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买个房子,为啥要胆子大? 含钏“啊”了一声,“手上倒是有点银子...可买煦思门的宅子,怕有些难了。” 那小伙儿兴奋地站起来,跺了脚,“从这儿往里进,挨着崇华门,离宽街也不远,有一处宅子,两进两出,后舍还有一口井,约莫六间房,前面是铺子,能放五张四方桌,只喊一百五十两银子!现买现过户,您看您有兴趣吗?” 第五十一章 柿饼 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 崇文坊的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口井! 这简直就是含钏梦寐以求的宅子呀! 更何况这个宅子才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啊! 煦思门内,哪里去找一百五十两的宅子呀! 含钏兴奋起来,不过半瞬,兴奋的劲头消减了一大半,这宅子一定有啥问题吧...否则,好端端的一处宅子怎么会这么低的价格出手? 含钏笑眯眯,眼神清澈地看向小伙计,“有兴趣呀,这么低的价格,这么好的宅子,儿怎么能没兴趣呢?只是您仔细告诉儿,这里头有什么弯弯绕。咱们这么一路过去,您刚干透的棉鞋又得白白给雪水浸湿透了。” 伙计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不晓得是因为被含钏戳破了进水的棉鞋,还是戳破了那宅子的秘密。 就这么半天的相处,伙计便觉着这小姑娘挺好的。 脾性特别好,纵是对宅子不满意,也绝不在主家跟前表露出来。 说话儿也很委婉,挺照顾别人想法儿的。 也很坦诚明白,不耍虚招,一来先说自个儿预算、需求,便奔着这目标筛选领看,不像那起子自己都闹不明白自个儿想要啥的,明明兜里就几个铜板子,还想让他带着去看官衙旁边的大宅子,呸!也不称称自个儿骨头几斤几两重! 伙计“嘿嘿嘿”笑起来,“您说对了。没点弯弯绕,这宅子还真下不了五百两。” 伙计从兜里拿布绢子把沾水的棉鞋底儿擦干净,想了想才说道,“您是敞亮人,儿也同您明说了。那宅子去年见了血,媳妇儿把当家的给砍死后就悬梁了。婆婆看着这地儿伤心,想卖了这处的宅子回河北老家去,挂了一年了,大家伙都憷得慌,没人敢买,这价从三百两降到二百两,再降到现在的一百五十两。所以儿才问您,胆子大不大?” 含钏表情估计有点崩,克制住了一会儿,这才克制住了。 这算是凶宅吧? 含钏埋头思考。 伙计把布绢子折了两叠儿重新揣进怀里,也不催促,等着小姑娘给答案。 “咱们去看看吧。”含钏再一抬头,依旧是笑眯眯的,“若是不中,今儿个咱们也不看了,明儿等天晴了咱再出来瞧。您说可好?” 伙计“嘿嘿”笑起来,让了半个身子,请含钏先走。 伙计倒是没说错,那宅子位置特别好,紧挨着崇华门,翻过坊口,就是宽街。 含钏立在门口瞅。 青砖素瓦,古拙精巧,雕梁画栋,是一个很漂亮的宅子。有一棵大树靠在墙角,支出几丛托起冰霜的枝芽。若小哥儿不和她说这宅子的底细,她一定想不到这是一处凶宅。 伙计叩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见是官牙的人,嘴角向下一耷拉,“又来瞧宅子,又来瞧宅子,底细跟人家说清楚了没?别又糊弄人,折腾你们,更折腾我们!” 伙计勾着腰赶忙道,“老太太,说清楚了!姑娘还是想来瞧瞧!您别恼!这姑娘是个明白人!” 含钏跨过门槛,便是一个亮堂堂的铺舍,伙计没说错能摆五六张四方桌都没有问题,铺舍左侧是灶房,右侧是回廊,回廊通向第二进的院落。 老太太佝腰领走在前,含钏跟在后面穿过了第二进的院落。 雪还在下。 院落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内宅分为正房、东西偏厢,还有几间小小的耳房和仓库,坐北朝南,迎面风霜,那棵伸出墙头的大树就在院子的东南角,茂密葱茏,丝毫不畏惧这难耐的寒凉和冰雪。院子正中间几支高高的架子,角落里还藏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房窗明几亮,东西偏厢虽不大却布局合理,看起来虽陈旧铺灰,却很规矩。 含钏挺满意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来,指了指含钏头顶上的那根梁,“我儿媳妇儿就是在这儿吊死的。” 含钏没望向梁,却望向那老太天。 伙计心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老太婆又搅局了。 每每遇上这样不惧怕,有意向的看客,她总要跳出来搅局! 还想不想卖这套宅子了! 老太太见含钏望着他,嘿嘿阴笑起来,“我那儿媳妇让我们一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却变成了吊死鬼,佛经说吊死鬼下辈子要当蠕虫,她活该!” 含钏也笑了笑,“您儿媳妇为何要砍死您的儿子呀?” 老太太蹙了蹙眉,“为何?疯了呗!” 说起来儿子,老太太胸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男人吃醉了酒,打她两下怎么了?在外面包个小的生儿子,又怎么了?这宅子、家里的银子,都是我儿子做生意攒下来的!带着她和我老婆子从河北老家来了京,她偏生不知足!不知足呀!男人打她怎么了!男人不该打媳妇儿吗?不该包小的吗?非得闹!两口儿吵了架,我儿子把她摁在井边抽耳光,她却反身冲进灶屋拿了把菜刀...” 含钏面色很平静,看了老太太一会儿,便转过了眼眸,眼神落在了那棵大大的树上,“你儿媳妇儿一定很喜欢做柿饼吧?” 若在仲秋,院子里东南角的这棵柿子树结出了满满的果实,便要用长长的木夹子把缀满柿子的分枝折断揪下,挂在院落中那几支高高的架子上,经历折挂钩、削皮、架挂、捏心、下架、出水、合饼、潮霜这样繁复的工序,去芜存菁,历时一个多月,撕开满是白霜的吊柿外皮,金灿灿的胶状果rou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细品一口,rou软黏滑,甜得没有涩味,口感绝妙,一次吃上三五个也不会感觉到腻。 这棵大树长得很好,如今虽有颓相,可也能看出曾经一定有人精心呵护过。 老太太看含钏的眼神变了,“谁管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女人要紧的是,奉承着自己当家的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含钏抿嘴笑了笑,看了看横在头上的房梁,终于开了口,“若是真的恨,自己便好好活着吧,这院子里的凉薄之人不值得她搭上一条命。” 第五十二章 瘪梨 伙计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 这姑娘...瞧起来坦诚明朗,如今怎么...怎么... 嗯... 怎么说呢? 有点阴恻恻的? 含钏一句话,便让那老太太气得头顶生烟。 含钏轻轻巧巧地转了身,面色坦然地开了口,“这宅子的死人不可怕,活人挺可怕的。一百五十两,儿不还价。官牙的佣金,我也照规矩付。烦您问一问屋子的主人,这个价行不行,若是行,今儿个咱们就能去过户。” 老太太梗着脖子,面红耳赤,“不卖!不卖!老娘卖给谁也不卖给你!” 含钏转身笑了笑,“您这宅子挂在官牙一年多,除了我,还有谁承认要买呢?您待在这儿,夜里不会做奇怪的梦吗?比如,您儿媳妇儿吊着长长的、血红血红的舌头向您索命吗?比如,她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责备您助纣为虐?比如,夜里突然一袭白衣长发蹿进您的厢房?” 含钏笑得很甜,嘴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减淡了细长眼型带来的疏离,“儿奉劝您一句,千万别弯腰看床底——不知道在黑黢黢一片里会突然出现什么,或是蒙着头发的一张脸,或那东西压根就没有脸。” 伙计听得胳膊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儿本就冷,如今这寒气更是从脚底板窜到了脑顶门。 含钏看着老太太眼下的乌青,“您这些日头,没睡过好觉吧?” 伙计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太太。 卖了宅子回河北养老都是胡吹。 害怕待在这儿,害怕变成鬼的儿媳才是真的吧? 含钏笑了笑,细长上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手指向正房,“再者说了,您若不卖这宅子,您还有银钱给您儿子买蜡烛和贡品果子吗?” 伙计顺着含钏的手指看过去,正房里半掩的门里燃着蜡烛,放了两层牌位,其他牌位前都只是一小截蜡烛,只有那个最新最好的牌位前燃着更贵的白头蜡,蜡烛已经快燃完了,前面的贡品果子看起来也不太鲜亮了。 大大的梨,皮儿蔫瘪了,羞羞臊臊地蹲在牌位前。 其实小姑娘也挺适合做官牙的,眼招子挺亮。 老太太梗着脖子,一股气顶在胸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雪快停了, 含钏抖了抖油纸伞,招呼伙计该回去了,“您仔细想想,您若想通了,明儿个便请官牙来铁狮子胡同寻我。若过了明儿,您才想通,我便要还价了。” 第二日含钏特意收工收得早,还未把摊车收拾妥帖,便有人敲大门,崔氏从东偏厢探了个头出来细瞅,瞧是个一身短打的伙计,撇了撇嘴又把头缩回去了。 还是昨儿个那伙计。 小伙子一脸喜气,“成了成了!老太太应下了!今儿个晌午就能签契书,下午就能到官牙过户,晚上这宅子就是您的了!” 意料之中嘛。 那老太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否则也不会出了命案便火急火燎地卖宅子,回老家了。 话里说的全是那个可怜媳妇儿的不是。 可越是叫嚣,她这心里往往越是没底儿。 含钏把摊车收拾干净,朝伙计拱了拱手,“...刚下摊儿,烦请您等儿片刻,去官衙府邸,必定穿戴干净整齐才是。”又从摊车上的木架子里抽出油纸裹了用剩下面几子做的一个小饼,递给伙计,“这样早,您还没吃过饭吧,干干净净的,剩了点儿几子和馅儿,儿就将就烙了。” 伙计连连作揖,吃了一口,冲含钏竖起大拇指,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您若在那宅子里开食肆,必定大红大火啊!” 含钏笑着回了谢,回了西偏厢将藏起来的木匣子打开,把银票藏在胸口,又清了清手上的现银,这几个月攒了四十来两银子,主要是卖糕点赚的银子,加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十来两碎银,恰恰好有一百六十多点的银子。 六十多两现银铺在木匣子里。 含钏拿了块旧布将木匣子包住,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这是她全部的身家了。 其实再存几个月下手,她手上会宽裕很多。 宅子有了,往小了说还得置办桌椅、碗筷、锅盆,往大了说,伙计得有吧?账房得有吧?店小二得有吧? 摆摊儿,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可真要做食肆了,她一个人就是分了身,也应接不暇,难道一个人能干完厨子、账房、洗碗洗碟、采购买货等等行当? 除非把她劈成四五段吧。 含钏抿了抿嘴,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买了宅子,就是有了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