使你也在变强,比别人都强,如果反对你的人很多,还有你栽培的人背叛你,也会很麻烦。很多人很贪心,你给的愈多,他们就觉得你越欠他的,就像虞公涅一样。不计回报的付出,有良心的人会感动,愚蠢的人只会以为你蠢,想占更多的便宜。得让人知道,你对他们好,是要回报的,他们也得回报你更多的好。不然对那些懂得回报你的人不公平,会给别人一个很坏的榜样。” “那样的人,我早就打扁他扔掉了呀。要不是看他长得比我高一点,我早打他了。”卫希夷不明白庚为什么这样讲。 【妈的!白担心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挺聪明的,不是个滥好人?!】瘦弱的小女孩儿有点恼火地盯着火盆,被噎得半晌没缓过气儿来。 卫希夷碰碰她的胳膊:“转过脸来我看看啦,别生气了啊,你说的我都明白的,以前听王,嗯,以前我们那里的王讲过的。他讲给小公主听的时候,从来不避着我,我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一些吧。我也见过坏人,小公主的娘就不好。知道坏人会怎么做,能够对付他们就好,但是不需要为了理会他们,而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不值得我变坏。庚也要记得哦。” 一口气说了很多,灌光了盏中蜜水,卫希夷放下铜盏,右手两根指头捏着庚的尖下巴转了过来,左手飞快地轻触庚的右颊。不太开心地道:“可恶,好像烙伤得很重啊,我只知道刚伤的时候用蚌壳烧灰,现在这个我也不太会治了,明天找个医工。” 想要努力“辅佐”、“劝谏”,却被糊了一脸温暖,庚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俏脸,很漂亮的脸蛋儿。像太阳,不是夏天会晒暴皮、晒得她昏死过去的那种,也不是冬天看起来暖、其实也暖不了多少的那种,和春秋的也不太一样,就是那种……希望。说起来,为什么人们一提太阳就是暖和?! 在冬季寒冷的雪夜里,庚突然对太阳有了全新的理解。 卫希夷还在研究着庚的脸的时候,女杼回来了,松开庚的脸,卫希夷起身,习惯性地去理衣裙,庚已经蹲下来为她整理下摆了。卫希夷一怔:“呃?这个不用啦。” 庚固执地道:“我会干活哦。” “那也不用干这个呀。” “现在你只用我干这个呀,有别的活,以后我再干那个吧。” 女杼抖落身上的雪花,对两人点点头:“不早了,去睡吧,”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庚是吧?以后你就跟着希夷吧。希夷,她是你的人了,你要学会负责。” “嗯。”卫希夷认真地答应了下来,又轻声汇报了卫应已经睡了,自己准备如何安置庚。女杼由着她说完,方道:“自己拿主意。” “嗯。”点点头,卫希夷犹豫地看了庚一眼。 女杼道:“今晚想和她在一起,就一起回去睡,阿应跟我住。想想有什么要折腾的,早些做完,天下雪了,天寒地冻,也体恤一下侍女。” “嗯嗯。” “明天如果太叔继续教你东西,去跟着听,可以带上庚。唔,对太叔好一点。” “嗯。” “去吧。” 卫希夷开开心心地拖着庚的手,往自己房里摸去了,一边走,一边讲:“你要不要改个名字什么?” “叫得不顺口吗?” “也没有。” “那就叫庚好了,”庚无所谓地道,“你叫我名字还挺好听的。” “嘿嘿。” “太叔……” “嗯?”卫希夷歪头看着她。 庚轻声道:“要是你家养的就好了。给虞公涅好可惜。所以申王喜欢他。” “哎呀呀,你晚膳后那样讲他,不太好呢。” “不太好?” “太叔不用求谁,就会有人想对他好啦,哎,你说的对哎,他对虞公涅就是太好了。要珍惜他自己呀。”卫希夷认为太叔玉好像也有做得不太对的地方,太自苦。 庚问道:“你们还要在太叔这里住很久吗?” “不会吧,娘说,我们明年就离开,可能去瓠,也可能去别的地方。你呢?跟我走吗?没有太叔这里舒服,不过我会努力养你们的。”床铺好了,卫希夷洗漱完了解头发。 庚上来帮忙,她的手上布满了冻疮,很瘦,形状还算好看,干起活来却很利落,解完了头发拿起梳子给卫希夷梳头。 卫希夷从镜子里看到她的光头,心道,明天得给她找块包头巾才行,光着脑袋多冷呀。 “就该走的,”庚毫不犹豫地说,“我也会干活,太叔这里不好,有老师也不好。天邑都说他家里舒服,其实还不如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那些地方能让人保持警觉,这里会将狼养成狗。太叔自己就像狗,不像狼了。” 卫希夷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她很喜欢太叔玉,由衷地想亲近,此时却不得不承认,庚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她还是勉强反驳了一句:“太叔很厉害的。” “不是那种,”庚想了一下,“手上厉害,心不厉害。”你才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卫希夷拖着庚钻到被窝里,用被子将两人包紧了,慢慢地说:“我挺喜欢他的。” “也可以喜欢,”庚决定宽容一点,“别做像他那样的人就好。” “没想做,嗯,还是喜欢。我要再对他好一点。” 庚又问了一次:“干嘛对我好呢?我不该和你睡一张床上的。” 卫希夷沉默了一下,小声说:“也不是,我就是,也挺喜欢你。” “我才不讨人喜欢,把我从旗杆上解下来就得了。” “不知道,”卫希夷干脆地道,“就是喜欢你,我喜欢听你说话。” “因为自己喜欢就对别人好,是人心都会觉得对的事情,但是做出来并不对。因为喜欢一个奴隶而对她好,是很危险的。” 卫希夷道:“水低树高,我不会因为喜欢鱼,就把它挂到树上呀。” “奴隶就是鱼,贵人才是鸟。” “是人呀,是人啊。” 庚伸出细瘦的胳膊,抱住暖乎乎的小姑娘:“嗯。” “你脸别蹭到枕头上啦,会蹭到结痂的。” “呼呼呼。” “可恶,别学臭阿应啊!” “呼呼呼。”虽然经常被说可恶,这次被讲可恶却让干瘦的女孩嘴角一翘。 ———————————————————————————————— 第二天一早,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雪白。卫希夷醒得很早,觉得身上像被缠了好几条被子,睁开眼才发现是庚手足并用缠在了自己身上。翻了个白眼,卫希夷小心地往外钻。 身上的肢体一个收紧,庚也醒了。 大概从记事以来就没有睡得那么舒服过,庚的脸上一片满足之色,松开手,伸了个懒腰:“天还早呢。” “咦?” “下雪的时候,外面会比平常亮一点的。” “原来是这样?”卫希夷好奇地爬起来,“来嘛,去看看雪。” “以前没见过吗?” “见过一次。”卫希夷情绪降了下来,小声咕哝了跟父亲巡山什么的。 庚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到了一个危险的话题,从榻上爬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去搞热水了。卫希夷抓抓脸,也穿起衣服来。两人洗漱完,天果然还早,女杼与卫应也起来了,还不到早膳的时间,先弄了一点小点心。卫应不大吃得惯北方的饭食,对小点心倒是有点兴趣,女杼看着,不让他吃太多。 庚跽坐在卫希夷的身后,卫希夷拉拉她的衣角,让她一起来吃。庚小声说:“这样可不行。” 女杼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问女儿:“你想做什么?” “让庚和我一起吃啊。” “你把庚当做什么人?” “呃?” “自己想,她归你了。想好了再做。” 卫希夷笑嘻嘻地道:“我想她做我朋友。” “那就把你的吃食分给她吧。” 庚在女杼的目光下恭顺地低着头,脖颈的弧度前所未有的柔和。 不管是太叔玉还是女杼,都不会让卫希夷挨饿,哪怕她把自己的饭全给了别人,永远还有一份热腾腾的饭食在为她准备着。庚却吃得很有节制,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安静的时候让人觉得很舒服。 用过点心,女杼的话便应验了——太叔玉亲自过来见女杼,询问卫希夷要不要还继续跟他上课。如果不愿意,就和卫应一起去晏狐那里听讲,常识礼仪尤其是律法,还是要学的。这些东西,在外面是听不到的。 庚的眼睛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又低下头去。只听女杼道:“你想讲,就让她听。”卫希夷拼命点头,女杼白了她一眼,才让她安静下来。太叔玉道:“还以为,您想给她换个老师。”女杼歪歪头,看着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