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因为白璟和孙兰芝自打进了营帐后,就拒绝坐下,所以出于尊重,赵子懿也恭敬地站在一旁。此刻,他看着白芷痛苦的样子,十分心疼。他走到这一家三口跟前,牵起白芷,又抬起衣襟,两个人一同缓缓跪了下去。 “白老爷、孙夫人。一直没有向两位请安问候,是子懿之错。要带走你们养育多年的女儿,是子懿之错。让你们为了白芷担忧焦虑,也是子懿之错。我无才无德,不敢奢求两位原谅。但请两位放心,我赵子懿对白芷之情,一片赤诚,日月可昭,绝不会让白芷受一点委屈。”赵子懿的目光十分笃定和诚恳,他一直注视着白璟,寻求肯定的答复。 白璟叹了口气,无奈道,“赵将军,你不会懂我们的担忧。” 是啊,赵子懿是不懂,对于家仇,他一无所知,但他却有一片赤子之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白芷,护她安好,给她幸福。请两位成全。” 白芷见父亲依旧无动于衷,母亲也进退两难,深知不管赵子懿如何承诺,他们也很难会被打动。看来她真的要说出那件事了……白芷的心惶惶不定,她担心说出真相,母亲会支撑不住。可是,如果不这么办,赵子懿就永远得不到她父母的原谅,这包袱不该压在他的身上。 “娘——我能否借一步说话?”白芷先一步站起身来,孙兰芝应了,母女两人走得远了些。 白璟远远看着自己的女儿,猜不出她要和她娘说的是什么。片刻之后,他看到孙兰芝蓦然流下两行泪来。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悲伤,悲伤中满是绝望,白芷对她究竟说了什么,白璟的心也不免提了起来。 听闻白芷被贼人玷污后的孙兰芝,整颗心都坠入了深渊,她发现除了静静流泪,对此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可怜的女儿身上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她到现在才知情……她无奈,她懊恼,她自责,她深深的心疼! “娘,如果我不能嫁给子懿,我也不会嫁给任何人。娘,我心已决,如果娘还坚持让我回家,我便跟您回家——” “芷儿……”孙兰芝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话,她只觉得胸腔都堵塞了住,喘不上气来,只一味的重复:“芷儿,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娘——” 出于耻辱和畏惧,白芷一直不敢跟母亲坦白真相,却不知原来坦白过后,她心中远比从前更加轻松。她伏在孙兰芝的肩上,轻轻道,“娘,不要悲伤,我现在很好,子懿他也一直待我很好。” 孙兰芝捧住了白芷的面庞,不住地摩挲女儿的脸颊,目光之专注,仿佛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进心中一般。半晌,孙兰芝才松开白芷,她拭干了泪,伏在白芷的耳边叮嘱了一句。然后,缓缓走回白璟的身边,沉声道,“老爷,我们走吧。” “夫人——”白璟愣住了,也有他不解的迷了。 孙兰芝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她走开两步后,又回身对赵子懿道,“我把白芷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虽然她——”孙兰芝的嗓音卡住,平复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我们不求你赵家三媒六聘,只求你能让她后半生踏实心安……” 赵子懿猜得出白芷对孙夫人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告诉孙夫人,请她放心。白璟虽不知晓就里,但她知道孙兰芝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不是出于极有力的理由,一个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得下自己的女儿的。为了那个不知名的理由,他是不是也该放下他耿耿于怀的仇恨了。白璟沉重地望了白芷一眼,又微垂下头,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爹,娘!”看着孙兰芝和白璟离开的背影,白芷忍不住向前冲去,她哭喊着,声嘶力竭。 孙兰芝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白芷不要跟出来,“这里是军营,我们白家人,不能失态。” “娘——” 赵子懿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在她的耳边低语,安抚她的情绪。 “是我不孝——”白芷渐渐没了力气,她靠着赵子懿的胸膛,泪水冲刷下的视线愈加模糊。 一直焦急等在驻军营外的木香,看到白老爷和孙夫人走出来后,立刻跑上前去,“老爷,大小姐呢?她当真不回来了吗?” 孙兰芝没有答话,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了,木香看得出孙夫人的难过,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小姐没了我,一个人去了京城后,谁来照顾她伺候她……” “不行——”木香急的跺了跺脚,瘦弱的人却有异常大的力气了,“我想继续陪着大小姐……” 自言自语过后,木香不顾老爷和夫人,兀自向营中的方向奔了过去。唰唰,守在营地跟前的卫兵立刻掏出长矛,交叉着拦住了木香的去路。 “大小姐!求你带上木香吧!木香想跟你一起走……”她在营外高喊,惹得众人连连侧目。然而玄色的大帐十分遥远,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哀求。 孙兰芝劝她道,“木香,我们走吧,就算你再不能伺候芷儿了,我们白家也不会亏待你。” “不……我不想和大小姐分开……”木香流下眼泪,从小到大,她都陪在白芷的身边,虽然她只是个丫鬟,但她私心里早已把白芷当做了亲人。她双手扶着交叉的长矛,铁质的长矛十分冰冷,她苦苦求着这些卫兵,“求求你们让我进去跟我的主子说句话吧,求求你们了……” 看到木香对白芷的一片忠心,孙兰芝又未忍住泪水,她立刻转身背对木香偷偷拭干了泪,“好了木香,我们该走了。” “我不走,夫人,你和老爷先回去吧,我想留下来……我想跟大小姐去京城,我想要一直伺候她……” 见木香似乎是铁了心,孙兰芝不再劝她,又思及木香若是能跟在白芷身边,两人有个照应,木香又那么妥帖,倒是让她放下些许的担忧。 “这孩子是随我来的,劳烦大人们通融一下,让她进去见见我的女儿——”孙兰芝为木香说起了话。 一个卫兵正色道,“夫人,我知道您是赵将军的客人。然而明日整顿回京,所以上头有规矩,但凡有人要出入军营,都要获得批准。所以——不过,已经有人进去通传了。” 木香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尽是感激之情,“谢谢这位大哥,我可以等。” 孙兰芝见状,叮嘱了木香两句,就跟着白璟向马车走去。白璟一手握拳搁于身前,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向孙兰芝,“夫人,芷儿她对你说了什么?” 孙兰芝摇了摇头,她决定不让白璟知道,这样的悲伤和无奈只有她一个人受着就够了,而且白芷也表示并不希望让白璟知道。就让这件事,成为母女之间的秘密罢。 “这对芷儿来说,或许是比较好的结果——”这句话充满了迟疑和犹豫,因为前方的路吉凶未卜,孙兰芝将一切都赌给了天地。 白璟也沉默下来,他扶着孙兰芝上了马车,而后自己也坐上了马车。两个人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都没有回头向营帐再看过去,亦或者说,他们是在强迫自己割舍。 然而白璟和孙兰芝并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的女儿正远远地注视着他们,轻声道出了最后的告别。 ☆、第44章 宫中温情 刚入夜,皇宫里华灯初上,光影之间,绰绰约约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中宫殿里,皇后单手扶额,坐在凤雕镂窗下的榻上,闭目听着身前蛐蛐的声响。这时候,赵前海猫着腰走了进来,打了个千儿后禀报道,“娘娘,孙福连在宫外候着呢。” 皇后睁开眼睛,像是有了精神,她抬抬手,默许赵前海传唤。 过了一会儿,孙福连也踱着慢步走了进来,“皇后娘娘,圣上命老奴来给娘娘送茶点来了。” “端上来吧。”皇后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宫女袅袅着进了房间,每个人手上都端着精美的点心。孙福连一边瞄着这些点心,一边逐一向皇后介绍道,“杏仁佛手酥一碟,合意饼两块,蜜饯雪山梅一盒,四喜乾果一碟……” 总共六份点心,都摆在了皇后身前的茶案上。那些宫女也都退了下,赵前海有眼力见儿,他也行了礼跟着这些宫女一道退了下去。宫内就只剩下皇后和孙福连了。 “陛下今晚又忙于批奏折么?”皇后拿起一块合意饼,盯着上面红糖烫出的“合”字,漫不经心问道。 孙福连迟疑了一下,如实答道,“回娘娘,傍晚时分,圣上就去了熙妃那里进膳了,现在怕是还在那儿。” 皇后苦笑一声,“本宫就知道,否则陛下也不会想着给本宫送茶点过来。”她手一抖,又将合意饼放回了碟子中,转手去掐了一颗梅子,放到嘴中。 “娘娘——”孙福连垂下头,许久后才问出,“近来可好?” “清明一过,就是春末了,白日里头容易犯困,旁的倒还好。”皇后终于抬眉看了看孙福连,她也问道,“你呢?” 孙福连心中一动,他注意到皇后并没有带上称谓问他问题,他深深弯下了腰,“承蒙皇后娘娘关心,老奴一切都好。” 皇后垂下目光,她又伸手掐住一颗梅子,搁到嘴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梅子大都酸涩,御膳厨房的人却能将它们酿成甜蜜一般。” 孙福连知道皇后近来的烦恼,他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前日里,陛下密诏三位近臣前来嘉和殿议事,议的就是太子的事。” 皇后口中一滞,她将梅子吐了出来,又从孙福连的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孙福连继续道,“肃远侯赵策还提了太子年纪的问题,看来陛下对此还格外上心了。” “赵策跟本宫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情刚有个风吹草动,他就按捺不住了。”皇后冷笑一声,端正了身子,不再进食。 “老奴并没有在殿内久留,所以听到的也不多。” 皇后点了点头,“你是该小心为上,这种事能听则听,不能也不要勉强。断不能出岔子,葬送了你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营。” 孙福连沉默下来,是啊,他已在宫中三十余年了,从他还是一个年轻人开始。三十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他和皇后都苍老了。冷寂的宫中,长夜漫漫,他这个没根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心中一直执着于一个人,他也不会支撑到现在。经营和算计是那么的累心,但只要能看到那个人过得比谁都好,他就心安。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些个蛐蛐无精打采的,前些日还死了一只。”皇后话锋一转,提起了她的蛐蛐。孙福连听闻后,也看了看笼子,笼子里的小东西果然没从前那么活跃了,有一两只趴着,一动不动。 “你门道多,多给本宫留心,踅摸些好蛐蛐来。”皇后吩咐着。孙福连立刻应了,“娘娘放心。” 皇后抚了抚鬓边,问道,“你瞧,本宫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 孙福连这才敢抬头看了看皇后,很快又低下了头,“在老奴眼中,皇后娘娘还如当初。” “呵。”皇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摆摆手,道,“你只知唬弄本宫。那边的柜子里头有把剪刀,你拿来,替我剪剪白发。” 孙福连躬□,后退了几步到柜子旁,才转身去拿剪刀。他将皇后的首饰一一卸了下来,搁到妆奁里,这就花了好一阵工夫。皇后的长发被放了下来,孙福连谨慎地在乌丝之中挑拣着一根根白发,又用剪刀齐根剪了下来。 皇后看着被搁在案上的白发越积越多,心中怅然,“刚进宫的时候,本宫甚至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想不到,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孙福连喏了一声,继续认真为她剪着白发。 “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知不觉,手上沾满了血腥。” “娘娘切莫自责,一应的事情,都是老奴做的。娘娘一尘不染,沾了血腥的是老奴。” 皇后将目光投向凤雕镂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她与孙福连的关系,一言难以道尽,但就如她从前所说,孙福连自打进宫起就暗暗为她办事。皇后常想,这九重宫阙中,她不能信任任何人,但惟有孙福连,她不能不信任。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孙福连搁下剪刀,又替皇后收拾好了剪掉的白发。他没有再久留,若是皇帝有旨意下给他,他却不见了,那就糟了。简单的告退过后,孙福连就前去熙妃那边,候着皇帝去了。 孙福连走后,皇后吩咐赵前海收拾掉桌上的茶点。赵前海见这些茶点似是都未动过,提醒道,“娘娘未进晚膳,也不进些点心吗?” “这些茶点,本宫只喜欢梅子的酸涩,偏被做成了甜食。不得心的东西,本宫不想吃。”皇后会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最近得宠的熙妃偏好甜口,皇帝便经常叫御膳厨房给她做甜食。想来这梅子,是端错了桌子。 赵前海听懂了,他吩咐宫人把这些点心都撤了下去。皇后继续盯了她的蛐蛐一会儿,蛐蛐不甚活跃,皇后也觉得自己十分乏力了,头有点沉,想来是该休息了。一番洗漱过后,她便就寝入睡了。 与此同时的太子东宫殿里,太子还在秉烛夜读。偌大的白玉雕金书案对面立着他的太子妃。太子妃楚氏是在慕安加冠之年受皇命册立,算起来就是如玉诞下白苏的那一年。如今楚氏育有两子,长子十五岁,次子八岁。 此刻,楚氏正在给慕安研磨,砚石摩擦的声音若隐若现,衬得夜色更加宁静。慕安搁下毛笔,舒展了手臂,有些疲惫了。 楚氏柔声道,“不如今儿就到这儿,太子爷您也累了。” “近来烦心事很多,唯有夜晚看看书,可以静心。”慕安叹了口气,并未打算休息。 “太子爷有心事了?”楚氏绕过白玉书案,走到了慕安身边,为他揉起了肩。慕安扶住她的手,道,“你我夫妻十余载,我也不必瞒你。” 楚氏静默听着,她是个懂得聆听的贤德女人。 慕安卷了卷书边,道,“因为上次血药丸子的事情,朝廷里对我的非议越来越多。母后让我以静制动,我却觉得这样太过被动了。既不能坐以待毙,又不能掀起轩然大波,进退两难间,我不知该如何向父皇证明自己。” 楚氏点了点头,她继续揉着慕安的肩膀,接道,“妾身有个主意,不知妥帖与否。” “你说。” “秋末冬初是一年一度的殿试之时,若是太子爷能在殿试中表现出色,那父皇是一定会对您另眼相看的。” 慕安凝神听着,心中感慨,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舞文弄墨,家国天下,这些其实难不倒他。慕安拍了拍手,夸赞楚氏道,“真是我的解语花。” 楚氏羞涩一笑,玩笑道,“妾身听闻,这殿试十分严格,太子爷恐怕要好一番打点才能混进去呢。” 慕安被她逗笑,他着实喜欢楚氏的性子,为了迎合楚氏的玩笑,他还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没有本王办不成的事情。” “太子爷这话妾身可记住了,若是殿试上太子爷没能拔得头筹,妾身可要好一番揶揄您。” 慕安笑的更加开怀了,他觉得楚氏是个心态年轻的人,纵然年岁三十有余,说起话来还是简单如孩童。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得到的第一个女人……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确定她的名字,更是忘记了她的长相。慕安只记得,那个女人的性子和楚氏很相像,是个简单善良的人。他曾向她倾吐过很多心事,也正是因为她的简单,他才会信任她。 不知道这次白璟回京,会不会带回那个女人。当年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若是他们母子二人得以回京,他一定尽他所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弥补他将近二十年的亏欠,慕安如是想。 楚氏见慕安有些出神,便用力捏了捏慕安,嗔道,“太子爷又想谁了?” 慕安回过神来,安慰楚氏道,“本王已有佳人在畔,红袖添香,还能想什么?” “太子爷您就知道拿臣妾玩笑,臣妾自知人老珠黄,怎还配称为佳人。”楚氏轻悠叹了口气。慕安握住她的手,将她用力揽在了怀里,目光不知不觉放的远了,“我断断续续也算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废废立立浮浮沉沉中,看了太多人情冷暖。所以,能与一人扶持走到现在,这种久远弥足珍贵。” 楚氏沉默了下来,她靠在了慕安的肩头,幸福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