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秦家有女在线阅读 - 第110节

第110节

    知雅听两个舅母说起罗姨妈母子都死于非命,她原本想提一句,照情形可是不敢现说,半抬眼皮偷偷瞧父亲,手中绞着帕子盼他发话。

    四个女儿心态各异,该说的话也都说尽,全都择了位子坐下,静待秦枫定下主意。

    屋内一片静寂,正巧秦晖吹着口哨晃晃悠悠进来,瞧着人都在,语调夸张,“今天吹的哪门子风,jiejiemeimei们全在,好东西不够分了怎么办?”

    “六哥又回来什么好东西?”知言偏头问道,只见秦晖从怀中提溜起两只毛茸茸的小白狗,黑亮的眼珠,只会哼哼唧唧,扑腾着小腿挣扎。

    哦,定是意儿天天念叨小狗狗,秦晖特意寻来哄外甥开心,一只给意儿,一只给月儿,两个孩子也不吵架,他想得倒挺周全。

    三房父子几人,都十分细心,知言姐妹几人从小受父兄无微不至的照顾,多多少少都觉得丈夫不够体贴,知仪尤以体会最深。

    她撇了撇嘴,“六哥就是备了四份,我也不敢带回梅家,怕这畜生到梅家也要被贴上之乎者也。”

    说着,她叹了口气,嫁个榆木疙瘩书呆子,吟风赏月的事这辈子都别想,惟有宽慰自己,夫君不会出去沾花惹草。有得必有失,知仪心宽,日子能过下去。

    秦晖放下两只才断奶的小狗在地上,命人去喊两个外甥,进门这一会儿功夫,他能大致猜出姐妹们在干什么。父亲和嫡母的事,尚论不到他发话,只装作不知,埋头拿指头逗小狗玩。

    知雅很是稀罕小狗小猫,也揽了裙蹲到兄长身边,轻轻抚着小白狗的毛,说起往事:“那年十弟给老姨奶奶送猫,也给我们姐妹人手一只,也是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后面我要出嫁,只有把猫留在府里,再后来老祖宗嫌烦,波斯猫全被送走。”

    “你说的十弟也快要成亲。”秦枫终于出声说话,眼睛瞥向儿子。

    秦晖缩了缩脖子,大手抓玩小奶狗的毛,直弄得乱糟糟的,小狗在地上打个滚四肢朝天抗议。

    他可不想成亲被拴住,老爹你还是别看我,赶紧cao心九弟和十二弟,不过以他的了解,这两人也悬。

    一个远在北漠边境,莫说女人,估摸方圆几百里都没人烟,找头母狼还容易些。

    另一个心气太高,天天琢磨着干大事,送到房里的丫头全被赶出来,自己还气呼呼,报怨父兄小瞧人,秦家十二爷不想要通房丫头。

    这小子该不会有病罢,有女人还往外推,秦晖摇摇头,继续逗小狗。

    秦家十爷秦晤定的正是秦州书院山长李东川的幼孙女,以他庶嫡出的身份能被李东川相中想来自身肯定有过人之处。

    知言回忆十爷的点滴,稳妥大气,俨然另一个秦昭的作派,老狐狸现在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等不了几年就能出仕,正好和秦昭的从政履历打个时间差,能补上秦家的后劲。

    十爷之后,会有秦昌及十五爷秦昊,再往后第四代的章哥儿也该长大,源源不断,一代接一代,轮回不息。

    动物身上总是带着寄生虫,知言怀着身孕没去逗小狗,扫视屋内一圈,如今连三房的人都聚不齐,缺了一半,越发怀念以前大家族共处的时光。她想着孟焕之,想着两位老人,想着远处的兄弟姐妹,此时此刻的她真正是秦知言。

    屋外一阵欢呼声从远及近,意儿领着小表妹一路飞奔,跑得气喘吁吁,一进屋手上抓住小狗再不撒手,把它举给外祖父和娘亲瞧,嘴里还念叨:“梦里让爹爹看。”

    “好”,知言带笑应下。

    儿子成天嚷着要爹爹陪,知言只有哄他晚上睡着后能见到爹爹,意儿盼不到天黑就要上床睡觉,拿了好东西都说梦里让爹爹看。天知道才两岁多的小人儿会不会做梦,全当他真梦见过孟焕之。

    月儿到底是女孩子,年龄又小,嘻嘻笑着不敢伸手摸,瞪着明亮的眼睛跃跃欲试。她被知画当成亲生女儿养,从头到脚穿戴皆是上品,脖子上挂的长命金锁都是知言姐妹小时侯用过的,方太君亲自为众孙女们打造,清一色的式样,也被知画翻出来用到庶女身上。

    倒也不奇怪,月儿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得很像,眉眼皆随了苏元成,只下巴和嘴唇长得像生母李锦娘,知画思念亲生儿子,把庶女带着身边也算是慰籍。

    秦晖一手提起小狗,一手抱起月儿,招呼意儿到屋外玩,再呆下去,老爹非要催着让他早日成亲,趁机会溜吧。

    喧闹的屋中又恢复静寂,秦枫被几个女儿渴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轻咳一声:“你们都先回去,容为父再思考。”

    知言想说的是你赶紧应下,既当爹又当娘,人都老了一截,昔年上京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秦家三郎,也变成了中年美男子三老爷,再往后快到变成老爷爷,少cao点心,还能年轻几岁。

    秦枫似通晓知言心中所想,挺直腰杆辩解:“为父尚年轻,有的是气力收拾你们几个。”

    “前几天,你还说老胳膊老腿。”知言顶嘴挺顺溜,几个姐妹全都笑出声。

    秦枫瞪一眼知言,谁说她傻,一肚子坏水,跟着孟家小子不学好,生生带坏了他的乖女儿。

    ☆、192|第 192 章

    那边秦枫暗地里埋汰女女婿,孟焕之连打喷嚏,心道这是娇妻念着他或许也是意儿想念爹爹,离京有数月,也不知娘儿俩过得如何。

    她怀了身子,比平常要格外娇气,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晚上也睡得不踏实,孟焕之掐算日子,尚不到挺着大肚子的地步,若不然腿脚都会肿。

    要真有可能,他现时就想飞回燕京,陪伴在妻儿身边,可惜江南这块宝地进来容易抽身难,如一处泥潭困住他和王善叔。

    初战告捷并不代表后面诸事顺利,司马氏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孟焕之呆在驿馆里也能猜到外头那帮文人,准把两位钦差骂得狗血喷头。

    他倒也不怕,加快动作收网,书院一次被封没有成效,可以再封第二次、第三次......

    司马清费尽心思给孔家脸上抹黑,他便能指使北派文人反扑,两边口水仗打得热火朝天,再适机揭发当年科考舞憋案。

    真相虽大白于天下,多数人还是将信将疑,不敢相信司马老族长会干出这种丧失天理的事,拿清白无辜的学子做替罪羊,栽赃陷害主考官,只因为桂王和朱家出力谋划。

    若说信,倒还有几分真,司马清的幼子娶的正是朱家的女儿,他又令江南才子连续为鲁王做传颂德。

    双方对恃数月,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司马清尚处在上风,就在这当下,司马氏后院生出风波,使得司马清一败到底。

    原因无他,秦家大太太的生母,即司马清的继母病逝,论理儿女都要去奔丧守孝,偏偏司马清发话不让胞妹回扬州,他也很有底气,因为前些年就对胞妹除族。他身为族长有权驱赶任何一个人出族,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大太太沿运河南下,只能在扬州城外一身素缟默默流泪。

    这还不算,司马清不许继母进族冢,更别提与父亲葬在一处。以他内心所想,能配躺在父亲身边的人只有自己的生母——前任老族长的原配发妻。

    继母和她的一双儿女本占去父亲太多宠爱,让他的生母在冰冷的地下孤伶伶躺了几十年,那能再容她继续给母亲添堵。

    事实上,十几年来,他们几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大太太被异母兄长连番在身后痛刀子,留在扬州的生母和哥嫂可想而知过得如何凄惨,老太太能活到今天都算是命大。

    司马清此举一出,成天追在他身后鼓吹的人有近半哑口无声,百事孝为先,继母也是长辈等视于母亲,就是生下子嗣的妾室,也没有被赶出去不让葬在祖坟的一说,随便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置,总归后继有香火。

    大好机会,孟焕之等当不能错过,见缝插针质疑司马清的德守品性。有的人从来不会因别人而改变自己,司马清亦是其中之一,不顾家中清客幕僚苦苦相劝,将继母葬在城外的荒山。

    与此同时,江南的富商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有心煽动手下的蚕农织娘们到府衙前聚众闹事,连着派了几拔人下去鼓动,却鲜少有人响应。再细一打听,各处州府应诺,减免平民三年赋税。

    大家得了好处谁还愿意跟着不务正业,倒反过头催着富商不要和朝廷做对。事情明摆着,只要司马氏一倒,海陆商队即刻能恢复正常。

    司马氏如日中天时,也不曾为草根贱民说过一句好话,相反连年的地租抽头一分不少要上缴,甚至逢着年头好,还要再多交两成。

    江南如火如荼进行着倒司马,朝中更是有大动作,从宁阁老以下近百官员全被拿下,或治罪或革职。司马派系兵败如山倒,原本臃肿的六部一下子空荡几许,令人不得不感叹他的势力之庞大。

    事实上这只是开始,在以后的若干年间,仍有一股江南顽固文人阴魂不散,想尽法子扳回局面。在他们的口中笔下主持今次事宜的王善叔和孟焕之都成了大jian大恶之人,频频做出诗词文章攻击。使得孟焕之出仕从政后扬出的第一个名声不是美名,而是响彻大江南北的恶名。

    江南盘旋数月,司马清是败了,可朝廷方面王善叔和孟焕之也赢得艰难,准确的在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中没有人赢,只是相较他们谁输得更惨。

    司马清失去了大批拥趸者,从他一手臆造的神坛跌落,连带有着几百年清名的司马氏也声名狼籍,他仍一意孤行,高傲着头坚守在扬州书院内。

    同时被江南文人唾沫星子淹没的孟焕之等人却心内如焚,连下数贴约见司马清都被回拒。如此一来,孟焕之更加担忧扬州书院那五座大藏书阁的命运,凝聚着百家心血、千年积累、万人才智,不能任它们就此毁灭。

    两位钦差联合有识之士与司马氏族中之人谈条件,藏书阁的珍贵众所认同,司马氏族中的一帮族老们也是一心想保下它们。他们对钦差恨之入骨,可也明白司马清的脾性——那个人孤决固执,一向禀行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大家不敢公然冒险,孟焕之说得口干舌燥才能劝动司马氏中人,请他们果断行事公议废除司马清族长之职,各位积年有名望的司马氏长辈相视一眼,轻声叹息,颔首表示赞同,便携手离去。

    是夜,扬州书院火光冲天,惊动满城辗转不能入眠的人,纵是守在书院内外的军士们极力抢救灭火,终是让大火吞没了一座藏书阁,另有两座也被大火波及烧掉一小半。

    残垣断壁下,纸张木器焚烧味道弥漫,熊熊青烟四处飞散,风吹起灰尘飘洒。火光一闪一灭间,不远处一个人影格外显眼。

    司马清一袭白衣广袖伫立观看,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容,这当下不用钦差出手,司马家族都不会放过他。

    对着半山烟火,孟焕之痛心疾首,待他驱马赶到扬州书院时,正逢司马清被各位族老们带走,两拔人马擦肩而过时,司马清笑语:“此间也有孟大人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步步紧逼,老夫不会出此下策。”

    “此言差矣!”孟焕之声音清冷回道,他追上几步直视司马清,“老族长一身才学不过如此,文章诗书再作得精妙,心肝肺腑全然是黑,城外滔滔江水都不能洗白你。”

    司马清勾唇无声的讥笑,别人的言论与他何干,自生来他就没把凡夫俗胎看在眼里,妄想三言两语激怒他休想。

    今日直面对视,孟焕之方发觉司马清要矮他多半个头,相比他初来江都里首次会晤,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老人苍老许多,头发多半数已白,往日阴沉的眸色闪着亮光带着兴奋,带出挑衅和自以为是的清高,只有弱者才会沾沾自喜零星半点的得与失。

    他退后一步,做出让的动作:“前辈好走,藏书阁中缺失的书会有人凭着记忆补齐,纵然永久轶失,也是一些陈腐学识,不必再流传下去,就如同前辈的清云录一般。”

    司马清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轻微变化,孟焕之继续说道:“抄袭借鉴前人的学说也敢自吹自擂,清云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笑话。”

    “你待如何?”司马清的语调不掩慌张。

    孟焕之轻轻拂落衣袖肩头落下的草木纸灰,信手指向前方,“与它们一般命运,而且终此朝江都不再设书院学堂。万莫叫屈,这都是前辈之功劳。”

    司马清紧抿薄唇,不再发一言,跟着众位族老离去,夜色中一行人打着的灯笼从近及远,渐渐消失不可见,惟留烧焦的气味在原处。

    长盛派来新的钦差接替王善叔和孟焕之,两人启程北上之前,司马家对司马清的处置也已公布——废除族长之位,关在宗祠中闭门思过。

    那样的一个骄傲的人不能容忍这般失利,司马清神智微失常,紧捧着清云录不肯撒手,偶尔语出惊人:“阿筠,你回来了?”一抬眼间,瞧清来人,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闭目不再发一言。

    江都城外船坞间的大太太听说后,放声大笑,陪着她一同南下的大老爷并秦旭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笑声歇后,两行清泪从大太太眼角流下,她已见过同母兄长,才半百年纪的人犹如八十老翁,抖抖嗦嗦,全无找不出昔年风流才子的半风潇洒。

    生母已逝,兄长也恐不久于人世间,书院被焚烧查禁,江都今颜改旧貌面目全非,她还有必要再踏进重游故地?

    “回罢”,大太太抬着泪眼望向丈夫和儿子,见他们满是关切的神情,心底不由一暖,轻声呢喃:“回家吧,出来久了,章哥儿也该喊着要祖母。”

    “好!”大老爷握住妻子的手,微用力以示安慰。

    惟有秦旭不甘心,带了人亲探扬州书院,山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兵士佩着刀剑分列两旁,十月萧索天气,树木凋零,使得可以远眺到山上的屋舍学堂及藏书阁,与儿时的记忆重合,可以猜想到五座大藏书阁同时林立的壮观影像。

    此时此刻,秦旭有几分明了祖父为何建书院又交出书院的动机,这样气势威严的山、树、屋舍并藏书阁,加上数位有名望大儒,什么都不要做,也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城池。

    扬州甚至江南的学子以扬州书院为荣,屡生爱护之心,一力偏私蒙蔽他们的理智和公道之心,最终走向毁灭。

    谁都不能保证秦州书院不会步其后尘,秦旭没有祖父的远见卓识,更没有驭下的手段,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绝不会干出和大舅舅同样的事,但章哥儿呢?章哥儿的后代呢?

    秦家要力保不衰败,一座稳如盤石的靠山只会养废众儿孙,坐享其成,久而久之养得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如此更好!”秦旭再回望一眼扬州书院,不再留恋,上马挥鞭直奔出城,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长街。

    大太太不用看都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抹干眼角最后一滴水,吩咐下人服侍着净面上妆,与丈夫开起玩笑:“当年我出阁那会,也是在船上哭得天昏地暗,生怕再没了机会回江都。”

    如今,她不再留恋!

    大老爷静待妻子说出下文,久久不得其果,见她又对着窗外出神,温声安慰:“素心,你想什么回来便回来,咱们现在有得是机会和时间。”

    大太太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她再也不想回来!

    ☆、193|第 193 章

    来时繁花正好,芳香挹人,长街竞风流,满城倾耳注目相迎,去时枯木凋零,冷风朔朔,吹入骨髓皆是潮冷。

    踏舟北上时,孟焕之再回望一眼江都古城,此间事才有五分胜数,天子急召回他和王善叔,另派了钦差南下,接替的人能不能压住场面尚是两说,何况......

    回京之后还有另外一场硬仗要拼,他们在前方博上身家性命,左躲右防与扬州派系斗智斗勇,防不住有人在身后捅刀子。虽心中早有准备,事到临到仍觉得寒心,凉意从后背生起,徒添几分颓感。

    他轻拍阑干,想到燕京诸事不由得归心似箭,妻子于月前平安产下一子。出门时她还没有传出喜信,待回去要多出来一个儿子。

    孟焕之心中柔情顿生,又夹间着十分的愧疚。他没能让她如意开怀,她在经历生产之痛时,他不能在身边陪伴。说一千道一万,他负了她。

    回京后,就可以接她们娘儿仨回家,好好得享几日天伦之乐,他大概是要赋闲一段时日避风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