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这便是慈恩寺摩云塔下的地宫,不知相爷可还记得此处?” 阿瑶听得此话,便知唐初楼也在此处。原来他果真被皇帝关在这佛塔里,唐连得到的消息的确不假。而如今看来,这消息的来路目的,足够人思量一番,或许……这原本就是皇帝所有计划里的一部分。 为的便是将唐氏一脉的余党一网打尽。 就听唐初楼道:“佛塔之下修建地宫,却也是常事,只是这地宫寻常人等难得一见,罪臣也算是有幸,竟能得皇上允准,来这地宫中一观。” 他竟自称“罪臣”,昔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唐相何曾卑微到这个地步?可见人事无常,当日何等风光,今日便如何的凄凉!阿瑶鼻中一酸,不免便有些苍凉哀楚的滋味在心头泛起。 皇帝并不知阿瑶在外面。自在天牢内听到有关他身世的某些话,他心里便存了个疙瘩,不把此事弄清楚便过不去。故此,他才命杜汶派人秘密将唐初楼带入这摩云塔的地宫之内,如今人即到眼前,旁边也无第二个人,他却无法直问出口。 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终是无法从这人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皇帝眼望面前跪着的唐初楼,小时候他曾十分惧怕这位唐相,每每见到他,只想转头逃跑。怕到极处便生出恨,这恨一日日增长,如同毒瘤一般,大到无法忍受之时,便只有痛下杀手挥刀斩除。 如今,他终于得偿心愿,将这曾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一代权相变成了阶下囚。 只不过,仍有什么不对,他手足皆缚铁锁,分明该狼狈不堪的,但却没有。他跪在那里,腰却挺得很直,不卑不亢,面色沉静,安然若老僧入定。 皇帝只觉无名火起,道:“是么?那相爷觉着这地宫比之天牢如何?” ☆、第87章 绝恩义(3) 唐初楼沉吟片刻,道:“罪臣以为,这地宫乃佛家圣地,而天牢是监禁罪囚之所,二者实无可比之处。” 皇帝微微冷笑,道:“只要——朕乐意,这佛家圣地未尝不会变成牢笼。”他一字字缓缓将这句话说出来,一双眼紧盯着唐初楼,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诸如惊惶、畏惧、沮丧或者无措等等之类的神情来。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唐初楼脸上的表情始终淡然镇定,不见有一丝波澜。 他静静看着皇帝,眼光并未有分毫的闪避和退缩,启口道:“这便是陛下带臣来此的目的?” 这话却是问的直接,皇帝忽然有些高兴起来,看来唐初楼也并非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持重,多少还是为他之前的话所触动了,他忽笑了笑,道:“也不尽然,朕听说十多年前相爷曾陪太后来过此地,故地重温,相爷可有想起当年的什么事?” 唐初楼一怔,道:“圣上只怕听差了,这地宫罪臣也是第一次来。” 皇帝本是坐着的,这时便霍地站了起来,负手走至唐初楼身边,道:“别再跟我绕圈子,朕没功夫听你这些话。”顿了顿,咬牙又道,“那日在天牢,你跟太后说的,朕全都听到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声压得很低,唐初楼却觉耳旁炸起一道惊雷,一瞬脸色煞白。 “皇上……”他乍然抬头看向皇帝,饶他城府深厚,此刻也不免有些慌乱难堪,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关于他与太后的那些秽闻,坊间流传已久,皇帝耳朵里怕早就听了不知多少,只是道听途说是一回事,当真坐实了却是另外一回事。 唐初楼仔细回想那日曾与太后说过的话,忽然想到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心里顿时咯噔了下。 皇帝别转脸却并不看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半边满布阴霾的俊美侧颜,他的眉骨略高,双眉乌黑浓长,翩然若飞,眼窝却是微凹,显得一双眼格外深邃。这般看来,倒真同年轻时候的他有几分神似。 唐初楼心潮起伏,慢慢转开眼,垂目不语。 这许多年,他从未将太后所说的那些话当过真,一直都当那是笼络、挟制他的一个谎言。毕竟那时皇帝年纪尚幼,又是初登大宝,羽翼未丰。太后为保全她母子二人,这般做也在情理之中。 可方才那一瞬,他心里竟忽有几分动摇。 也许,或者,太后当日那些疯话,并非是诓他的虚言呢? 又或者,他其实早便是信了的,不然又岂会对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终致落到眼下这个结局! 只不过,即便这一切是真的,皇帝当真是他唐初楼的骨rou,他又能如何?难道还能相认不成?为着江山社稷的安稳,他也不能意气用事。而如今,皇帝既知此事,又岂会容他活在这世上? 这便是皇帝之前所说那句话的真正用意。 只要皇帝一句话,今时今日便是他唐初楼的死期。 想到此,唐初楼不觉苦笑,便听皇帝问道:“朕问你,那日太后在天牢中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唐初楼道:“那不过是太后安抚臣下之言,陛下您其实不用放在心上。” 他答的很快,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思索,也没有特意问是哪些话。 皇帝侧目睨他一眼,在心里轻嗤了声,缓步走回去坐下。有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老jian巨猾自有老jian巨猾的妙处,同唐初楼这样的人说话确是要省心的多,不需要一句一句同他交代清楚,尤其是这等尴尬的事情,两下里都不能说的太明白。 而唐初楼也够知趣,没有装疯卖傻。 甚至还在有意无意顺承他的意思。 说来这也算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答复了! 皇帝居高临下注目看了唐初楼半晌,也不知怎样,心头竟有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涌动,微挑了唇道:“是么?” 唐初楼道:“臣虽愚钝,常令陛下失望,但太后却是陛下的生身母亲,母子连心,自事事以皇上为重。想是受了人挑唆,听到什么不好的传言,担心臣愤懑不满对陛下不利,一时着急,胡言妄语也是有的。” 皇帝道:“母后这番苦心,也难得相爷能够领会。那相爷又可否对朕有过不臣之心呢?” 唐初楼道:“而今天下已在陛下之手,只需收服叶家,便可稳坐江山,其余之事实无必要担心。” 他没有正面作答,想来即便是曾有过不臣之心,此际也都收敛了。皇帝也不逼他,这人向来心高气傲,叫他指天划地的立誓却是不能。也不知为何自知道这人很可能与他血脉相连,他便不忍再对他疾言厉色,遂道:“这你便无需担心,叶衡自觉年迈,已将域北军交到叶家老三手上。” 唐初楼道:“叶如诲虽有勇无谋,野心却大,陛下还是要提防。” 皇帝道:“朕知道,此事说来也该给相爷记上一功,若非相爷肯配合,叶衡又如何能入彀?” 唐初楼道:“都是圣上英明。” 皇帝道:“只是,这点功劳还不足以抵消你所犯之罪,不过念在有人拼死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倒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就是不知你肯不肯罢了?” 唐初楼沉了半晌,道:“陛下,请说!” 皇帝并未急着说出下文,缓缓转目将地宫上下左右看了一圈,道:“这地宫寒凉,只怕委屈了相爷,只是除了此地,朕实在想不出什么地方好安置你,放你走,朕也不能放心。” 唐初楼双手撑在冰冷的地砖上,垂首许久都不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哑声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站起身掸掸衣袖,颔首道:“那便好!如此,朕也不算食言了……” 唐初楼眼望着他转身离去,却忽道:“圣上方才所说的那人是阿瑶么?” 皇帝闻言驻足,却也只是略顿了下,便又迈步前行。 唐初楼又道:“那女子实不堪与陛下相配,陛下将她留在身边,只会惹人非议,令皇室蒙羞……” 皇帝霍地转过身,冷冷看向他,半晌嗤然道:“朕并不认为她有哪里不堪与朕相配!” 唐初楼道:“圣上如今为她的美貌迷惑,自不觉得有什么不配。” “闭嘴!”皇帝被他这句话勾起火气,勃然道,“你以为朕跟你一样?你说她与朕不相配,无非便是想说她身份低微而已,还能有什么?朕才不在乎这些。即便她曾在你府上逗留过些许时日,那又如何?朕就是喜欢她!” ☆、第88章 绝恩义(4) 地宫里重又静寂下来。 唐初楼眼望前方缓缓合拢的石门,心头终难免生出些悲凉的意味来。地宫虽大,皇帝留给他的亦不过这方石室而已。他只觉疲惫无已,阖目倚住身后石壁,脑中回响的却是方才皇帝临走前所说的那番话。 他说:“那又如何?朕就是喜欢她。” 当时他是怎么回皇帝的?他道:“皇上毕竟年轻,难免一时任性冲动。” 回的随意、轻慢,语带薄讽。 皇帝果然被激怒,反唇相讥道:“也是,相爷雄才大略,又岂会将这等小儿女情放在眼里?不然当年也不会眼看心上人嫁与他人却无动于衷,如此胸襟气魄,实在叫人望尘莫及。” 这般奚落,他竟也能坦然相谢:“皇上谬赞。” 却听皇帝又道:“朕不比相爷,做不到这般大度,也不会轻易舍弃心爱的女人,甚至是利用她。相爷说朕年少任性,朕还就任性一回了。其实朕一直都很想问问相爷,相爷当年对那位商玉姑娘有过真心么?对她,又有过真心么?” 他道:“臣已近知非之年,这些少年人的心思,只能望而羡之罢了。” 皇帝冷笑:“好一个知非之年,相爷这般冷情冷性,只怕是没有心吧!” 没有心! 呵—— 若果真无心,当初又怎能听信他母后的话?以致徘徊不定,错过了上位取而代之的最好时间,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只能在这方石室里了此残生。还要承他的不杀之恩,将身边人都拖累下水。 皇帝如今的行事之风,比他更狠几分,这算是青出于蓝么? 唐初楼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命,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或许这样收场最好。无论如何,输给他总比输给外人的好。这般自欺欺人地一想,心头的不甘竟也就平复了几分,转念想到余生便要困在这地宫之中,又不觉苦笑。 这时,却忽听身侧几尺外的石壁在喀喀做响。 他转过头去,便见那绘着戎装天乐图的石壁从正中处一分为二,竟现出一道门来。而那门中站着的便是之前他与皇帝谈起过的那个女人。 “阿瑶——”唐初楼蓦地坐直身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瑶慢慢走过来,直走到他面前,然后就那么站着自上而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沉静淡漠,与记忆里那个卑微怯懦的阿瑶大是不同,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道:“阿连得知消息说相爷在这里,我们便来了。” 唐初楼很不习惯她这样看着自己,心里甚是不悦,道:“阿连呢?” 阿瑶道:“来的时候不小心落入机关,生死未卜。”这是不幸的消息,她却很平静,语声无一丝起伏,只隐隐透着冷意。 让人不禁怀疑,这样的结果本就是她所要的。 “生死未卜……”唐初楼喃喃道,到底还是痛心了,“阿连生死未卜,你竟不难过担心么?” 阿瑶淡淡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是要来,我难过担心又有什么用?” 唐初楼一愣,由不住注目正视她,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见面,咸水行宫一别,距今日已近两月。原以为是人鬼殊途,从此再无相见之日。谁知她竟没有死,不但没有死,反而一跃为皇帝身边的宠妃。 石壁上油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许是有那华服丽裳的映衬,她看起来更美了,明珠美玉般夺目。 而他,却当最落魄凄惨的时候。 水性杨花!秦放歌所说果然不假。 也是,碧玉斋出来的人又怎可能忠贞节烈?当他落拓之时,转身离开另寻依傍其实再自然不过。只是,最可笑的是,她如今所依附的那个男人竟很可能是他的骨血,父子同/yin一妇人,*背德,传扬出去必令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唐初楼想到此,脑中忽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某样东西,登时便是一震,沉声问道:“你在此多久了?” 阿瑶没有回答,只看着他。 他瞬时明白过来,这便是说方才他同皇帝所说她都听到了。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多少?”唐初楼神色渐厉。 阿瑶微微扬起下巴,将眼中泛起的泪雾忍回去,道:“听到了很多,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她在发抖,从见到他那刻起便无法控制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冷。他与皇帝所说的那些话,她差不多都听到了。他们说的十分隐晦,她听得也迷迷糊糊。但后半部分关于她的那些话,却是听明白了的。 有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字里行间的轻视、鄙薄却一览无余。 这让她自心底深处腾升出一股刺骨的寒意来。 唐初楼眉心一跳,轻叹了声,似是自语般地念道:“是么?你都听到了……”既如此…那便怪不得他了。他闭目稳了稳浮荡的心绪,忽抬头望住阿瑶一笑,柔声道:“来,阿瑶,你过来。” 阿瑶有些发怔,心里疑惑,却还是身不由主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