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那人道:“他们来得太快——我们……”该怎么说?应该说是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对方简直如同从天而降,还不待他们转过神,便杀了过来,一路上就跟割稻草般,人头刷刷滚落一地,若不是他跑得快,脑袋只怕也搬了家。 秦放歌又气又恨,骂道:“混账,还不起来带路!”当此时刻,他气恼也无济于事,忙点了两队人匆匆朝院外奔去。 村口离此不远,铿铿锵锵的刀剑声已十分清晰,显然正在激战。 叶如诲命副将褚成化又调了一队人前去助秦放歌,他自己仍是不放心,索性又领了队弓箭手从侧门出去全速赶往村西首设伏。 皇帝在院中站了片刻,听到喊杀声越来越激烈,一时再忍不住,举步便往二门外走。其时天已黑透,大雪飞扬,灰麻麻一片。杜汶和江天成带着这家主人赶上前来,将皇帝引到前门西侧倒座房的屋顶上。 屋顶居高临下,视野倒是开阔,放目望去,整个通圣村都在眼下。傍山而建的通圣村是一狭长地带,两面民居中间只留两步多宽的距离用以过路,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街道,说窄巷倒是更为妥帖。 此刻,窄巷当中正有队伍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向前而行,沿途虽有兵丁围堵,但显然是挡不住。 江天成道:“这是唐连的黑甲精卫,普通兵士只怕很难拦住他们。” 綦毓抹了一把眼睫上的雪珠,道:“那就由得他这么跑了么?” 江天成道:“但愿叶将军的弓箭手能拦得住他,如果拦不住,便只能看沈平那边,只要他出不了岳州城,便对圣上有利,唐相那边毕竟人少,他耗不起。” 綦毓“哼”了声,道:“你当朕又耗得起么?”他紧盯着巷道中长长的队伍,天色太暗,雪又太大,这还真是突围的好时机。 唐初楼此人胆大心细,确有不凡之处,难怪她痴迷于他。 如此皇帝倒越发想要跟他一较高下了。 綦毓暗暗攥紧拳头。他们的人确实已不多,粗粗估算下,大概也就两百来人的样子,排成三队,两翼应该都是训练有素的铁甲精卫,唐初楼很可能在中间那队,只是不那么好认出来。还有阿瑶,如果她还活着,便也该在其中。他寻思着,微眯了眼只一力搜寻身材相对低矮瘦弱的,企望能找到她。 只是这该死的大雪,一忽儿就迷了他双眼,他抬手又狠狠抹了把脸,抬眼间忽见队伍中间有人滑了一下,旁边的黑甲精卫很快地扶了那人一把。綦毓一双眼就此定住,眸光渐转暗沉,是她?虽然穿着打扮与周围人一般无二,但那身形分明就是她。正自心头大震,便听杜汶在耳边小声道:“陛下,那有点像是瑶姑娘。” 綦毓脑中急转,思虑片刻,忽转身由扶梯下去,迈开大步往门外便走。 杜汶与江天成面面相觑,急忙也跟下来。 江天成埋怨道:“都是你,乱说什么?还不赶快上去拦住陛下。” 杜汶摊摊手一脸无奈,眼见皇帝走出门去,忙一溜小跑追上前去,一面问:“陛下要去哪里?” 皇帝头也不回地道:“去村西,到叶将军那边看看。” ☆、第38章 破重围(2) 那差一点滑倒的人确是阿瑶,綦毓不知道的是,从阿瑶起往队伍前面数的第三人便是唐初楼,在他后面是夙玉,阿瑶之后则是泛香。几个人一直走在队伍中间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靠后。 他们由野蜂塘出来,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到文殊殿之下,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至村口。 也是天助他们,这一个时辰中的雪尤其大,雪片如絮扯得漫天漫地都是浑噩的白,一丈以外的距离便迷迷惘惘看不清楚,是以叶如诲这边负责值守巡逻的兵士们无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以至人到眼前才惊觉过来,却已是晚了。 阿瑶一路跟随过来,也知唐初楼这是在孤注一掷。 能否冲出重围,便在此一搏。他们人少,速度便尤为重要,故而在通圣村停留的时间越短,突围的机会便越大,眼下更不能有丝毫的差池。但一个时辰内疾行五六十里地,对于阿瑶来说也是极限了,耗力太过一时脚软,再加地上又滑,差一点便摔一跤,多亏旁边的黑甲精卫帮扶了把。 阿瑶低声道了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唐初楼顿住了脚,随后她便知自己是看错了,他根本就没停过,一直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倒是身后的泛香不满地叨咕了声:“真是麻烦!” 阿瑶当然不会与他计较,只当听不见。 两侧民房不时涌出围堵兵士,但都很快就被两翼护行的黑甲精卫干掉。只有吊在队伍尾部的部分普通士卒被缠住,那都是岳朗手下的人,却也顾不得他们了。 唐初楼根本就没回过头,只时不时问夙玉一句,听得夙玉如此说,便道:“叫岳朗跟上。” 又走数十米,唐初楼忽然刹住脚步,接近两百米的窄巷已快到尽头,尽头处有灯光透过来,隔着雪雾依稀可见无数灯盏在晃动。唐初楼忽然醒悟,立刻对夙玉道:“止步,速建盾阵!” 一言甫毕,便听街口有人大喝:“放箭!” 漫天箭雨登时穿过雪雾铺天盖地而来,队伍霎时乱掉,阿瑶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见数人倒下,危急时刻,亦只能机械性地自保,拔剑一阵乱挥,荡落数枝乱箭。正自奋力挥剑,腰上却忽一紧,跟着便被一人裹进怀中,耳旁“咻”地一声,一道箭擦着她的鬓边飞过,箭镝上挟带的寒意冰冷沁骨。 阿瑶额上冷汗如雨而下,方才真是险极,她的脑袋差一点就被射个血窟窿。 救她的人是唐初楼,他身上的味道就在鼻端,经由风雪鲜血浸染,有一股冷冽的血腥气。她整个人都被他裹在宽大的披风里,脸紧贴在他胸膛上,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猛烈的心跳声。 唐初楼将阿瑶往身前又搂紧一些,用披风将她的头脸都盖住,反手将一簇刚刚徒手接到的箭朝街口掷去。 稍后,便听惨叫声迭起。 对方一拨箭射完的间歇夙玉已令前面的黑甲精卫出盾,形成一个盾阵,慢慢向前推进。 原以为第二拨箭很快便到,却久久未等到,夙玉奇道:“相爷,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唐初楼也觉诧异,略一琢磨,遂斩钉截铁道:“不管那么多,全速前行,冲出去!” 黑甲精卫得令,顿如出笼的野兽般朝着街口直冲过去,一霎时吼声震天。唐初楼拖着阿瑶的手疾步跟上,出人意料的是,叶如诲竟未再命弓箭手出箭。虽如此,却不表示他们放弃阻击,一片混乱中,也不知道多少人迎面杀过来,刀剑相碰,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叶如诲也自恼恨。他本是要在这街口以弓箭手给唐初楼重创。谁知才放出一轮箭,皇帝就赶了过来,也不知为何,竟无论如何也不准他再放下一轮箭。天子面前,他又如何敢抗命,但心中委实不解,忍不住道:“圣上这是何意?” 綦毓紧盯巷中正在混战的人群,道:“我要活口,叫他们务必活捉唐初楼。” 叶如诲恍然大悟,遂对身旁副官道:“传令下去,活捉唐初楼。” 此令一发,顿时响起一片声的“活捉唐初楼”,吼声此起彼伏,在巷陌雪野山林间反复回荡,震耳发聩。 皇帝心知这是叶如诲有意为之,虽略有不快,却也默许了,转头召过杜汶,附耳交待道:“想法子把她给我带来。” 杜汶会意,一跃跳下屋顶,没入人群之中。 江天成微微皱起眉,走至皇帝身后道:“只怕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綦毓一愣,问他道:“你说什么?” 江天成想了想,正要回话,便听“嗖”一声,一物直冲上天空,嘭地一响,漫天大雪中竟有七彩烟花爆开。 这是唐连来了—— 叶如诲怎么也想不到,唐连竟带人从他的后翼杀了过来。猝不及防下,已是溃不成军,只能护着皇帝往村内撤退。这一来,唐初楼与唐连很容易就会合了。唐初楼目的只是突围,何况唐连带来救援的人手也不多,只几十人,这时候显然不宜对叶如诲穷追不舍,当下带着人随唐连就走,两人边走边谈。 唐初楼问:“事情办得如何?” 唐连道:“都办妥了,洛庄主已去往西城门,只等相爷过去。” 山下早准备好了一辆马车,数匹膘肥体壮的战马,真是逃亡路上再好不过的装备。 唐连又道:“相爷,出了岳州,我们该怎么走?” 唐初楼背靠在车壁上,显得很是疲惫:“还能如何走?只有先回京师。” “可……”唐连欲言又止,“回京只怕凶险。” 唐初楼道:“凶险也得回去。”见唐连还有话说,便抬手止住他,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唐连低头看看右边腰肋间,摇头道:“不妨事,只是皮rou伤。” 唐初楼瞥了眼车厢另一边一直端坐不语、形同隐形的阿瑶,道:“叫你十二姐帮你看看。” ☆、第39章 除叛臣(1) 唐连微愕,心说十二姐又不懂医,如何相爷倒叫她给我看伤。何况他伤得位置在肚腹上,虽说他二人姐弟情深,终究是男女有别,多为不便。他颇有些为难地看向阿瑶,见她倾身过来,竟真有要为他看伤的意思,口中忙道:“这个便不必了吧,伤口在洛庄主那里便已上了金疮药,包扎过了,并没有大碍。” 唐初楼道:“你十二姐可一直惦念着你的伤呢!若不让她看看,她又如何能放心?” 唐连也知十二姐对他好,只是这话由相爷嘴里说出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心里虽颇感动,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呐呐道:“真不用,劳十二姐费心了。” 唐相话说到这个地步,阿瑶要是听不明白就真是傻了,想起在野蜂塘时她一时冲动所说的那些话,又思及先前在通圣村他救她之恩,便有些面热,当着唐初楼的面,她就算再担心,又哪能真为唐连看伤,便只有顺着唐连的话道:“真不妨事?” “真不妨事。”唐连一再强调,怕阿瑶不信又特意拉开衣服上被豁开的那道口子,内中果然露出白色的绷带。 唐初楼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闭上眼轻哼了声道:“如此你可该放心了?” 说了那许多话,这一句话总算是真正对着阿瑶说的,只是她却不知该如何回他,心头滋味难辨,只垂首不语。 唐连觉出有些不对,又见唐初楼闭着眼似有睡意,便道:“相爷也累了,先在车上歇息片刻,等与洛庄主会合,我再来叫您。” 唐初楼似是而非地“嗯”了声,他便退了出去。 车内只剩下阿瑶独自面对他,她想了想,还是出声打搅了下他:“相爷……多谢您今日救命之恩。” 唐初楼没做声,好像真睡着了般,过了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道:“这一路,你就没发觉唐庭有什么不妥么?” 阿瑶没想到他竟会忽然问起此事,一时措手不及,他这是知道了什么?她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以至脸色都微微发起白来,那些不堪屈辱的记忆忽然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一幕幕压得她几乎透不过起来,她紧紧攥住衣角,竭力稳住将要崩溃的情绪,不着痕迹避开唐初楼咄咄逼人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真没有?”唐初楼坐直身子,认真地又问她一句。 “没有。”她半垂着头,完全不看唐初楼的眼睛。 唐初楼目不转睛看着她,忽倾身过来,伸手抬起她下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看着我说。”他道。 她避无可避,只有看向他,眼底里的惶惑痛楚还有盈盈的泪光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唐初楼不觉怔住,就手以拇指替她拭去眼角不小心溢出的泪珠,道:“没有便没有,你哭什么?” 阿瑶别开脸,重又埋下头道:“我没哭。” 唐初楼倒是笑了:“在外面野了一年多,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先说要看我的戏,然后又为了阿连骂我,眼下不过问你句话,你倒委屈起来了。”他说着说着不觉便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拥住,颇有些感概地道,“阿瑶,你以前可不这样。” 他竟于这般兵荒马乱的时候说起以前,是又想如何? 马车在风雪中飞驰,阿瑶有一瞬极想推开他,却还是贪恋他怀中那点温暖。她乖乖偎在他怀中,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回想从前。仅仅只是三四年的时光,这一刻想起却觉过了几世般久远,以至她都有些恍惚起来。 那时是怎样的呢? 她有些想不起。依稀记得他是待她极好的。而她满心仰慕着他,也只想对他好,只想要讨他欢喜,便为他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他欢喜她便欢喜,他烦闷她也跟着心忧,只看他皱一皱眉,她也会跟着难过。为了他,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才会在他几次遇刺时,奋不顾身的相救,以至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便是那般傻气,无怪乎他总叫她傻孩子。 只是他那样成熟稳重有气度的男子又有几个女儿家不爱?她亦也不能免俗,从见他第一面起便自倾心,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便是如今,她心里对他怨怼恨怒,仍是抗拒不得他。 他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道:“等出了城,你便随阿连去别处吧!” 阿瑶微怔,抬头不解地看向他,他这是要放她走?可是就在这之前不久,在野蜂塘他才说过他不信她,不可以放她走的话么? 唐初楼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笑道:“我此次回京只怕凶多吉少,弄不好会和商相一般的结局。”他的笑里略有几分苦意,“你和阿连若也回去,只怕会遭我带累,何况——你不是一直都想走?” 是,她是一直想走。 可真当他开口说放她走的话时,心里却又不是滋味,好像无端被人嫌弃了般。 “相爷既然知道回京凶险,为何还要回去?倒不如同我们一起……”阿瑶说着却忽住了口,她这是又忘乎所以了?竟然敢这般说,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唐相做决定。 “同你们一起……”唐初楼不由一笑,“那你们还走得了么?只怕当今圣上不肯,况且,我也不想走,我还不想如他们的愿,被扣上谋逆叛乱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