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我强迫自己不移开目光,硬撑着与他较量。 常为安笑了一笑,很公式化的淡淡笑意没有达到眼底,仿佛是为了衬托出他突然的冷然,那笑容只从面上浅浅划过很快消失不见,他的口吻依然温和,说话节奏一如既往的平缓,却让人不寒而栗,”棒打鸳鸯这种事费心费力又坏德性,实在不宜做。明朗,好好守护你的爱情,相信你这样的姑娘一定会幸福。“ 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知晓有人说话总是含着深意的,尤其是常为安,他的每一句话乍听之下都普普通通甚至友好和善,然而只要稍微推敲一下,便知每一句后面都有它真正的用意。 我茫然了一会儿,渐渐领悟他的意思,却不由再问一句,“什么意思?” 常为安比我高,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下巴正对着我的眼睛,下巴的弧度完美无瑕,却带着刻薄的味道,”意思就是我对你的爱情不关心,你的决心不用对我表达,这样的话你该说给那个小男生听才对。你爸爸叫你来,是想请求我帮忙吗?这个问题貌似上回我已对你说清楚,抱歉,我确实没法相帮。” 他突然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我脑中嗡的一声,不知该做何反应,“爸爸说只有你能帮他,我……我……” 我说不出来后面半句,干巴巴的吞吐支吾。 常为安没放过我,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并不接话。 我不是他的对手,强撑的一点勇气到了此时已全部耗尽,声音干涩微弱,“我可以作为交换,只要你能……” 常为安打断我的话,“抱歉,明朗,我对你没有兴趣,你们误解了。” 误解?不,当然不是误解,这一句话却是摆明了他的态度,他不给我再说话的机会 ,简单明了的下逐客令,“明朗,我很忙。” 他返回办公桌后坐下,低头一边翻阅文件一边随手按下内线,“送谢小姐出去。” 很快有人进来,微笑着看我,“谢小姐,这边请。” 门被缓缓阖上,常为安自始至终没再看我一眼,我从逐渐合上的门缝里看到的他,虽只是一个侧面,但跟平常有些许不同,我不确定他是否生气,但他的冷漠勿容置疑,他的拒绝更是确实无疑。 我无功而返。 回家后我打爸爸留下的新电话号码,只响了一声,爸爸很快接起,“明朗,我一直打你手机,但没人接。” 手机被我设置成静音,我没有听到任何来电,但这不重要,我没法对爸爸交代细节,只说出被拒的结果,我想如果爸爸问具体情况,他也许能推断出常为安反悔的原因,可爸爸没问,他听到结果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依然沧桑,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也好,天意如此,让我不要犯下真正大错。” 爸爸叹一口气,“明朗,爸爸老糊涂了,一时竟起了那样的龌龊念头,差点毁掉你一生,好在没到最后一步,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你爷爷奶奶,明朗,你……原谅爸爸。” 从爸爸亲口要求我去找常为安时,震惊过后,却很难不生出恨意,恨爸爸怎么可以忍心下此决定,然而此时爸爸的原谅两个字轻易就将所有的怨恨都抵消,他是我的爸爸,他说出那些话有他的不得已,实际上他一定比我更难过。 我哽咽道,“爸爸,我不怪你,只是我并没帮到实际,对不起。” 爸爸不在意,他居然还轻笑了一声,“是我对不起你,明朗,爸爸好像真的老了,也累了,很多事都脱离我能掌控的范围,只怕以后你们受苦受累。” 爸爸不知道在哪里,电话里有呼呼的风声,他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从风里传来,忽远忽近,诡异的让人不安。 他在我们面前,一直是威风的严父形象,鲜少露出这般脆弱落魄一面,我替他难过,极力劝慰他,“爸爸,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同甘共苦,你不要多想,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电话里是长长的沉默,爸爸喉咙里的泣声压抑的让人心口发疼,我在这边陪着哭,也不敢出声,只用手捂住嘴呜咽。 良久,爸爸再度开口,“明朗懂事了,爸爸很欣慰,你是家中老大,需要承担的会比明媚多,会很辛苦,爸爸……对不起你。”他停顿片刻,声音黯哑,“更对不起你mama,娶她时说要一辈子让她过好日子,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英雄末路,家人受苦,明朗,替我跟你mama说声对不起。” “mama不会怪你。只是,接下来……”接下来要怎么办,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爸爸低语,轻的几乎听不见,“接下来,接下来……会解脱的。”他提高一点音量,“你去医院照顾好mama,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我嗯一声,就要挂掉电话,爸爸突然叫了一声,“明朗,爸爸爱你们。” 我忍不住哭,流着眼泪回应他,“爸爸,我们也爱你。” 之后我去医院与明媚一起陪着mama,继续彷徨无助的等待,等待爸爸带来转机,等待希望。 而这一次,我们等来的却是更大的,真正的噩耗。 次日,警察打通我的手机,用平平淡淡的声音通知我们去认领尸体。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回来,从大桥桥头上一跃而下,落在江边,身体一半在秽浊的水里,一半在杂草丛生的岸上,血rou模糊。 第十五章 爸爸身上没有带多余东西,怀里贴近胸口的地方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卡,照片上是我们的全家福,那是去年照的,依然簇新平整。 卡的背面贴着一张纸条,寥寥数语,“能还多少是多少。” 得到消息的人蜂拥而至,将mama的病房围的水泄不通,爸爸的死对mama本已是致命打击,她又何曾经过如此大阵仗,很快彻底病倒,瘫软在床。 明媚寸步不离的守候着mama,那些要债之人如同豺狼虎豹,几乎要将我撕扯入肚,我拼尽全力极力冷静的一笔笔还账,然而债额太大,到最后依然未能还完所有,剩下的人见卡中余额为零,瞬间撕破脸,俱都不相信爸爸没私下给我们母女三人另留余钱,尤其在工厂被银行收走后,他们更加凶神恶煞步步紧逼,冲进家中将所有值钱的东西搬走变卖后依然不肯离去,复又围在mama病床前逼问。 气急攻心之下,mama哮喘发作,病情加重,明媚骇的大哭,声嘶力竭却无人管她,医生合力将债主赶出病房,对mama实施紧急抢救。 在钱字面前,恻隐之心同情心都如云烟,在病房外,我被张张陌生又愤怒的脸团团围住,没人听我的哀求和解释,只一遍遍叫我交钱出来,有人出手推搡,我跌倒在地,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爸爸的尸体还停在殡仪馆,不过一日,我们竟也是要被逼死吗? 却有人排众人而出,来到我面前,“明朗,我来晚了。” 常为安头发有一点凌乱,不如平日规整,但依然从容优雅,他只是站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些前一秒凶神恶煞的债主俱都闭嘴安静,他们脸上的惊疑不定很是明显,如同我迟钝而来的疑惑。 他身后跟着的人我认得,是那天等在车里的司机,他恭敬站在一侧,出言道,“常先生昨天本已离开,刚下飞机,听闻谢总出事,又即刻赶了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在场的每个人听见,众人面面相觑,眼珠来回转动,徘徊在我与常为安的身上,但无人敢贸然上前询问。常为安的那间公司在他眼里或许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小玩意,但在这个小县城依然养活许多人,这些人或许就有亲戚朋友正领着常为安的薪水过活。 常为安在一片静默中蹲下来,他扶起我,让我半坐在地上,平视我,“明朗,可有受伤?” 我呆呆的看着他,脑中如同浆糊,“你怎么会来?难道你也是谢家债主?” “你爸爸的事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条路。我与他之间并无债务关系,我来是想帮你。”常为安平缓轻声的说出这番话。 我一怔,“帮我?” 见他点头,不知为何,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之前他拒绝相助时冷漠的侧脸以及爸爸最后血rou模糊的样子,两个画面来回交替,犹如催眠般,我喃喃出声,“那为何之前你不帮?” 话一出口,我们俱是一顿,常为安的瞳孔微不可见的一缩,他聪明如此,马上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一双漆黑眸子喜怒莫测,定在我脸上。 我的混沌大脑也终于开始恢复运转,渐渐拨开一层迷雾,我不知迷雾背后究竟是什么真相,只凭本能行事,“你说要帮我,那为何之前不帮,却要等爸爸死后才出现?” 他的司机向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常为安抬手制止,他本来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蹲着,微微躬身平视我,现在却换了个姿势,挺直腰身,脸上也带上他惯有的沉静,“你怪我?” 一个怪字牵扯出我所有被压抑的情绪,从爸爸出事后,家中一夜之间翻天覆地,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应对从未遇到过的局面,竟无半刻时间伤春悲秋,而在爸爸提出那无奈又荒唐的要求后,我亦是没有心力去怨怪于他,如果他转危为安,也许这件事会成为我们父女之间的心结,在以后的日子里多多少少会怪他,然而他已经死了…… 他死后,mama和明媚可以靠着我哭,我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能拼命撑着,度日如年。我从不谙世事生活优渥的少女落到如今几乎快被逼死的田地,该怪谁呢? 怪老天造化弄人?怪树倒猢狲散人情淡薄?怪爸爸野心太大决策失误?抑或怪爸爸狠心逃避将烂摊子丢给我? 无数种念头盘旋,到最后竟还是不知该怪谁,只想着爸爸要是不死,也许情况不会如今天这般糟糕,而爸爸的死……我看向常为安,看着他几乎一如既往的从容沉静,不禁悲从中来,爸爸的死在他眼里一定不算的什么,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甚至可以说与此事毫无干系, 然而,我却无法开解自己,在听到爸爸死讯的那一刻,我曾有那么一瞬怪过自己,怪自己意气用事。 常为安的心思我摸不透,但爸爸阅人无数,他不会理解错常为安的意思,而常为安那天刚见到我时起初模棱两可的那几句话更是佐证,并不是他后来所说的误解。 是什么让他最终拒绝了呢?也许是我的那番话,如果我没说那些话,也许他不会拒绝?可这并不能十分说的通,那些话对于一场交易而言并无真正杀伤力,顶多不过被看作一个无知少女的幼稚行为,常为安理应不会因此恼怒。 或许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大放厥词有损他颜面,又或许是真的突然对这桩交易失去兴趣 ,我无从得知。只知道他的拒绝断绝了爸爸最后的希望,才最终致使爸爸选择自杀。 客观来说,并不能怪常为安,他与我们无亲无故,有理由有权利随他自己的意愿做事,帮与不帮,任何人都没有立场去强求他,自然也无人能苛责他,只能说爸爸气数已尽,命该如此。 只是,常为安如今突然而返,一句来帮我却让爸爸的死无端显得悲怆,可笑。 是爸爸的死亡让他生出些内疚与同情吗?不,不是的,他的眼中只有冷静,无任何其他多余情绪。 他既然要帮,为何不在一开始就答应,为何要在爸爸死后才上门?是为了享受抓捕猎物的过程,还是为了彻底驯服猎物的快感?无论哪种,都让人心寒。 他就像一只猫,潜伏在暗处,等耗子般的我们横冲直撞走投无路时放出一个诱饵,之后再百般戏弄,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游戏,却全然不顾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惶恐惧,亦不会关心我们的死活。 原谅身在其中的我无法再保持理智,长久压抑的所有情绪终于找到合情合理的宣泄出口。 我半坐在地上,双臂撑住自己,抬眼看他,“你故意的是吗?” 故意在我们陷入绝境时再伸以援手,不仅不能怪他,反而要对他感恩戴德。 常为安没有回答我,他侧头吩咐,“将他们都带出去,在外面等待。” 他的司机应声是,将所有人送出去,并关上走廊上的隔断门。 窄窄的一方空间只余我们两人,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脸上,不答反问,“你认为是我害死你爸爸?” 我不承认亦不否认,爸爸的死总与他也有关。 常为安将我神色看在眼中,眸中冷了几分,唇角却勾起讽刺弧度,“你怎么不说是你爸爸咎由自取,又懦弱无能才会……” 他住口,因为我狠狠的盯着他,都说死者为大,他却还要如此批判我爸爸,这人真是冷血无情。 常为安微微皱眉,似是极不喜欢我的眼神,他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得出结论,“明朗,你恨我?” 恨真是个严重的字眼,我连爱都还不太明了,又如何能鉴别恨,我只是愤然瞪着他。 常为安点点头,“是了,就算不恨,在你心中我也一定算不上好人了。明朗,我说的对不对?”他也不待我回话,便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也好,这样更简单。我向来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他抻一抻原本就挺刮的雪白衣领,问我,“你之前说愿意作为交换,我现在同意了,就从现在开始履行,如何?” 我看着他,他亦垂眸看我,漆黑的眼睛冷若寒星,没有一点温度,亦没有一丝犹豫,他的目的如此明确,连趁人之危这样的字眼都没法套用到他身上,他只不过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而已,我如同猎物,时机一到,他只需来收网即可。真是逃无可逃。 我咬唇看着他,无法开口应一个字,此番答应便再无反悔余地,我不能不挣扎,如果爸爸还在,我还能期盼爸爸早日救我,可爸爸已不在,以后何时才能脱离苦海? 常为安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见我不答,他的神情更加冷冽,眉宇间似覆寒霜,整个人散发出让人心惊的冷酷,“唔,看来我在浪费时间。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明朗,祝你好运。” 他鞋尖一转,就要离开。 他身姿挺拔,脊背笔直,侧脸的轮廓坚毅冷然,这样的人向来性格多半果断,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再改变,他要走便是真的会走,也会真的见死不救。 我惶然惊惧,上一回他的拒绝让我失去爸爸,这一回若是没有他,我又将付出什么代价? 不远处的病房里是在生死边缘的mama,明媚的哭声隐约传来,震动我的耳膜,走廊门外是虎视眈眈无法摆脱的债主…… 我其实本就没有选择啊,又何故做无谓抵抗,命运是抵抗不过的。 我一把抓住他的裤腿,仰头看他,“我愿意,请你帮帮我们。” 常为安低头看我,目光落在我盛满泪水的眼睛上,进一步击碎我的残留尊严,“哦?心甘情愿?” 我紧紧抓住他的裤腿,像掉下悬崖时抓住的一根藤条,明明上面荆棘密布,却因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即使鲜血横流疼痛难忍也不能放手。 我狠狠咽下泪水,睁大眼睛看他,“是,心甘情愿。” 常为安转过身体,也许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之色,他面无表情的扶起我,连声音也依然是冷的,“好,一切交给我,明朗。” 第十六章 我就这样把自己卖给了常为安,之后他解决了走廊外的那些人,再没人找我们麻烦,而他一跃成为我们谢家最大的,唯一的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