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约莫一刻钟后,凤驾停在梧香苑,元襄听到诸人行礼的动静,立时循声看过去。 没多久,顾菁菁兀自从一株花树后走出来,钗环艳丽,衣衫雍容,手抬遮面挡道的枝桠,宽袖随之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的腕子。 等她再抬眸时,元襄凝着那张朱唇皓面,一霎失了神。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年春宴,她亦如这般出现在他面前,恰巧撞进他的怀里,自投罗网。 两人多的视线隔空交融,顾菁菁稍显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睫,轻声问道:“王爷叫我过来,有何要事?” 客套疏离的嗓音唤醒了元襄的神志,不知是否因着太久未见,他竟跟着腼腆,调整了一番紊乱的呼吸,这才细细打量起她来。 两人不过隔着一步之遥,近到他能看清她鼻翼上细小的汗珠。 “怎么瘦了?” 第37章 终难忍护心头血 顾菁菁悻悻一笑,“前朝之事闹腾,自是吃不好睡不香。” “多大点事,何必挂在心上。”元襄知晓她说的是何事,叹气道:“看我没有骗你吧,身为帝王纳妃是迟早之事,即便不由我提及,旁人也会提及。朝廷利益错综复杂,太尉亦是靠不住,最起码,他不会站在你身后。” 顾菁菁抿唇不言,心知他说的没错。 太尉是帝师,是重臣,维护的始终是皇权,是陛下,从来都不是她。 元襄见她面上委屈,亦跟着不好受,抬手想要牵她,却被脑海中血淋淋的场景喝退。 “菁菁,跟我出宫吧。” 他徐徐攥紧拳,眉眼舒展,不见寻常的凌冽之气,“若你不想离开长安,我给你换个身份,做我明媒正娶的王妃。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温柔细语如沐春风,带着讨好和宠溺,然而这句“王妃”慑的顾菁菁心里咯噔一声,她禁不住咬紧了唇瓣,直到发痛留下牙痕,这才松开。 “王爷说的简单,您留给菁菁的伤害,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抹平的?”她微微仰头,拿一双含忧带怨的眸子盯着他,“如何过去?怎么过去?” 接连反问让元襄如鲠在喉,好半天才发声:“我知道错了,该跪的也跪了,该退的都退了,你还要让我如何?我没对女人用过心思,不知晓该怎么谈情说爱,难道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能有?最先在一起的,可是我们……” 话到末尾,他嗓音微哑,神色凄迷当真像个深情之人。 可这般深情,来的太迟,太假。 顾菁菁只觉可笑,柔声细语的提醒他:“王爷对菁菁不是爱意,而是欲念,求而不得的欲,别弄混了。” “不是这样,若是欲,我为何不能发泄给旁人?” 元襄急躁起来,而顾菁菁不理会他,话锋一转道:“这是我还活着,堪堪才能听到王爷的歉意,但若我遇到的不是陛下呢?我这般欺君行径,怕是王爷要到我坟前烧纸了吧?” 元襄闻言一怔,她玩味的眼神顿时让他面红耳赤。 “陛下对我善良宽宥,瞒住了鸩毒之事,亦是为了保全我,否则你那点龌龊心思早就大白天下了,还请王爷及时收手吧。” “你我之间只能止步于此,菁菁心里只有陛下,那日下跪之谈只是我随口一言,并未经心,还请王爷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有失身份之事了。” “随口一言……”元襄抿紧薄唇,胸臆尽是委屈。 他抛开颜面做的事,他第一次疯狂妄为做的事,不过是她的随口一言?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翻涌的坏情绪,泄愤似的说道:“你心里只有陛下,确定吗?恨也好,厌恶也罢,你的心里总得有我的一席之地。” 顾菁菁愣了少顷,眼刀狠狠瞪他,“恬不知耻。” 有细风潦草拂过,让人心头躁郁难安,元襄脊背溢出汗,前额也在突突直跳。 两人大眼瞪小眼,他在她眸中读出了愤慨和厌恶,心不由紧缩起来。 他捏紧指骨,承受着胸膛的阵痛,缓而慢的呼吸着。 少顷,元襄薄唇翕动,声音轻飘飘的,没跟没落,像周围的风一样:“菁菁,我真的知道错了,总得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吧?”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顾菁菁眉眼一亮,瞬息又恢复自然,“若王爷真的知错了,真的想补偿我,那就请你帮帮我们,解了这燃眉之急。” 看来,这两人已经通好了气儿…… 元襄微蹙眉头,织锦盘纹的皂靴往前踏一步,遮住她面前大半的光线。 熟悉的压迫感袭来,顾菁菁没有躲,十指绞住朱红披帛,对峙似的凝视着他。 “倘若我拒绝呢?” “那我只能顺应天命了。”顾菁菁说着,眼波落在他英俊的眉眼上,描画着那道浅细的疤痕,“想当初进宫时,我就已经豁出了这条命,迟早也得交出去。过了今日,你我再不复相见。” 好一个不复相见,元襄气急反笑,“顾菁菁,你这是在逼我?” “我怎敢逼迫王爷,不过是说的实话。你我之事太尉早已知晓,不过念在时机不成熟,尚不能对我动手。一旦那些女子入了宫,我这个后位怕是做不得多久,到时候会怎样,王爷应该知晓。”顾菁菁停顿须臾,微咬下唇道:“太尉动不得你,但他动的了我……” 幽幽话音落入元襄耳畔,凄迷如同夕阳垂照,艳花凋零。 他顿时联想到元衡那些不讨好的话,世家贵女没有几个吃素的,若进了宫,各个儿都是怀着一些手段,顾菁菁不傻,但她一个又能敌的过几人? 躁郁澎湃袭来,逼退他的理智,他顾不得太多,顺势握住她的手。 小小一把骨头,娇娇柔柔,这种触感何曾亲切,如同失而复得,再次被他捏在掌心中。 太尉,太尉,当真烦死人了! 他盯着她仓皇失措的面庞,发狠道:“所以我让你跟我出宫,为何不听呢!情爱重要,还是命重要,分不清吗!” “我不走!当初我说要跟着你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他的手攥地很紧,捏的顾菁菁骨头生疼,她咬着牙掰开他,眸中噙着盈盈亮的泪珠,“迟了,太迟了……求你莫要再纠缠了,一别两宽吧……” 天坠云霭,浑浑噩噩。 这厢回到王府,心口的痛还蔓延不绝,恨不得要了元襄半条命。 他没心情用膳,阖衣躺在软榻上,伸手推开花窗,外面紫黑色的苍穹积压着厚云,灌进来的风夹杂着湿热的潮气,今晚又要下雨了。 顾菁菁含泪离去的模样历历在目,越想忘记,就越清晰。 他沉沉吁出一口浊气,待那豆大的雨滴落下,打湿了香榻,打湿了他半边衣缕,依旧没有动手关上那扇花窗。 究竟,该不该帮他们呢…… 帮了,不知何时才能将她带出宫,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他们琴瑟和鸣,恩爱白头吗? 不帮,若她日后当真出差池,那他该怎么办? 明明是触手可得的人,如今却变成了天上月,尽在眼前却捞不着,摸不到,最可恨的是,这种惨淡光景竟是他亲手缔造的…… 悔意在心头造作,惹得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让人坐如针毡,辗转反侧。日复一日,没有半分减轻的态势,每每发作,愈发变本加厉。 他心里堵的厉害,眼眶亦泛起盈热,抬手撑住头,死死闭紧眼,费劲力气才赶走让他羞恼无比的泪意。 急火让他的思绪疯狂起来,他恨不得追随高祖和先帝,即刻拥兵城下,杀进波云诡谲的大明宫,结束这一切的磨难。 可元衡的话就像是魔咒,一遍遍回荡在他耳畔,挥之不去。 殉节,殉节…… 他仿佛已经看到她一系白绫吊死在宫中的场景,亦或是一杯鸩酒随元衡而去,那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一场空。 若往日,无人能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可他生了心魔,有了软肋,不知哪步走错了,到如今竟变成了他最瞧不起,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温柔乡,英雄冢,名不虚传。 自懂事起他就一直在防,防到现在,功亏一篑。 剧烈的头痛猛然袭来,元襄不由咬紧牙关,腹里一阵烧心干呕。这种感觉绵延持续了三四天,直到河西军的战利品送进大明宫,他的头还昏昏沉沉。 这天艳阳高照,外面热气升腾,元衡在含凉殿设宴,邀请重臣共赏战利品,自然少不了皇后作陪。 这次河西军成功逼退前来进犯的吐蕃杂碎,缴获数十只战犬,挑了其中最为威武的一只送到了长安,供皇帝斟赏。这只战犬毛色通黑,壮如小牛,双眼大如铜铃且红似琉璃,锁在铁笼中气场凛然,张嘴狂啸时吓得侍宴宮婢们花容失色。 元衡自小怕狗,亦是好不到哪去,强撑着陪同诸人观赏。 眼瞧顾菁菁饶有兴致,想朝前走几步观望,他旋即拉住她的腕子,肃然摇头道:“皇后,别离它那么近,瞧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只疯狗。”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还是被太尉宋湛听进耳朵里。 宋湛笑道:“陛下所有不知,河西军之所以送这头战犬入宫,不仅是因着它体态健美,还因它肚子里怀了小崽儿,将来诞下几只,从小饲养,亦能留在宫中供陛下赏玩。” 元衡难以苟同,薄唇抿成一条线,自不想跟这些生灵玩乐。 比之他的紧张,顾菁菁心生欢喜,攥着他的手凝向那只战犬,忍不住暗叹:“竟然怀有小崽儿,真好。” 不知能生几只,长的漂不漂亮,毛发摸起来软不软和…… 她正憧憬着怀抱小狗崽的那天,忽听宋湛幽幽说道:“陛下与皇后成婚一载,可皇后还未怀上龙嗣,宫中空寂,社稷后继无人,委实应当着急起来。还请陛下早日甄选秀女进宫,好为皇后分忧解难啊。” 话音落地,在场诸人嬉笑欢乐的模样全然不见,气氛尴尬至极。 十几双眼睛落在顾菁菁身上,惹得她面颊燥热。太尉好言,道出一个分忧解难,这是像众人暗示她怀不上龙嗣了? 她的鼻尖跟着微微泛酸,心情忽而被宋湛带偏,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进宫一年,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避子汤喝多了,伤了基底。 忆及往昔,她幽幽凝了一眼旁边的元襄,眸含怨怼,惹人生怜。 这眼神不过须臾就收回去,她抿唇不言,下意识地捏紧了元衡的手,假装置身事外。 而这一幕的委曲求全撞进元襄的眼眶,他怔愣过后,只觉愤怒如同滔天洪水,立时将他席卷到窒息,疯狂吞噬着他最后的理智。 元衡紧紧攥住顾菁菁的手,恰到好处力道给她丝丝安抚,看向宋湛时黑眸冷朔,素来寡淡的眉眼竟生出几分叛逆之气,“太尉莫要妄下结——” “太尉此言差矣,帝后不过称婚一载,怎知就难以孕育子嗣了?” 沉澈的嗓音携着不可忤逆的气势,毫无礼数的打断了皇帝的话,有如此胆量之人,诸官不用看便知是摄政王。 摄政王与太尉不睦已久,话音落地,剑拔弩张的气氛便陡然升起,两虎相争,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作声。 元襄冷冷盯着宋湛,一身紫袍随风猎猎,宽袖圆领,甚是英武,“众所周知,龙体中匮已久,未能怀上子嗣未必都是皇后的事,太尉就是选百八十个秀女入宫,也没什么作用,无能之人才会将所有的罪过撇给一个女郎承担。” 对方言之凿凿,强烈的敌意忽而让宋湛摸不到头脑,“王爷这是在含沙射影,说老臣是无能之人了?” “太尉非要这样想,本王也无甚办法。”元襄低首,轻轻抚去肩上落花,“不论如何,这都是陛下的家事,容不得你这个外臣说三道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整天嚷嚷着选秀选秀,真不害臊。” 这般奚落立时让宋湛蹙起眉头,一张脸绛红,不悦地盯着元襄。 摄政王早已与皇后划清界限,怕是巴不得新选秀女入宫,从而安插新棋子,怎么今日突然转舵了? 眼瞧元襄容色狂肆,如此挑衅让他恼羞成怒,声如洪钟的说道:“子嗣关乎江山社稷,是家事,亦是国之重事!老臣受先帝所托,自当要诚恳进谏,免得对不起庙堂!” “太尉在朝中倒是尽职尽责,在家里怎么就成软皮子蛋了?”元襄笑笑,眉眼间尽是轻蔑的意味,“你与夫人成亲二十多年,未能生出一子半女,家中亦无妾室,怎么不为你家宗祠想一想?如此绝后,到了地下还有脸见你们宋家的列祖列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