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节
含钏耸了耸小鼻头,固安县主看着便笑了,转过头放下棉纱,声音温温和和的,“去吧,嫂嫂陪你一起去。” 又顿了顿,固安县主一边拿木塞子堵住烈酒壶,一边神色如常道,“只是,这世间呀,凡事讲究个缘,人生走向何处、怎么走、和谁走?都是天定下的。旁人多说无益,甚至有惹人讨嫌之疑。” 固安县主把酒壶递给贴身女使千尺,再看向含钏莞尔一笑,“咱们小串串一向聪慧明理,这些粗理自是懂的。” 含钏像被看穿一般,低了低头,一眼看见指尖上被烈酒泛得发白。 ... 左家也不是头一回去了。 固安县主着人送了帖子,过了晌午就带着含钏去了左家,左家夫人乔氏在大门口迎,一见固安县主便迎了上去,面色看不出喜怒,却一手抓住固安,一手抓住含钏,声音有些急切,“...好孩子,快去看看你jiejie吧。自从上次回来,那傻孩子便跟失了魂儿似的,吃喝倒正常,却总是不说话——你是知道的,你jiejie素来是个大咧咧的性子,何时这样过!?偏生...偏生...” 乔夫人压低了声音,“偏生昨儿个那尚家来为广德伯提亲!直愣愣地就来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乔夫人一边说,眼色一边认真地落在含钏脸上,似是在等着含钏说出实情。 含钏脸色有些发红。 固安县主微不可见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含钏跟前,笑盈盈地牵过乔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开了口,“...一路过来,您府上的红芙蓉开得可真好,又大又颜色又正,正巧过来同您讨一份香料谱子,您若便利便告诉我,若不便利便送三四瓶可好...” 固安县主牵着乔夫人的手,带着她朝前走,一边说一边扭头同含钏打招呼,“小丫头片子一块儿顽,跟着我们作甚?三娘的屋子找不着在哪儿?” 含钏如释重负,再同乔夫人福了福,便随着女使往东边走。 甫一进左三娘的屋子,便见好大一盆碗莲,里面放了三四尾小鱼儿肆意摇曳,鹅黄色的尾巴抚弄在粉嫩的莲花瓣上,很有闲情逸致。含钏穿过屏风,便见左三娘木愣愣地坐在窗前,压根没听见含钏进屋的响动。 “三娘——” 含钏轻声唤道。 左三娘空洞的一双眼转了过来,待聚焦看清是含钏后愣了一会儿,呆板的面色渐渐有了动静,双眼一红,嗫嚅着张了嘴,“钏...” 声音有点哑。 左三娘再唤,“钏儿...” 第二声就大了许多。 含钏有点心疼,忙上前一步伸手揽住左三娘的后背,让小姑娘的脸埋在腹间,一点一点拍着她的背,含钏没说话,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小姑娘压抑又悲戚的哭声,哭声越发渐大,左三娘环抱住含钏的腰,把脸露了出来,一张脸上泪水涟涟。 “钏儿...十五天...他不喜欢我...” 左三娘话语里哭腔比字句大,“十五天,权衡了利弊,考虑了分寸,才终于下了决心...甚至都未曾事先与我母亲通个气,直接请了媒人来提亲...” 含钏喉头有些涩,一点一点抚过左三娘的头顶毛。 怎么说呢? 这世间,不是每一份心意,都可以得到妥善保管、珍而重之的。 很多时候,情意注定是要被辜负的。 就像张霁娘对三皇子。 只是左三娘运气更好一些,遇到了尚有风度与气量的尚元行;只是左三娘也更有分寸一些,未曾像张霁娘那样,飞蛾扑火,引火烧身... 含钏轻轻道,“...船是怎么沉的?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左三娘哭着抬起头,双眼被洗刷过,很清澈也悲伤得很动人,她茫然地摇摇头,“...许是我选错了船...我和七翠划到了湖心才看到船底有个拳头大的洞...这个时候还说船做甚?我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怪过你家的船!” 含钏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必定很奇异。 有喜色,有快意,也有无奈和哭笑不得。 “那你非得划船去湖心小岛做什么?”含钏苦笑道。 说起这事儿,左三娘抹了把眼睛,愣呼呼道,“我听说大家伙的酒都醒了,只剩下元...只剩下广德伯还在岛上醉着,我本想打着划船游湖的旗号,拉着齐欢去看看他哥哥有无大事,谁知齐欢的鞋袜湿了要去换,我都选了船了,若这时候不去了,那就太奇怪了!” 左三娘又呜咽地哭了起来,“齐欢一走,我本想划两下做做样子就回来,谁知道那天风很大,我和七翠还没怎么划,船就飘到了湖中心!紧跟着船就沉了!然后...然后...后面的事儿,你不都知道了吗!” 含钏蹙眉道,“真的?” 左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以为是我自己把船凿了个洞!?” 左三娘声音一扬。 守在门口的姑姑偏过头来看。 含钏赶忙道,“你小点声!” 左三娘连泪珠子都顾不得擦,压低声音道,“我脑子有病啊!我都不知道广德伯是醒着还是醉着!我又不会游术!七翠更是扛不起我的!我犯得着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溺死吗!” 含钏喉咙里漾出一丝闷笑。 这倒是真的。 若是“现原形”还醉着,怎么可能听见湖中心的呼救,更不可能去救的... 含钏奇异的表情里多了几分“还好有救”的欣慰。 左三娘推了推含钏,有些气急败坏,满腔的悲伤都化作了愤怒,“你不信!你若不信,你自己去湖心里把那艘破船掏出来看!船底拳头那么大个洞!我和七翠又没带匕首,又没带石头块儿!我们拿啥掏!拿我这双纤纤玉手吗!?” 左三娘伸出一双嫩白柔软的手,在含钏眼前晃来晃去。 晃得含钏眼睛花。 “我可舍不得的!” 左三娘又气又急,“再喜欢,也不能拿自己命去赌啊!我虽蠢,这道理还是懂得的!” 含钏把左三娘的手一把薅下,她发誓,如果她手上有棒槌,她一定狠狠敲一下这个娘们儿。 这都什么狗屎运气! 这都什么事儿! 还真是巧合!? 哦不,也不算巧合。 毕竟左三娘是怀着去堵“现原形”的心,才提出要去划船游湖的... 只是后面的事儿,一件赶一件儿的,倒真是.. 含钏抿了抿唇,还真是躲都躲不开! 罪魁祸首,还得是那艘天杀的船! 含钏眉头稍稍舒展开,端了根杌凳坐到了左三娘身侧,手往四方桌上一放,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头喝完茶汤,抿抿嘴,轻声问左三娘,“那如今,你怎么办?尚家来提亲了,你应了,嫁过去就是正室嫡妻...” 含钏手捏成拳,到底还是说出口了,“只是在广德伯心里,比你要紧的事情多得不计其数,家族、仕途、子嗣...” 甚至别的女人。 这句话,含钏没说。 小姑娘够可怜了。 如今就别刺激她了。 “你嫁过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已是最好的结果。要做好...”含钏斟酌了语句,到底说出了口,“要做好一辈子相敬如宾的准备..” 嗯.. 他可能不会爱你。 但是他会尊重你,就像尊重一个与他平级的同僚。 其实这种婚姻,含钏也想过,她得出的结论是,她可以接受的,就像当初魏书生说的那样,他会给足她体面、银钱和随心所欲的权力,但他不会爱她,至少不会以恋人的方式爱她。 可再想想,这个世道,又有几个人能得到伴侣恋人般的爱? 曹醒坚持了十年,顶住压力,甚至连老太太都先斩后奏,以无比坚韧且不可动摇的决心方娶回固安县主。 而她和徐慨,蹉跎了两辈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对方靠近,可谓是血雨腥风,方接近圆满。 寻得良人,是要历劫的。 世人没那么多时间历劫,便只能客观地做好评估,用最标准的尺子度量。 伯爵府配尚书府,可以。 世家子配嫡长女,可以。 彩礼五千两配嫁妆三千两,可以。 ... 条件达成,速配之下,就该成亲了。 含钏想,或许这十五天,对于尚家而言也难熬。 为什么耗费十五天才上门提亲? 约莫是在商量、评估、计算的吧? 含钏不知该怎么同左三娘说。 尚家或许是这样,下一个或许也是这样,至少...至少左三娘真心喜欢尚元行? 总还能常伴左右,有所慰藉? 可她的喜欢,会变成伤害自己的一把利器。 这把利器,会在尚元行漠视她、忽略她的时候,插入她的胸膛。 若是此情此景换成她,她会怎么选? 或许会逃跑吧? 含钏心里这么想,换一个她不爱的人,大家都不付出情感,这场婚姻里就没有人受伤害吧? 含钏也希望左三娘这么选。 可她没有替左三娘做决定的权利和立场。 含钏的声音再次响起,“若你不嫁给他,重新寻觅,或许也能碰到更好的人...嗯,或许也遇不到,但你至少不会因为他伤心,你可以好好地吃喝玩乐,甚至可以久居别院,眼不见为净,你可以外出游乐,赏花赏月赏美景...” 然而,她还是想劝劝左三娘。 这世道对女子而言,本就很艰难了。 没必要,自己给自己出附加题了... 左三娘听了含钏的话,有些茫然地看向含钏,隔了良久,伸手握住了含钏的手,用力握紧,隔了一会儿再缓缓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