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老国公轻抬眼皮,分一丝注意力到厅正中,沉声道:“坐罢,难道让老夫亲自请你入座。” 这话说得,都让人没法往下接。世子夫人暗地里呲牙,祖父、小叔子没一个好伺候,亏得娘家势力不也弱,若不然真在尚府里难以立足。 进门被呛,尚坤面色不动,大步坐到左下首第二个位置,信手抓起铃兰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 世子夫人的眼皮又抖了抖,小叔子抢了她的位置,明摆着要与柳家那位表小姐保持距离,这家真是没法当了。 尚均给妻子一个安慰的眼神,挪步坐到左手第一。世子夫人只有奔着原给小叔子准备的右首第一的桌前,轻掀裙摆坐下。 柳嫣然的旧案摆在右首第二,俏眼瞄向对面的尚坤,款款起身走到屋正中施礼,如清泉般的噪音响起,“二表兄,今天柳嬷嬷对昭武校尉多有冒犯,嫣然特地在此陪罪,望表兄大人有大量,海涵一二。” “她都说了什么,尚显又做了什么?”尚坤对着樽中浅琥珀色美酒生起兴致,只拿话儿问对面站着的人。 柳嫣然脸色微变,下意识回头看嬷嬷一眼,面上笑意不改,轻声道:“昭武校尉并未做失礼的事,都是嬷嬷一时糊涂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表兄不听也罢。” “哦”,尚坤终于不再盯着美酒出神,抬头目光放空,轻描淡写道:“即如此,让柳嬷嬷到公主府里领罚罢。” 世子夫人差点笑出声,厅里站的那位表小姐如娇花扶柳,生得是烟眉笼月,樱唇吐蕊,当真美若天仙。放眼望去,在上京城里一等一的姿色,女人见了都有一分动心,可这位小叔子全当人家是空气。 借着端茶碗抿茶,世子夫人咽下一丝笑意,拿帕子轻拭嘴角,暗叹老国公的心事又要泡汤。 尚坤当众不给脸,柳嫣然身形微晃,轻声啜泣已是泫然欲滴,轻咬唇看向上首的老国公,带着一分求助。 老国公怒不可遏,手上青筋横起,花白的头发随着气息微颤,美目半眯,华服老人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无奈收效甚微。 坐在他怀中的小珍娘被曾祖父握疼了,“哇”的一声大哭,伸手要娘亲抱,世子夫人趁机带着女儿远离这事非之地。 “尚显小儿何在,让他进来领罪。” 老国公中气十足的大噪门吼出,院中诸人听得一清二楚,尚显从善如流抬步进屋,真挺挺跪在屋正中。 老国公一看更来气,唤来自己的亲卫命杖责尚显。 “祖父,尚显何罪之有。给个明白,我们心里也有数,不能平白无故受责罚。”尚坤也坐正,缓缓追问。 明明生得和他一模一样,却不是他当年的性子,老国公莫名有种挫败感,好似另一个他被偷龙转凤变得面目全非。 年老的声音一句一顿道:“当街顶撞长辈,以下犯上,还称不上过错?” 尚坤斜倚在圈椅扶手上,轻笑道:“长辈?一个外姓奴婢也算长辈,祖父要置祖母和宫里头的皇家于何地?真不知国公府什么时候改姓了柳。” 尚坤句句是真,听在老国公耳里却是字字诛心,宫中、天家公主压了他一生,所有的不甘全涌上心头,他抄起手边的佩剑往下冲。 柳嫣然已哭成泪人儿,带着娇呼道:“祖父,你再莫动气,都是嫣然的错,你可别伤着二表兄。” 柳嬷嬷那不合时宜的沙噪子响起,“老国公爷,老奴这就去公主府领罚,你老还是饶过自己的孙儿罢,再别让大长公主知晓了,咱们都有了不是。” “住嘴”,素日温文尔雅的尚均厉声呵斥,俊秀的面上也现出五分威仪。他再文弱,身上也流着尚氏与晋阳大长公主的血,天生带着几分血性。 柳嬷嬷撇了撇嘴,走上前几步扶柳嫣然到一旁坐下,冷眼瞧着尚家这对祖孙。 尚坤一直坐着不动,老国公几步冲下来剑指着他的当胸,兵器白光反射到他的脸上,照射得他玉面无双,他微勾唇正看祖父。 已记不清,他们祖孙两人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对峙。从五岁进练武场那一日起,或者更早在他说出在的白起堂侧听见风声之时,亦或者从他自满月时养在祖母身边时。 老国公正在火头上,别人不敢劝。尚坤从来以硬碰硬,寸步不让。 厅中唯有尚均可以说得一句话,他也不去夺祖父手中的剑,即使夺了也是无济于事,以他手无缚鸡之力难撼祖父武孔有力的胳膊。 “祖父,且息怒。伤了二弟要不要紧不说,您老别气坏身子。”尚均轻劝,又带笑加一句:“若祖母真的赶来,柳家表妹可再不能待在府里。” 柳嫣然哭得抽抽答答,听言后目带惶恐,紧抓住柳嬷嬷的手。柳嬷嬷亦是缩了脖子装老实,看来晋阳大长公主真是震慑人心。 老国公一声长叹,手无力下垂,剑尖划过地上织毯,将那曼陀罗花一分为二。 第13章 如鲠在喉 原本只想和和气气吃顿饭,顺道提两句孙儿的婚事,弄成现在这副局面,老国公闭目叹息。从次孙进门,一举一动他都看不顺眼,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都散了罢”,老国公摆手道,声音明显很是低落,他不再看厅中其他人的面色,径直绕过后堂回到寢室。 尚坤轻笑一声,端起桌上酒樽一饮尽,笑道:“好酒!”话音落下,掷酒于案上大步抽身离去。 “二表兄”,柳嫣然颇为急切唤一声,情不自禁也站起身跟出几步,轻咬唇致歉,“都是我考虑不周,原想着向表兄赔个情,却不料变成这个样子。” 尚坤脚步不做停,回首拿眼角扫向柳嫣然,微笑中带着轻蔑,再回头时人已在院中。 比起弟弟,尚均要好脾气得多,客客气气说话,“柳姑娘带着嬷嬷先回自己院子,命人把饭送到那边。”说完,他也追出去送弟弟。 尚坤那一瞥,柳嫣然印象极深,整个人如置身在冰窖中,冷到心底,以至于后来别人说了什么统统都不知道。她无力扶着柳嬷嬷的手,没忍住又落下泪,珠泪若串线,微雨扫娇花,可惜厅里没有惜花的人。 “嬷嬷,我,我......不想嫁给二表兄。”回到自己院中,摒退尚府的丫头们,柳嫣然犹犹豫豫说出。 柳嬷嬷当即变脸,狠狠道:“姑娘,你可别糊涂。出了尚府,咱们什么都不是。别说穿这云锦衣,吃山珍海味,姑娘连个安生觉也睡不好。” 柳嫣然爹娘去得早,身边只有柳嬷嬷一个旧仆可以信赖,她又是个不太刚强的性子,有些时候难免跟着柳嬷嬷走。老奴说东,她跟着向东走;老奴指西,她也抬步转向西。 她纵有十分爱慕尚坤,也能明白人家根本瞧不上自己。女儿家心思患得患失,柳嫣然既想有气节丢开手,又思来想去舍不下风姿无双的二表兄。 叫声表兄也没错,柳嫣然的祖母正是老国公的姨表妹,她与尚府沾着一点亲故。 见罗凳上的少女熄了说话的动向,柳嬷嬷便知她方才只是信口一说,也搬了凳子坐在柳嫣然身边,苦口婆心劝说,“姑娘,若不是碍着家世,你这品格皇后都可做得,做尚家的侯夫人不算咱们高攀。放心只管把腰杆挺起来,咱们就要张扬,活给别人看。” 柳嫣然心里有一丝疑惑,轻声问出来:“总听嬷嬷说我长得像祖母,现在咱们住在国公府里,难道大长公主心里就舒服?” 柳嬷嬷挺直背,轻扬眉毛,得意地说:“她心里不舒服,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等姑娘做了侯夫人,晋阳大长公主才叫如鲠在喉。柳嬷嬷暗地里恨恨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