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池乔期微微一笑,倒没觉得太过荣幸,“幼时在家父教导下练过一阵子,比起先生的瘦金体,只能算是皮毛。” 这话说的极为巧妙,明面上是称赞,细细一品,却带了些不卑不亢的意味。 简老爷子不曾想到一位留学海外的女孩子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底蕴,三个钢笔字间竟能看得出他的笔体,惊讶之余,算是少了些最初的不耐。 商议完其他琐碎的事项,池乔期起身告别。 简老爷子端着茶盏,悠然的吹开茶叶,喝一口,缓缓发话,“言左,替我送送池小姐罢。” 到了外厅,雨还在下着,冯妈候在一旁,递了外套给简言左,“天气不好,回去的路上开车小心些。” 简言左答一声“好”,随手接过冯妈递来的暗灰色外套,搭在左臂,右手撑了伞,把池乔期护在伞下,便走入一帘雨幕。 深秋的天虽有些凉,但幸好走的路并不长。 车里的暖风一烘,沾染到衣服上的潮气便不见了踪影,干爽的舒心。 简言左流畅的驾车驶上大路,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拨了号,“唯亭小筑的那套房子你去收拾一下,对,现在……” 池乔期知道这是在给她安排地方,等简言左挂断电话,拒绝的话不经思量,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用这么麻烦,租房子住也很方便的。” 简言左目不转睛的看着前面,似乎开的有多认真。 像是根本没听见池乔期在说什么。 又像是根本不想去回应池乔期所谓的拒绝。 池乔期见他不答,一肚子的理由没了地方说,只好闷闷的收了回去。 他还是老样子。 一谈到什么事情他不愿意继续的,便沉默。 一个字儿都不会多说。 这么多年了。 这个坏习惯还是一点都没改掉。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漫长的沉寂过后,简言左忽然开腔,“你怎么知道爷爷练的是瘦金体?” 池乔期一时没适应跟简言左如此家常的交流,思路跟声音一瞬间卡壳,好半天才组织起语言,“其实我也是胡诌的,只记得小时候听你偶尔说过一次,说家里爷爷的瘦金体练的登峰造极。” 红灯。 简言左依势把车停下,手握在方向盘上,没有回应任何。 外面的雨渐渐的大了起来,打到车玻璃上连成一串急促的声响。 车里,却越发的静寂下来。 3秒,2秒,1秒…… 红灯转成绿灯。 1秒,2秒,3秒…… 车却仍旧没有移动半分。 池乔期以为简言左没注意到转绿的信号灯,下意识的提醒般的叫他,“简先生?” 简言左的嘴角突然划出一道隐秘而诡异的弧线。 然后,在后面的车连续的低鸣中,目光灼灼的转过脸来。 “如果你连那种小事儿都记得,那应该不会忘了,之前你可不是叫我简先生的。” 池乔期彻底呆住。 是的。 他说的没错。 之前的她,的的确确,不是这么叫他的。 那个亲昵而年幼的称呼,那段快乐而单纯的时光,远到几乎不可触摸了。 那三个字,曾经那么的平常,平常到,像是本来,就应该。 而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像是遗忘了般,无论怎样努力,也没办法将这三个一起的字,完整的,读出来。 那个时候,她会对他肆无忌惮的笑。 会对他百无禁忌的撒娇。 也会,毫无顾忌的称呼他。 暖哥哥。 其实,如果真正认真的算起来,池乔期之所以能成为池乔期,简言左的作用占了大半。 虽然,在现在这个时刻里,已经没有人去这样细致的计较。 但或许,池乔期自己,永远忘不掉。 那时候,在她还没有真正的拥有这个名字前,她只有一个数字的代号,七。 在那里面,人人只唤她,小七。 听院长说,她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医院走廊里的。医院送来的时候只有一岁左右。 没有丝毫外伤跟任何部位的畸形,是一个很完整很健康的生命。 却莫名的,就被遗弃了。 她在那个临时处所呆到五岁,直到遇见简言左。 简言左是跟同一对姓池的年轻夫妻来的。 简池两家是邻居,四人从大学相识,毕业后工作在同一家研究所里,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尤其两位女人,乔朵和杜落微,更是亲密无比。 曾经一度约定,若以后孩子性别合适,一定要结成亲家。 虽然是笑谈,却被一直提及了很多年。 直到乔朵在一次大病后,彻底失去做母亲的可能。 领养池乔期的那天,原本按照约定,应该是简家夫妻陪同池家夫妻一起前往的。 所以他们没有走依定的程序,比如先看看孩子们的照片资料,挑选几个比较有眼缘的孩子之类的,等真正领养的那天,再确定究竟要领养哪一个。 而是直接跟院方商定,直接去看孩子们,然后当场办理领养手续。 用乔朵的话说就是,孩子们也不是东西,哪还有跟买菜一样挑挑拣拣的? 杜落微也特别支持乔朵的想法,直称无论如何要陪同着一起。 因为跟杜落微的意见统一,乔朵还戏言说,让杜落微千万睁大眼睛看好,她的女儿,是要领回来给杜落微的儿子当媳妇儿的。 杜落微自然也是兴奋的够呛,跟简居闻两个人在孩子要接回来的前一天,在商场里泡了一上午,搬回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乔朵特地为孩子准备的房间。 直称是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不过,事情依然是出了点偏差,在他们要去孤儿院的前一晚,简老爷子急召,让杜落微跟简居闻两个人,无论如何要赶过去,简家即时召开家庭会议。 简老爷子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在简家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杜落微跟简居闻听老爷子的语气不善,只能依令回去。 那时候,简老爷子还没有回到国内,在遥远的南美洲守着他引以为傲的简氏工厂。 这样一定气氛严肃的家庭会议,杜落微跟简居闻从不考虑带着简言左参加。 于是,当时只有八岁,还在读小学的简言左,就被暂时的寄托在了池家。 杜落微走前,还曾经用非常郑重的语调叮嘱过简言左,让他要好好招待即将到来的小meimei。 然后,杜落微跟乔朵两个人,在简言左皱着小眉头认真的点头答应之后,毫无顾忌的笑到前仰后合。 年幼无知的简言左,自然理解不了自家mama跟一直对他特别特别好的乔阿姨的那一脸坏笑是出自何意。 也就不知道,他跟池乔期,其实在很多年前,在很多人的期望里,早就被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候的池乔期也并不知道,很快,她就会有一个家,会有很多很多的家人。 那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 她不是孤儿院里最懂事的孩子,也不是最善于听老师话的。 她只是零星的记得,那个夜晚,老师们在她们每个人的床头上,放上了那件只有很重要很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让他们穿的衣服。 五岁的池乔期已经隐约的明白,那代表着,明天一早,会有一位小朋友,笑着跟他们告别。 那个人,池乔期从不敢去想会是自己。 所以,第二天一早,当她睡眼惺忪的从床底下爬出来,接触到老师一脸不耐的说出“小七你今天不用出去了,就老老实实的呆在活动室里”的话语时,她一点都没觉得不满,或是惊讶。 甚至,还会有一点点的开心。 因为每次她睡觉滚落床底,第二天一早带着灰尘跟饼干屑从床底爬出来时,老师都会训斥她好一会儿,但那天,可能是因为她太过幸运,历来严厉的老师,竟然连半句批评的话都没。 年幼的池乔期不曾去想过原因。 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今天的活动室,她再也不用排队在任何人的后面,等待自己想玩的玩具了。 这些所有好玩儿的,在今天,都是她一个人的。 尤其,是那个每次怎么轮也轮不到她的万花筒。 据说,那里面,能开出许多许多缤纷的花儿来。 那间活动室,就是池乔期第一次,与简言左相遇的地方。 他在一旁站着看了多久,池乔期并不知道。 或许是很久,或许是刚来。 于是,当池乔期把累的不行的眼睛从万花筒上移开时,就发现了这个皱着眉站在她身边的小男生。 她并不认识他。 唯一的以为,就是孤儿院新来的小朋友。 但是他紧紧皱起的眉,着实让池乔期很是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