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丢出观道观
走出书铺,看到外边站着一个持伞背行囊的年轻男子。男子望向蒋泉,问道:“是蒋泉吗?我是顾苓在京城的亲戚,有事找你。” 蒋泉满脸惊喜,雀跃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蒋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亲戚借钱后就没了消息,加上他所住临近巷弄还死了人,衙门当时态度恶劣地驱散了旁观众人,卷了铺盖将尸体带走,只听说是个死相凄惨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测定然是死于恩怨仇杀,这让蒋泉担忧不已,日复一日,这些天连书也静不下心来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们顾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门庭,虽说顾苓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听说还有人混了江湖,已经好些年没脸皮跟我们联系,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一开口就是借钱,家里长辈不太高兴。倒不是在乎这点银子,只是觉得有辱门风,不愿认这个亲戚。顾苓执意要借银子,还信誓旦旦说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还上银子,你还会将她明媒正娶。家里长辈深知科举不易,岂会相信你一个穷书生可以考中进士,便跟顾苓要了这把琵琶,才愿意借钱给她,同时要求她答应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进士你们才能见面。如今她已经在返乡路上,也绝对不会与你书信往来。” 那人摘下行囊递给蒋泉,还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有银子五十两,还有两张银票,节省一点开销,足够你撑到下一次春闱了,你要是没信心考中,我其实也可以捎话给顾苓,你们俩私奔了便是,一个舍了家风,一个舍了圣贤书,好歹能够在一起过日子,我觉得总好过苦熬三年,到时候被家里长辈光明正大地棒打鸳鸯。对了,家里长辈气愤她钻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后有机会,可以再给她买一把新的。” 蒋泉愣在当场。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富贵门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实他内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惭形秽。 蒋泉怯生生问道:“你为何帮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帮顾苓,不是帮你。” 蒋泉抱过琵琶,却没有接过钱袋子,好奇问道:“你不是顾家子弟吗,为什么愿意偏袒顾姑娘?” “既然顾苓那么喜欢你,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人说完沉默片刻,缓缓道,“书上说两情若是久长时……” 蒋泉会心一笑,心里有了点底气,像是在鼓励自己,使劲点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又摇头,“钱我就不要了,出去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的,总能养活自己,没理由收了这钱,让顾姑娘在家族里受气,白白给人看轻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回家后写封信给她,就说只管等我考中进士!” 说到这里,蒋泉灿烂笑道:“说不定将来还能为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呢。”又赶紧摆摆手,“这句话你莫要在书信上说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里,真有那一天,我再带她来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儿就有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个怪人,仍是将钱塞给蒋泉,说了句怪话:“钱,你一定要收下,这是顾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干净的银子。” 其余两名同乡也劝说蒋泉收下。 那人转身离去,蒋泉高声问道:“小兄弟,考中之后,我该怎么找你啊?” 那人转头道:“你如果考中了,自会有人找你,告诉你一切。”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花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花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钱,哪怕那枚雪花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花福地衔接的莲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到了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花福地一样凭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向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花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道:“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花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他手中拿着四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资质。” “魔教鼻祖卢白象。” “武疯子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rou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且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他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个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呢?”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花洞天,发现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他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枯瘦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的那个‘裴’,听我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里头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姓裴名钱,裴钱,赔钱……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问过北晋官道上的商贾之后,陈平安松了口气:从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花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加上和周肥、陆舫以及冯青白这拨谪仙人的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东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裴钱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南苑国吧?”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抬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抬,陈平安心头阴霾更甚。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裴钱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陈平安在一座驿站旁租赁了一辆马车,谈妥了价格,约好在北晋的边境郡城停马,大概两天路程。 桐叶洲的北晋跟藕花福地的北晋大不相同,久无战事,无论是驿路管理还是通关文牒都很宽松,只要兜里有银子,哪怕不是官员,都可以下榻驿馆。 裴钱是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十分新鲜,坐在车厢里晃晃荡荡,十分惬意,时不时就掀起车帘子望向外边的风景。入秋之后,官路不远处经常能够看到一片片金灿灿的柿子树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让陈平安要那车夫赶紧停下马车,让她去偷个十斤八斤回来。 陈平安趁着她往外张望的间隙,取出那四幅画卷,发现轴头都不一样。一幅是防虫的紫檀木,一幅白玉,还有两幅材质不明,画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是寻常的皇帝挂像坐姿,身穿金色龙袍,但是身材并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龙袍宽松,就显得有些不搭;飞升失败的隋右边是负剑之姿,英姿飒爽,画中人如与看画人对视;魔教魁首卢白象披挂鲜红甲胄,双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羡更像一位人间君主;死在丁婴手上的武疯子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眯着眼,像是个市井坊间的小老头儿。 这四幅画卷只吃谷雨钱?问题在于,想要画卷中的某人走出来,得吃掉多少枚谷雨钱?再者,忠心耿耿这个说法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连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视为身外物。好在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带着游历天下,陈平安对世事人情了解更多,无形中对于东宝瓶洲的“天下大势”以及骊珠洞天在大骊版图的处境、地位,都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对于“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气,这四幅画都有可能被陈平安直接以天价卖了。 裴钱伸长脖子看着隋右边的画像,轻声道:“这位jiejie长得真漂亮呢。” 陈平安不予理睬,轻轻收起四幅画卷,没有当着裴钱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暂时搁放在脚边,心中感慨:这四位祖宗太难养了,哪里有初一和十五好,有个养剑葫,别说是谷雨钱,相依为命这么久,多次并肩作战,一枚雪花钱都没有花,炼剑、养剑都无须花心思。 其实陈平安拥有一方斩龙台,是世间炼养飞剑的最佳磨石,只是陈平安哪里舍得那方篆刻有“天真”“宁姚”的斩龙台少去丝毫。好在初一、十五从未因此事跟陈平安闹过脾气。不过陈平安打算日后返回龙泉郡还是争取向圣人阮邛购买一方小小的斩龙台,总不能亏待了它们。这笔开销,陈平安不会节省,哪怕可能到时候就不是谷雨钱,而是要用上金精铜钱。 陈平安看着裴钱,裴钱也看着他,忧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脚踹下马车,人生地不熟的,她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在南苑国京城,她好歹熟门熟路,哪些门户的东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抢,谁不能招惹,谁需要讨好,她心里都有小算盘,到了这边,马上就要入冬了,一场大雪哗啦啦砸下来,她不饿死也会冻死。她亲眼见过很多没能熬过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儿,他们冻死的模样丑得很。 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就像知道他很喜欢曹晴朗一样。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又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麻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上富人家门口狮子背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了屋,她乖巧地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东宝瓶洲,我家乡就在东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东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她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 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画,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我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裴钱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裴钱嘀咕道:“秋天了,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洞了,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趾。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而后又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当然,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白不点,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枚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此刻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撼山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休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里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缺补漏,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的道理何其相似?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之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平安如今练一整晚拳都不会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 在陈平安练拳的时候,伤势已经痊愈的莲花小人儿就坐在桌边打瞌睡。离开藕花福地后,小家伙好像有些心事。 陈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家伙耷拉着脑袋。陈平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什么。安慰人,实在不是陈平安擅长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画卷摊放在桌上,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陈平安对于运气一事畏惧如虎,如今心结解开不少。 其实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陆沉算计了一次,与神诰宗贺小凉牵连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极泰来,运气奇好,之后在鲲船上与贺小凉分道扬镳,运气依旧不差。再者,如今他身家可不算薄,不说跟陆抬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说老龙城与郑大风做伴的那尊阴神,花了整整十枚谷雨钱向他购买了一枚奋勇竹的小竹简,好像就为了买上边“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这句话。所以陈平安不奢望能够“养活”四幅画,拣选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赌怡情,还算妥当。 乱象已起,陈平安的确需要有些帮手帮忙看护着家业。 崔姓老人,陈平安不敢奢望,一个教拳一个学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么。 魏檗终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职责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道行还浅,而且陈平安对待他们更像是兄长看待两个孩子,这是心性使然,与年纪无关。真摊上大事,陈平安非但不会让他们涉险,反而只会让他们远离是非之地。 对于四位画中人,陈平安就没有这么多负担。至于相熟之后如何相处,那就到时候再说。 四幅画卷,陈平安不知道先选谁,但是很笃定先不选谁,那就是隋右边。要是以后给宁姚知道了自己身边跟着个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还花了不少谷雨钱,这还了得?所以陈平安先将这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然后将卢白象的也收了起来。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而且开创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势力,陈平安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后,万一是那周肥之流的枭雄魔头,无视伦理,大逆不道,难道又把他关押回画卷?天底下没有这么不把钱当钱的道理,谷雨钱可不是雪花钱,何况哪怕是雪花钱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个看似和蔼的武疯子朱敛了,后者曾是那顶银色莲花冠的主人,这让陈平安心里有点打鼓。跟丁婴一战,差点把命丢在牯牛山,那是陈平安生平最为凶险的一战。 陈平安盯着两幅画,犹豫不决。 莲花小人儿默默坐在他身前,一样在认真打量着两幅画像。 陈平安拿不定主意,笑问道:“你觉得哪个顺眼些?” 莲花小人儿转过头,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家伙指了指画卷,然后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询问陈平安真的要他来挑选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点头。小家伙麻溜儿站起身,沿着两幅画卷的边缘,瞪大眼睛,跑来跑去,还会趴在桌面上打量两个画中人,很是认真可爱,看得陈平安直乐呵。 小家伙最后蹲在地上,指了指身边的那幅魏羡画像。 陈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家伙起身后,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有些担心,应该是害怕自己选错了。 “没事,反正都要选的,选错了也没关系。”陈平安伸出手指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小家伙咯咯而笑。 陈平安取出一枚谷雨钱,双指拈住,轻轻放在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画像上。 当谷雨钱触及画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开,画卷表面很快铺满了一层谷雨钱的灵气,雾霭蒙蒙,如湖泽水气,然后猛然荡漾四散开来。陈平安再看那魏羡画像,多出了一分“生气”,尤其是连经断纬的华贵龙袍之上,金光闪动。只可惜他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费几枚谷雨钱仍是一团迷雾。 陈平安打定主意,十枚谷雨钱丢入其中,如果还是没有明确迹象,就当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画卷,陈平安在腰间悬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门去隔壁喊裴钱继续赶路。结果敲了半天门,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开屋门,看到陈平安后,有些不情不愿。 陈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见她走向自己,便指了指床铺,她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收拾好再走。” 裴钱委屈道:“咱们付了钱才在驿馆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银子哩。” 陈平安沉默不语,裴钱只得转身去收拾被褥。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盏油灯,皱了皱眉头。 之后乘坐马车一路往北,车夫熟稔路线,多是掐好了时间,让两位客人住在驿站和一些城镇客栈,没有风餐露宿的机会。 陈平安开始教裴钱雅言、官话,以及东宝瓶洲和大骊王朝一些大概的风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购自状元巷书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识字,刚好读书认字的同时是以雅言、官话诉说,一举三得。只是裴钱学得不太上心,不过字已经认识了百余个。但一看她就是个不喜欢读书的,明显更喜欢在车厢里睡懒觉,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陈平安不理她,只要让她睡觉,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风景,看完之后再睡,也算本事。 此后一路多雨水,慢慢悠悠,马车终于到了那座北晋边境郡城,陈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银钱,带着裴钱开始步行。 因为天气转凉,又经常下雨,陈平安还是给她买了一套厚实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没有立即给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着陈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来背好了。 北晋境内的寻常城池门禁不严,只要让车夫打点关系,没有户籍和通关文牒的裴钱也可以捎带着顺利入城。但是边关不同,陈平安就开始带着她跋山涉水。裴钱跟吃苦耐劳的李宝瓶一个天一个地,哪怕陈平安细致照顾着她的脚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挤出眼泪,饶是陈平安脾气再好,不烦也烦了。 换上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钱好了几天,结果她那一身衣裳因为从不知珍惜,很快就给山野小路上的钩钩刺刺弄破了许多,她就故态复萌,在陈平安答应到了下一座城镇给她再买一身后才有了精气神。只是北晋国边境线绵长,山路难行,裴钱一天到晚黑着脸,每次被陈平安要求以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都故意写得如蚯蚓爬动,让她写一百个字,就绝不多写一个字。 在这期间,陈平安又“喂养”了三颗谷雨钱。 因为现在陈平安走路就是练拳,几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炼体魄,所以他看似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剑炉立桩上。 只有到了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的时候,裴钱才有劲头,也不敢靠近,就站在远处,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久而久之,裴钱也觉得乏味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