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饭票
他郁闷的神色让商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崇令,还有之前戏院里明目张胆的耍赖,和平时冷漠与随性完全不同,有了属于人的鲜活。 他之前几次来到他身边,总觉得这个人间的捉鬼师少了一些什么,今天才恍然发现,崇令身上少了生机。 他不在乎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没露出过畏惧恐慌,他活着日复一日像是在完成使命,为了赚钱而赚钱,为了等待死亡而等待死亡。 或者,他和那些台上唱曲的人一样,哪怕没有观众,也能享受舞台,那崇令享受的是什么? 制符,还是抓鬼? 不怪商瀛想不到别的,这小半个月的接触,商瀛就没看到崇令做别的事。 “你几岁开始学风水阴阳上的事?”商瀛没再提打趣他的话,让开一步,跟崇令并肩往里走。 崇令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好奇这事儿,漫不经心道:“一岁吧,刚学会说话就开始学念符咒了。” 商瀛皱眉,“那么小就开始逼你学,你也不觉得无聊?” 崇令不解,“无聊?没人逼我,我自己乐意的。” 商瀛显然是不信的,“一岁就知道乐意驱鬼了?” 崇令思考了一下,“一岁不知道,三岁的时候总能知道。” 商瀛这回也无可反驳了,“那你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崇令轻笑了声,“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过最近我改主意了。” “怎么说?”商瀛看他。 崇令:“我连你这么个不知哪儿蹦出来的鬼都驱不回,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驱鬼师。” 商瀛听他这么说也有点好笑,话语里却是十足的笃定,“驱不了我就对了。” 崇令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道:“这么说你在阴间挺有地位?” 他不想知道太多,但是他频频出现让崇令有些摸不清底,崇奕魂魄的事情商瀛已经知道了,那他就不能对商瀛一无所知。 商瀛这回却没急着回答他,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才悠悠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崇令收回目光,冷漠道:“也是,你这么闲,能有什么正经事。” 商瀛没再接话,在心里暗道盯紧他就是正经事儿。 地府阴差无数,天天早出晚归在累得像条狗,哪有他机灵,找了个长期苦力替他代劳。 两人进了寺院,这里他们已经来了几次,对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这个时间是吃饭的点儿,寺院不提供斋菜,所以院内只有稀稀落落两个人,他们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背影看上去真诚又敬畏。 崇令趁院内无人,掏出黄符直接贴上那块最边缘的石碑,一声闷哼声,石碑里有个几乎透明的魂魄出来了,见着正午的阳光,魂儿又松散几分。 崇令认出这个鬼,是每晚都在擦碑的那个,他原以为是个厉害些的鬼,因此黄符上做了些加持,没想到是个这么不禁打的,只能指尖点了两下石碑上的黄符,那张薄薄的黄纸瞬间燃尽。 石碑里被逼出来的那个鬼此时看起来才好一些,他看着崇令的目光没有太多诧异。 “我们昨晚见过。”崇令找开口道。 他相信他们见过,不然在他昨晚进院子后这鬼不会那么匆忙躲进石碑。 男人衣服陈旧,还染上了一些黄泥,不过他眉眼清明,鼻梁高挺,跟崇奕竟然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比如他的目光,一看就包含着正义与公道。 “嗯。” 果然,男人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碑?”崇令继续问。 男人沉默了两秒,见崇令的手没什么耐心地再次伸向口袋,不情不愿又“嗯”了一声。 崇令不禁觉得有趣,他的本性又驱使他不要说谎,也不愿告知,但只要你挤牙膏般撬开他的嘴,还是能得到答案的。 “你不去投胎,躲在这干什么?”崇令又看了眼那块碑,对他的介绍还真是简单地出奇。 这话问得很轻松,男人却突然掩面,耸动肩膀,像是被人戳到了痛楚。 等待着他回答,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崇令看了看天空,被古树遮掩了,看不清楚。 “你被人下咒了?”崇令想到一种可能。 男人没回答,好一会儿后,男人垂下手,似乎认命般慢慢张开嘴,“我也想投胎。” 他一张嘴,嘴里长长的舌头掉了出来,垂到胸口。 崇令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他的脖子,他衣领被竖起,遮掩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出那里比普通的鬼细。 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始卷自己的舌头,然后塞进嘴里,合上嘴唇。 难怪他刚刚总是回答“嗯”却不肯开口,原来… “你是自杀的?”崇令目光锁定在他脖子的位置,“上吊?” 男人摇头,却没开口。 这时,男人的脸上出现惊喜的神色,崇令回头,看见念空大师从大殿走出来了。 有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崇令没再追问那个男人,转身看向朝着他们走来的念空大师,“大师有事找我?” 念空大师被他这的坦荡给震了一下,看向他身后紧抿着唇的男鬼,慢慢收回目光,“阿弥陀佛。”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懂,大师不必特意告知。”崇令说。 念空大师厚重的眼皮微敛,“施主仁慈。” 崇令笑了笑,心想这大师还真是会给他戴高帽,他有哪门子的仁慈。 不过是审时度势,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对这个碑里的男鬼怎么样而已。 他能看到这个男鬼身上淡淡的功德金光,不明显,年份也浅。 这种金光与生前没什么关系,是死后受到的供奉所得,得来的途径… 崇令的目光落在那块碑上,那个男鬼已经钻了回去。 念空大师手伸进自己的粗布大袖中,拿出一枚叠成三角形的黄符纸,递给崇令,“老衲替他答谢小施主,愿施主平安顺遂。” 城南古寺的平安符据说很难求,没想到自己得来这么轻松。 虽然,这个平安符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 崇令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枚符落在他手心时,他突然觉得手心微烫,接着烫的感觉愈演愈烈。 他不明所以,面上不动声色地把符放进口袋里,“谢谢大师。” 念空大师朝他微微弓身,再如出来的时候一样慢吞吞走了回去。 崇令低头伸手,看向手心。 那种被烫灼到的感觉,实在微妙。 “难道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不为佛所容,所以一张佛教的符都不能摸了?”崇令低声嘀咕。 商瀛的手这个时候搭了上去,明明商瀛的手是温热的,可崇令却感觉到被烫到的地方有了好转,凉凉的,挺舒服。 “你该换个手接的。”商瀛声音低沉,“我说不为天地所容,没骗你。” 崇令怔了一下,反应过来。 他被烫的地方就是商瀛之前指尖触碰的地方,留下了那个唤他的方式,也是阴阳两界的沟通渠道。 崇令自幼学艺的时候,崇爹就教他,开坛祭法,写符念咒,这是规矩。 阳间与阴间虽然已经没有那么明确地两不相沾,阴间的鬼也会来活人所处的地方闲逛,可规矩是规矩,连接两界,就得按规矩来。 商瀛这样在自己手上留下了联系他的方式,连一张平安符都在警告这样不对。 崇令想到这,轻笑了声,两手放松地垂下。 他如果被吓唬一下就中规中矩,那奶茶店满墙的玻璃罐和里屋数不清的收藏就不会存在。 商瀛看他神情,“怕了吗,怕我就消掉。” 崇令瞥了他一眼,“你看我脸上写了怕字没?” 他的语气肆意狂妄,商瀛忍不住低笑起来,喉头轻颤,让崇令多看了几眼。 “树里有鬼,碑里有鬼,这个寺院难不成是个鬼窝。”崇令环顾四周。 商瀛点头,“对。”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可惜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鬼蹭着供奉被镀上金光,没法随便抓。”崇令有些惋惜。 从石碑前走到树下,崇令摸着树干,古树参天,遮光蔽日,其实也是在护着院里不被烈日所灼,这院里四处隐匿的鬼能在这方寸之间安然无恙。 商瀛说这棵树早该死了,那为什么又活了这么多年,为了继续护着这群鬼? 他不过是想在古树下找到崇奕的魂魄,但这棵树一直在阻挡他,或者说是这棵树里的鬼挡了他的路。 在外面吃完午饭的人陆陆续续进了古寺烧香拜佛,有些一看就是从外地赶来的,人一多,崇令心里就多了烦躁,他冲商瀛说:“我饿了。” 他不知道商瀛一个鬼需不需要吃饭,这样说也是打声招呼,说完就没管了,朝寺外走。 走到路口他没听到背后的声响,回头看了眼,商瀛跟在他背后,不快不慢地走着,崇令皱了皱眉,“你别在我背后。” 商瀛问他:“你担心我偷袭你?” “还欠你那么多债,我死了吃亏的是你,我担心什么!”崇令被他说中了心思,没承认,硬着头皮说。 商瀛笑了声,“也对。” 他快了几步,走到崇令身边,“你还欠我那么多鬼,我不会对你下手的。” 试问谁会对自己的饭票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