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 灶屋里,含钏听回廊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听小双儿压抑着撕心裂肺的“没有啦!”,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徐慨怔了怔。 含钏笑着转头将熬制得黏稠的鲍汁捞了出来,另生火起锅,塞进木柴把火烧旺。 鲍汁袅袅生香,徐慨觉出了几分窝心暖心的烟火气。 随着含钏做饭的节奏,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连日奔波的劳苦也慢慢消散。 徐慨说话的语调也跟着含钏行云流水的工作,渐慢了下来。 “三品大员来京述职已尽数完毕,二十三位自天津卫登岸的官员皆已至京,安顿在了官驿。之后便不再去天津卫了,刚刚下马,未曾去吏部交差,更未进宫拜见圣人与顺嫔娘娘,待明日进宫再去探望。先看看你,再回府洗澡整顿。” 徐慨话说得很慢,却说了很长一串。 这是含钏头一次听徐慨说这么长的话。 再仔细一听,原是一个接着一地挨着解答她之前提出的问题。 含钏抿唇眯眼笑起来。 如今才发现,这样一板一眼的徐慨挺可爱的。 鲍汁在热锅里滋滋作响,含钏见汁收得差不多了,勺子一舀,淋在煨好的溏心鲍上,想了想,自己用刀将溏心鲍仔仔细细地切成四小块,将盘子推移到徐慨身前。 徐慨也不客气,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还是晌午时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并不好吃的清汤面,面素得连颗油腥子都看不到,煮在汤水里的小菜蔫得快紫了。 如今一碟浓香四溢的溏心鲍放在眼前,简直可谓是食指大动。 “还有饭吗?傍晚没吃干粮,就喝了半个牛皮袋的水...” 徐慨说得可怜。 含钏一听,赶忙看灶台上的蒸饭屉,一打开还行,还有小半碗的量,且一直在灶台上温着,倒是能吃。 含钏想了下问徐慨,“是要吃米饭,还是爱吃面?米饭蘸上鲍汁酱,倒是一绝的。若是要吃面的话,拿鲍汁做拌面也可。” 徐慨摆摆手,“不拘,哪个方便来哪个。” 含钏:.... 这话,梦里倒是听过许多次。 “不拘的,什么方便吃什么”... 每次问徐慨想吃什么,就会得到这么一句回答。 行吧。 那往后索性不问了。 她爱吃什么,就喂徐慨吃什么。 含钏一边这样想,一边利落地把饭盛了出来,将溏心鲍依次整齐地码在香喷喷的白米饭上,深褐色的酱汁慢慢浸润进白花花的米粒中,再撒了一把翠绿鲜嫩的葱花。 徐慨吃进口,眯了眯眼。 鲍鱼rou极其有韧性,滋味很丰富,又香又鲜又糯又润,被鲍汁紧紧包裹住,咬在嘴里的每一口都像快要融化又坚韧软糯,口感很奇特,口味却叫人回味悠长。 徐慨笑道,“这样好的溏心鲍,素日在宫里也只有家宴、年末岁宴时吃得到。偏偏这两个时候,都不在乎吃了什么,御膳房精心炮制的餐食送上来时,早就凉了。有些多油的菜,被风一吹,都快结壳了。可惜了这样好的食材,吃进嘴黏黏糊糊的,像糊了一嘴的浆糊。” 梦里,徐慨吃饭时是不爱说话的.... 也不爱听人唠唠叨... 每每吃饭,她若家长里短说个没完,徐慨便端着碗蹙眉,横眉冷对忒在行了... 含钏:呵呵。 如今吃饭时唠唠叨叨的人,是谁?是谁!? 含钏笑起来,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满了柔和的月光,“留仙居家的老板娘,瞿娘子,送的。送了二十个,我预备做来吃吃看,若是品质像看上去的那么好,便拜托她说一说渠道,‘时鲜’好去进货。海味这东西,得要门路,没摸着门路,拿着钱都买不着好货。” 笑得更深了,“你既说与宫里用的干鲍,品相差不多,那我也就放心了。明儿个就托瞿娘子去问问看。” 徐慨有些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明儿个让内务府负责东南沿海采购的人上门来,不比找留仙居老板娘来得便宜?” 这倒也不必... 咱一个小小食肆买食材,就不用惊动内务府了吧? 更何况,您老人家,上不受宠,下不受拥,您能使唤得动内务府那群眼高于顶的大爷? 含钏对此存疑。 可这话儿不能说,说了伤自尊。 含钏便笑道,“你不懂。我喜欢瞿娘子,如今正好借这个由头与她好好说说话、聊聊天。” 徐慨轻轻蹙眉。 她啥时候交上了个食肆老板娘的朋友? 还用上了喜欢这个词儿... 他尚且还没听过含钏说“喜欢”... 徐慨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是谁?可曾婚嫁?往前怎没听你提起过?是京城人士还是嫁过来的姑娘?” 含钏有点愣。 这人怎么也学会了她的连珠炮十八问技能了? 第两百零三章 山楂麦冬蜂蜜水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有点认真,注视着她,筷子都放了,应该是在等着含钏的答案。 好吧。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开口,把瞿娘子和瞿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留仙居倒是蛮有名的,擅做的是官府菜,一手挂炉烤鸭在北京城算得上头一份,是有点手艺的。算上辈分,现任瞿家家主是白爷爷,哦,就是我师傅的小辈,与我则是同辈。瞿老爷最近情形不太好,瞿娘子又怀着身孕...” 嗯...怎么说呢... 含钏越说越觉得有点像学生在师傅面前背书。 偷眼看了看冷面阎王,嗯,这师傅还有点厉害。 徐慨也“嗯”了一声,面沉如水,说话的语调也波澜不惊,“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时鲜’与留仙居同为食肆,难免利益有冲突,那老板娘平白无故送你海味,还需再思量。” 有句话叫啥来着? 人前教子,床前教妻。 小钏儿性子太软,除非被逼入绝境,她就算有满口獠牙,也绝不张口咬人的。 这要不得。 就像那次在掖庭,那抢人钱财的小内监都拽着她脖子了,她一回手扎人,竟还只扎了眼睛,这种情况,手里有把刀,就该往脖子、往胸膛、往头上扎。还有那次在太液池边,也没想过杀人,浑身哆哆嗦嗦地只让图谋不轨的那两个宫人自己割掉自己的舌头... 有时候,人只有死了,才不会说话,才彻底没了威胁。 这个道理,小钏儿应该明白。 徐慨张了张口,话都到嘴边了,到底没说出口。 算了。 这种带着血腥味的道理,含钏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徐慨端起碗,刨了两口,想了想,总算是加了一句,“素日与人交际,多留个心眼就是,实在有异样,倒也没有大关系。” 反正还有他在。 徐慨在心里加了一句。 含钏被徐慨的谨慎弄笑了,“你想哪儿去了!我和瞿娘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瞿老爷病了,前些时日是瞿家的赘婿把持留仙居,那人到‘时鲜’来放了好大一通狠话,喊明了要抄袭‘时鲜’的菜式,我本也不惧,后来去留仙居尝了尝,那菜品可算了吧...我心疼留仙居百年老字号被这人如此糟践,这才找上门去了。” 含钏见徐慨几口就要把一大碗饭干光了,怕他积食,赶忙冲了一杯山楂麦冬水,再加了一小勺甜甜的枫糖递给徐慨。 “瞿娘子是个明事理的也是个有魄力的,那赘婿跟她动手来着,你猜怎么着了!” 含钏眼里放着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女人,大约都是这样的... 顺嫔娘娘想与他分享六宫诸事的时候,也是这幅表情... 徐慨喝了口山楂麦冬蜂蜜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太甜了吧。 这么晚了,为何要喝这么甜的东西? 这么甜,能解腻吗? 徐慨抬头看了眼神采奕奕又一脸期待的小姑娘,又不能不喝,埋头屏息又喝了一口,随口搭了话,“怎么了?” 含钏掌刀呼啸而过,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崇拜,“瞿娘子把那人打她的手,给砍了!” “噗——” 徐慨被蜂蜜水呛了一鼻,满面通红地直咳嗽。 含钏赶紧拿干净抹布给擦了嘴,拍了拍徐慨的后背,“啧”了一声,“多大个人,喝水还能被呛到?” 徐慨一边拍胸脯,一边摆摆手,抹了把嘴,隔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清了清喉咙,“瞿娘子把夫君的手给砍了?” 含钏点点头。 徐慨再问,“可报官了?” 含钏一愣,这倒没听瞿娘子说起,若是那老黄瓜真报官了,瞿娘子还能来给她送干鲍? “应当是没有吧?”含钏不太确定,“本是那赘婿理亏,他如何敢报官。” 徐慨有点想敲含钏的脑袋——他见过钏儿的师傅拿勺子敲她脑袋的,挺有用的,一敲就开窍了。 他算是发现了。 这小姑娘是一条线的思维,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这小姑娘脑子里不带拐弯的,也没掉头的存在,反正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 一根筋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