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他拧干土布衣上的水,眉眼漆黑冷厉,低头看向胸前的同心锁,小巧的同心锁浸了水,水润泛光,就和人一样。 半响,他伸手握住用力,红线崩断,同心锁生生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二叔家的帮工到结束,李月秋就没再见过陈立根,她掉在田里的帽子倒是被二婶带回来挂在柴堆里。 那天晚上陈立根没来吃饭,二婶压了很瓷实的一碗饭菜让李大有带过去,村里帮工谁耍滑头谁踏实干的多,她心里有数,既然人不愿意过来那就让大有把饭菜带过去。 桃源村在水湾村的隔壁,不算远的地,李大有脚程快,很快送过去很快就回来了,他能去找陈立根,但李月秋没由头跑过去找人。 村里的日子清净,清晨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大山深处罩着的白色雾气随着太阳升起一层层慢慢的散了,土院子里,两只麻雀叽叽的叫着停在海棠树梢上,暖人的阳光透过密稠的海棠树叶洒落成点点金色的光斑。 金色的光斑照在树下放着一只盛着螺丝的盆里,小半盆的水清澈见底,螺丝全部沉在盆地,有几颗收缩吸盘背着个龙卷风似的螺旋壳儿,吸附着盆子边慢吞吞的爬,一不小心就从盆沿边掉了下去,干净的壳立马沾上了土。 “咯吱”土院子的门开了,李月秋背着个小竹篮进来,小竹篮是竹条编的,用了很久,颜色变成了暗淡的黄色,她进门后把篮子放下,又把头上的帽子摘了。 篮里是她挖到的野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人一早会进山打柴拿到县城上去卖,可深山里她没胆子也没本事进,只敢在外面转,但外面的野菜能吃的早被挖的差不多。 她用了一早上的时间只挖到半篮儿野菜。 幸好要用的野山姜和青花椒都挖到了。 螺丝用水养了好几天,浑浊的泥沙已经吐干净,水清澈见盆底,吸在盆侧的螺丝被她抬手弄了下来,发出“得儿”的一声,她搬了个凳子坐在海棠树下开始处理螺丝。 螺丝要用刷子把土青色的壳唰干净,然后用老虎钳“咔咔咔”的剪了螺丝屁股,最后还要过好几道水清洗,耗时又费力。 等洗刷清洗干净,壳儿一颗颗干净得像是镀着一层光。 早上出门烧的火留了炭,往炭上加了一把松毛后升起呛人的烟,几秒过后火重新燃了起来,李月秋把切好的野山姜放在缺口碗里后开始烧锅。 没一会厨房里响起了滋啦啦的过油声,整个院子香气飘扬。 李大有还没进院就闻到了。 “月秋?”他动了下鼻子,往厨房走,这么香,烧rou吗? 李月秋把紫苏叶扯成几段洒在炒好的螺丝上,“哎,等我会。”紫苏叶是她在旁边苞米地里掐的,只掐了一小把,掐的都是中心最嫩的芽,点缀在炒的鲜红热辣的螺丝上,颜色好看味也香。 看到灶台上摆着的一大盆炒好冒着异香的螺丝,李大有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咋炒这么多。”螺丝是栽秧的时候月秋捡的,这些天见她陆陆续续又去捡了不少,看盆里的量,是全都炒了。 “不多,卖不完就自个吃。”李月秋把炒螺丝的盆用盖盖上,再用一块浸了水的纱布包住盖子缝隙,“走吧。”今天是李大有要去县城的日子,她昨个和他说好要跟着去。 “啥?卖?你是要去卖螺?”李大有的眼珠终于从那盆螺丝上移到了李月秋身上,他以为月秋是做了自个吃,这是要拿去卖?他想都没想就道:“搞不得,不能卖。” 李月秋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手抱着烫呼呼的盆,一手把帽子戴上,“能卖,县城有人摆摊,可以卖。”她说完就出了院子,爬上了李大有自行车后面的板车上坐好。 李大有:“不成,你下来。”月秋昨个说要跟着他去县上,他以为人是要去县上买东西,搞了半天,是去卖螺,他伸手从自己的兜里掏了掏,掏出钱递给月秋。 李月秋:“?” “给你当零花,咱不去卖螺。” 李月秋反应过来,笑着摇头,“我身上有钱,要花钱我自己赚。” “赚啥赚,你下来。” “不下。” “你真要卖螺?没人买的。”螺丝这种东西田里河里随便摸,不值钱,李大有给钱不成,便去捞她手里的盆,“非要卖把盆给我,我去卖,你做这个不体面。” 李月秋抱紧盆,认真道:“我想试试。”什么事情行不行都得试一试,上辈子没做的事情这辈子总要做一做,没什么不体面的。 “……成。” 嘴上答应了,但进县城的路上,李大有的眉就没舒展过,李月秋让他把自己拉到rou联厂,约好回去的时间,结果李大有不动了,说啥都要跟着她。 不是李大有做事婆妈不痛快,月秋才在rou联厂不干了,结果现在卖螺还跑到rou联厂来卖,里面大半应该都是熟人,那些工人看到月秋卖螺心里指不定怎么想。 李月秋倒是没想这么多,她选这纯粹是因为rou联厂的工人有钱,再过几分钟就是厂里的饭点,她熟悉厂里的上下班时间,也知道哪道门里进出的人多,装着螺丝的盆被她摆在门口的一个小台阶上,盆没开盖,李月秋蹲地上在门口保安的注视下静静的等着。 直到厂里隐约传来喧闹声,几个穿着工装的工人从门口走了出来,她站了起来,打开盆上的盖。 第15章 小表情神气,鼻孔都快朝天了…… 鲜香麻辣的味顿时散开,味道刺激人的味蕾,光是闻到就让人止不住的吞唾沫,rou联厂的工人手头宽绰,工人们有在食堂吃饭的,也有打了饭菜端着铁皮饭盒回家或是宿舍吃的。 谁知今天出厂子,一股忒香的味道传来,不是他们乱吹,工厂里的伙食就他们厂里的最香最丰盛,可今儿不知谁家烧菜,香得让人不禁停了脚步,下意识找味道是从哪来的。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香味的来源,厂子门口的台阶上摆着一盆油汪汪火辣辣的螺丝,上面铺着紫绿色的紫苏嫩叶,一看就知道味道肯定不错。 “同志,炒螺丝,还热着,要尝尝吗?”李月秋见有人看了过来,露出笑来,眼儿弯弯,雪白的牙齿像是瓠瓜的籽。 她用勺子挖了些螺丝递过去,声音俏生生的,“味道不好,可以不买。”螺丝小,尝几个味道不好可以不买。 几位工厂的同志先是被那一盆香辣味勾人的螺丝吸引住了注意,这会看到李月秋,一个两个的都走了过去,有些吃惊。 这不是之前辞了厂里活计的李月秋吗?听说临转正回了乡下,厂里到现在都还在议论她的事情,说她脑袋糊涂,丢了个天大的好机会,现在怎么会跑厂里门口卖上东西了。 “你,你卖这个?你做的?”有工人同志不确定的问道,李月秋的模样,看一眼惊艳得让人念念不忘,乌黑的头发,杏眼扑闪扑闪,皮肤跟玉脂膏似的,不像是能下灶台的样子。 当然是她做的,李月秋点头,“嗯,我做的。” 几个工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问了下螺丝的价格,一勺5分钱,不只收钱也收票,勺子就是家里常用的铁饭勺,满勺可以放半碗的量。 食堂一个清水熬白菜要4分,炒螺丝油汪汪的,料下的多,5分不贵,也没尝味道,都纷纷打开铁皮饭盒来一勺,没一会李月秋身边就包了一圈的人。 有的人当场嘬了起来,吸溜一下把螺rou吸进嘴里,螺rou鲜嫩肥美,汤汁又麻又香,嘴巴简直都停不下来,嘬了一颗又一颗,一会的功夫,一勺螺丝没了,肚里的馋虫彻底被勾起来了。 本来只是来看李月秋热闹的工人同志几乎都掏腰包买了,还有买了一勺觉得味儿不错又跑回来买的,一盆的螺丝不到半个小时全卖光。 她今天原本是打算多跑几个厂卖的,一盆的螺丝不知道能有多少人买,多跑几个厂应该能卖完,谁知道一个rou联厂就包圆了,李月秋摸了摸兜里的钱,眼珠儿亮晶晶的。 “李同志,你这手艺都快赶上厂里的大厨了。”有工人和李月秋说起了话,李月秋在厂里很出名,有名的美人胚子,没想到人长得俊就算了,做菜手艺也是拔尖的,厂里歇了心思的年轻人估计又要起心思了。 李月秋回了个笑容没吭声,刚刚已经有好几个找她说话,不少语气中都是在看她笑话,好好的工人不做,摆摊做买卖,也不嫌丢人。 但她知道再过几年,随着时间的逝去,观念也会发生变化。 而且她靠自己的劳动力挣钱,没有什么丢人的。 “月秋,走咯。”李大有收拾好盆和勺,喊着李月秋走了,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堪比供销社的热闹景象,月秋装螺的盆是家里最大的,但螺左一勺右一勺,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李月秋把一个搪瓷缸递给厂门口的保安,让他帮忙转交给吕厂长,然后小跑着跟上李大有。 晚上回家的时候爷爷知道她上县城里卖螺了,地里的农活在她回村之前爷爷早全侍弄好,家里不忙,她才想了去县城卖螺攒钱。 这东西没什么成本,算得上是无本买卖,香料她可以进山采,顶多糟践油,大豆油八分八一斤,但算下来利润很高。 李月秋在油灯下算今天赚到的钱,油灯的光线全都在她那,屋里黑油油静悄悄的,爷爷和大有哥坐在边上看她数钱。 本来她是打算钱和票都收,票据还没取消使用,供销社买东西要票,但给的都是钱,票现在不好弄,人们买东西给的多是钱而不是票。 “算好哩?”李老头抽着水烟袋头也不抬的问。 李月秋合上小本子,小表情神气,鼻孔都快朝天了,眼珠儿剔透的像是冒着水光,“算好了,三块七。”今天刨除最大的成本赚了三块七。 她想了想,“钱是赚不完的,明天不去了。” 一旁的李大有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不去就好,这事,做一次就够了。 “没螺了,我得先去捞一些。”之前捞回来的螺一次性做了,家里现在没螺了,想做也做不了,而且螺捞回来得丢水里吐好几天的泥,明天肯定去不了的,最早也要三天后。 “……”李大有一颗心又紧了,他知道月秋该是赚了不少,今天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赚了他拉五六趟货的钱,但卖东西摆地摊会让人看不起,更有可能会挨打坐牢,做买卖抓进牢里的多了去了,之前有一个偷偷在家里做了豆腐卖,被逮住扭头送进了监狱,吃了好几天的牢房写了检讨才被放出来,做这事不牢靠,但月秋要是打定主意要做买卖,也只有爷能劝住。 李老头并不关心孙女赚了多少,这事要是放几年前就是板上钉钉的投机倒把,六小□□闹得大的时候,只要是遇上投机倒把的,不管啥由头,全部绑在村口的树干上打,动手的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顿打下去皮开rou绽,没个把月甭想出门下地。 李大有等着爷爷表态,但李老头抽完水烟好半晌才说:“成,天黑前得回屋里头来。” 李大有:“……”喂了半天的蚊子,只有我是反对派? 卖螺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李老头偶尔会给她帮个忙,出门的功夫会捡一桶螺回来,李大有劝说无果之后也不劝了,路过田里河里也会顺道捞些螺给她。 她卖东西摆摊的位置不是固定的,但都是在县城里的厂区里转,工人食堂的菜色虽然不错,沾荤腥,但螺丝这样的一般是没有的,因为处理起来又洗又唰,费事麻烦,她进rou联厂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就没见过食堂弄过螺。 “味儿太好了,几天不吃就想的慌。”一位工人专门把搪瓷缸洗干净用来装炒螺丝,旁边有好几位工人也是一样。 这螺丝烧的太地道了,吃螺吃的就是一口的鲜气,又鲜又麻,也不知是咋炒的料,和家里做的不一样,过瘾!而且弄的很干净清爽,吃不到泥沙,汤汁还可以浇到饭里,不用咸菜就能吃两三碗米饭。 “给我多舀点汤汁和紫苏。”做配料的紫苏叶很受工人的喜欢,李月秋都是现掐的嫩尖叶,紫苏浸了汤汁吃在嘴里更鲜了。 一盆很快要见底,李月秋盖好纱布,不卖了,剩下的她要送到rou联厂给吕厂长,这是她之前答应下的。 她第一天卖螺给吕厂长送了一缸托门口的保安转交,吕厂长吃过后前几天让她留点给他送过去,价格怎么卖就怎么算。 等送完从rou联厂出来,她看不早了,不敢耽搁赶紧回村。 卖螺事情上爷爷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天黑之前必须回家。 办公室里,吕厂长吸了吸鼻子,飞快的洗了手,拿出自己藏的酒倒一小杯,嘬一颗螺喝一口酒,感觉一天的疲劳全没了。 结果吃到一半,办公室的门猝不及防被推开。 “老吕,又躲着吃独食,我说你都当厂长了,怎么一点分享精神都没得。”来人叫左信,是吕厂长的好友,他说了几句,直接上手弄了颗螺嘬了起来,两个大男人喝酒嘬螺rou,没一会地上就堆出一堆的螺壳。 “这螺下酒真不错,舒坦。”左信坐在一边悠哉的喝茶,他上次有事过来,正巧是李月秋第一次送螺给吕厂长的那一天,吃过炒螺之后赞不绝口。这会他忽然有了个想法,把手中的茶缸放桌上,朝正在洗缸子的吕厂长道:“我最近在琢磨着厂里的加班福利,你看炒螺怎么样?” 第16章 明明娇气得连爬颗花椒树都会害…… 玻璃厂最近紧急要出一批玻璃,工人们接连加了四五天的班,不过到现在加班福利还没定下来是什么。 直接给加班费省力简单,但厂里也要考虑资金的问题,加班费发不出来,只能折合成福利,吕厂长对于左信的提议不做任何建议,这不是他们厂的事情,他就算想帮李月秋也不合适插手。 左信在玻璃厂是管这方面工作的,他越想越觉得法子可行,螺丝的价格比rou和点心低,成本小,但味儿好,还比rou香,起了心思找厂里领导商量之后问李月秋有没有接这活的意愿。 如果愿意接,这桩事就能了了,炒螺的味道好,就是不能吃辣吃麻的,也一边吸嘴吐舌头一边嘬个不停,李月秋在厂子门口一小会就卖了干净,去晚的人压根买不到,厂里的工人对于这个加班福利应该也不会有异议。 玻璃厂给的费用不低,这几天她来一趟能赚四块多,与其一个厂一个厂的跑,不如接一个大单,李月秋拿着左信递过来的协议看了一会,协议很粗糙,不过重要的条目已经列清楚了,“我愿意接这活,但我一次性做不了那么多的螺,能分两次送吗?”螺丝处理起来麻烦,她需要时间。 这没多大的问题,只要能保证味儿正就成,左信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李月秋在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和人说好五天后会送第一批螺过来,左信先给她支了30块钱,剩下的等螺全部送来之后再结。 炒螺丝最重要的原料是螺丝,靠李月秋一个人捞是不行的,她打算雇人捞,按斤收。 “月秋姐!” 从玻璃厂出来,迎面跑过来一个熟人,是李艳,手上拎着从供销社打到的麻酱。 李月秋回乡之后没有再和李安国一家有过接触,没想到会跑到这来找她,“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