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宋竹这里,萧禹身量比她高,他微微挡了下,宋竹就只看到马的影子从萧禹肩膀外头过去,别的什么也没碰上,倒是萧禹,腰间被马尾巴扫了一下,落下了几星脏污,他用手帕拂拭了几下,方才笑道,“街上人多,你靠屋檐走着更安全些。” 原来他换到外侧,是为了给自己挡风遮雨……宋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此时亦知道自己应该道谢,只是这话对着萧禹无论如何也难出口,一时间不由涨红了脸,甚是难堪。还好戴了盖头,隔着薄纱,旁人也看不清楚。 一时出了城,大家又走到一块,说说笑笑往锦屏山走去,此时山中踏青人多,走入山内没有多久,众人便见到了许多人家围坐在青布垫上,或是赏景或是吃食,俱都十分开心——只是他们却把近处的好地头都占了,让宋家人难寻落脚处。终究是宋栗人头熟,带他们走了十几步,便寻到了五六个未回家的学院士子,一群人总算有地儿落脚了。 能与山长的子女们一道赏春,同行的还有宋家名闻天下的才女,虽说带了盖头,而且彼此也不便过多交言,也足以让这些小年轻容光焕发了。不过宋苡一心照看宋艾和宋荇,还有那两位萧家小子,略坐了坐便跟随孩子们去到杜鹃花从旁,只有宋竹和不愿摘花的宋艾坐在一边,两人却也都没有高谈阔论。 宋竹心不在焉地听着兄长和同学们议论山水之美,却根本是充耳不闻,她时不时偷偷看看萧禹,心里还在纠结着呢:刚才的事,自己……是不是欠他一声道歉啊? 要说没欠,那她可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在出门前,她还拿女学的事笑话萧禹,若说欠的话,那……那不就服软了吗?而且,若……若他一直都是好人,那和他做对的自己,不就成了不懂事的坏姑娘了? 也许……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人了?也许他真的本性不坏,真是堪为二姐良配的佳公子,是她太刁蛮任性,惹得他忍无可忍了,才会那样作弄她……其实平日里他都是和气待人,再可亲不过的…… 唔,这样看,他岂不是处处都好?出身富贵,却又温柔体贴,连细节都注意得到,而且脾气也好,被马儿拂脏了衣袖也不觉得什么,听三哥说他读书聪明,虽然基础差但是进益快,而且又吃得了苦,住了一个月书院,非但没有吃不了苦闹出事情,反而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而且……的确生得也还不错……这样看,颜jiejie非但不是识人不清,反而是慧眼识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好来。 宋竹心里忽然跃起了一种很陌生也很难以言喻的滋味,有些酸涩而发苦,就像是刚吃了一口苦菜一样,让人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想到颜jiejie和萧禹在一起的情形,她就是觉得满嘴发苦,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别想太多了,”她暗暗训斥自己,“瞧着眼下情形,非但他没瞧上二姐,似乎二姐也没瞧上他,你犯不着为二姐护食儿。颜jiejie待你还算不错,她若能寻到个好夫婿,你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这件事,越寻思她越觉得不悦,便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收回心神,听着兄弟们和几位同学一道大谈诗词歌赋。 众人已是谈得兴起,喝着仆役们奉上的茶水,你一言我一语,你说苏学士豪放,我说柳屯田婉约,又说了几句,萧禹便笑说,“是了,今次在山水间巧遇师兄们,大家煮茶谈天,亦是风雅盛事,何若我等个人联诗一首,记叙此时此景此事,以为将来留念?” 这是文人间极为正常的社交活动,以进士为目标的人是不可能不会作诗的,由典故、音韵敷衍出的游戏酒令不知有多么风行,即席赋诗更是普遍到书生出游会带上文房四宝的地步,众人闻言,都是欣然应是,当下自有仆役磨墨铺纸预备抄录,又有人翻书限韵,定了格律和题目。宋竹跪坐在一边,倒是微觉无聊,只是此时又不好拔脚走开,只好游目四顾,欣赏风景。 正是走神时,不想萧禹忽然对她款款一笑,道,“三娘,你是宋家才女、女学高弟,今日有幸见识你的笔墨,也是我们的荣幸,这前几句必定要由你作才好——千万别谦虚推辞了,来,快快地作几句出来罢。” 宋竹当即便傻了,她——作诗?她连十三经没读完,平时虽然也看点诗词集,但她——作诗? 她瞪着萧禹,见他面无异状,还正热诚微笑,仿佛是刚刚为她谋了个好处正在邀功,只有眼角闪烁着她十分熟悉的恶劣得意,是唯一的破绽,让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无心之举……根本就是他在坑她! 只怕……刚才的示好,不过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就是为了这一刻而铺垫,萧禹从刚才见到这几个同学开始,很可能就在酝酿着这一刻,为的就是一举把她给坑死。把她还没打响的才女名声,彻底地踩落入泥。 宋竹只觉得萧禹笑中的得意,在她的视野里慢慢放大,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让她的世界笼罩乌云,她忽然很是委屈:难道他就没想过么?若是没了这才女的名声,以她的家境,又该如何嫁得出去?她终究也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他凭什么就唯独这么欺负她! 第16章 鲁莽 宋竹的要求,却是有些太高了,萧禹哪里想过她的婚嫁问题?在他看来,这一问顶多是略带戏谑而已。连他自己都不擅长诗词,想来宋三娘又不以才学闻名,小小年纪也不可能和兄长们一道联诗,此时想来只好自陈其短,也算是下下她的脸面,对刚才她笑话他的事情,来个小小的报复罢了——哎,说实话,两人现在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针锋相对了,反正已经形成习惯,有点机会就要互相为难一下,对萧禹来说已经是很正常的事。 可,宋竹投来的眼神,却是让他心里咯嘣一些,感觉到了不妙——若说上回自己用婚事戏弄她,她瞪来的眼神算是生气的话,那这回,这程度可要比生气更高了,隔着盖头都能看出来,她双眼水光莹莹,甚而是有些被他气得要哭了。可能,以前宋竹只是被他逗得不高兴而已,可这回,她是真的动感情了…… 萧禹立刻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事了,可话已出口,又不知该如何挽回,他在心中猜测着宋竹如此介意此事的缘由,想来想去却也都没个头绪:如此看来,她不擅长诗词歌赋是可以肯定的事了,但是又何必如此介意呢?天下大家娘子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吟诗作赋的,不擅长直接说不就好了,干嘛这么委屈?哎,只是现在要推托只怕也难找借口…… 他正苦思冥想地帮宋竹寻找出口时,她漂亮的面上忽然掠过一丝微笑,倒仿佛是被他说得跃跃欲试,只是还有些顾虑,犹豫了一下,又试探性冲三哥宋栗说道,“三哥,我也能一起么?” 宋栗微微皱了皱眉,“闺阁字句,不好流落出外,若是文章诗篇也罢了,今日联诗,你还是算了吧。” 毕竟是带了盖头,除非双目对视,不然要察觉到宋竹的异状也比较难,两兄妹一个双簧唱下来,倒是漂亮地把宋竹不参与的原因解释得很清楚:按理她也不该和这些男性发生太多互动,当然,现在年小,又是偶然间一起出游,说说话也没什么,但若要是一起联诗,把证据落实到纸面上,老成持重的兄长,便觉得有些不妥当了。 几位士子对于宋家家教一贯佩服,闻言纷纷盛赞宋栗知礼,更有一位李师兄——他家也是萧家亲戚——薄责萧禹道,“三十四哥毕竟年纪小,考虑有些欠妥了,即使是京中曾夫人,才名远扬天下,时常召开文会,邀请翰林文华与会,也不见她和外男联诗,此事颇有忌讳,日后还是要小心为上。” 只怕若是刚才粤娘答应了,你们现在就又是不同的说法,要改为盛赞宋家文英荟萃,十二岁的小姑娘也懂得作诗了吧? 萧禹不免也觉得宋家玩这一套实在是驾轻就熟,仿佛无论如何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永远都是世上最完美的表率——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服气,仿佛是又被宋竹给作弄了一次,可面上却是配合着做出后悔的表情,连连道歉,“是我想左了,三哥、三娘勿怪。” 宋栗又怎会怪他?宋竹亦是笑道,“这有什么好怪的?我知三十四哥聪慧才高、见猎心喜,又不好意思抢先,才推我到头里,不如我出个主意吧?这回联诗就由三十四哥开头如何?” 萧禹心中暗叫不妙,但他没有宋竹的包袱,稍微一挣扎,也就把脸面放在一边,举手告饶道,“师兄们都是知道我的,我才入学多久?以前学业荒疏,现在连经典也来不及学完,更别说什么作诗了,这回我且为师兄们抄诗便好。” 众人倒也未必会因此看轻他,反而都觉得萧禹实诚,对他颇有好感,纷纷笑谑几句,也就欣然同意。萧禹本想问宋竹要不要来抄,后来一想,她还是可以用‘闺阁笔墨不便外传’这个理由来翻盘,因此便只得罢了。只好憋屈地在师兄们吟诗作对的同时,低着头在膝盖上憋憋屈屈地当着抄写员。 他虽然自己不会吟诗作赋,但最近看了些书,对于诗词水平还是有鉴赏能力的,抄了一番也有所感觉:宋栗不愧是众口一词大肆夸奖的才子,不论是遣词造句还是音韵用典,都远远高出众人,甚至是年纪小小的宋檗,也都说得上是文采斐然、别出心裁,也就是宋枈,毕竟年纪还是小,水平勉强排了个中庸。至于别家士子,固然也不乏亮点诗句,但不论是从沉吟的时间,还是整体表现来看,却是要落后宋家好大一截了。 这宋家人到底都是怎么生的?想到宋家儿女的名气,长辈们的素质还有眼下这些同龄人的表现,就算萧禹自小长在富贵无边的环境中,所见的都是人上之人,也不禁兴起了淡淡的挫败感:更是有些好奇——兄姐都这么优秀,宋竹她按理也不该例外啊,刚才那么委屈又为了什么?若是限于礼法不愿联诗,为什么又气得眼圈都红了呢? 萧禹虽然也作弄过她几次,但他这人性子和气不记仇,要说心里有多烦宋竹,那是没有的,如今自己把人家小姑娘都气哭了,心里自然歉疚,一心只想找个机会和宋竹弄明白这里头的底细,顺带好生给她赔赔罪,这样他也好受一些。只是,毕竟男女有别,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小姑娘拉到一边去说私话,这当然是极为严重的越礼,别说宋竹了,只怕就连宋栗都不会许可他这么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宋竹又坐了一会,便带着meimei走开去寻姐妹们了,萧禹却还被困在这里坐着抄书吏的工作,还得向师兄们陪着笑脸,做出欣赏享受的样子来,自从入读书院以来,他还没有感到不耐烦过,可现在他真想端出自己的架子,要求这些师兄们快些结束,别再卖弄自己的才学,给他留出寻找宋竹的空间…… 好容易,师兄们的联句告一段落,已经开始就着抄录稿彼此品评优劣,萧禹觑了个空子,借内急之便告退了出来,游目四顾寻了一圈,恰好见到宋竹往山林深处一条小道上过去,忙故作不经意般遥遥地跟在后头,也钻进了林子里。 进了林子,溪边的说笑声顿时就小了下来,这里仿佛自成一片天地,仅有两三个行人遥遥地走在前头。宋竹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也是发现他跟在后头,但她并未停步,反而是加快脚步顺着小径急急地往前走——看来,是已经气得完全不想和他接触,只想把他甩掉了。 萧禹也不是稍微一受挫就放弃的人,看宋竹这么生气,更是要跟上去好生赔罪解释了,他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发足疾走,不觉走了也有好一段路,已经深入山林,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终于只余他们二人了。萧禹便叫宋竹道,“粤娘……三娘,你且等一等我。” 宋竹仿若未闻,已经绕过了一个弯道,萧禹忙大步跟了上去,才转过弯又赶快刹住了脚步——宋竹就站在弯角等他呢。 她已经摘去了盖头,再也不掩饰自己的烦躁和愤怒,反而是有些气得蹦蹦跳的样子,又像是他头回在宋先生书房门口见到的那个小扭股糖了,一见萧禹过来,便压低了声音怒问,“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萧禹自觉理亏,又被她气势所摄,居然有点口吃,“我……我看你一人进来,怕你不安全,你进山又是要做什么?” 宋竹居然当了他的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已经丝毫都不顾忌仪态了,“我……我说,你从来都没进过山春游么?” “倒是未曾这般游乐过。”萧禹老实承认,这回他也有些好奇了,“难道这进山还是有讲究的?” 宋竹用眼角瞥了他一会,双颊气得一片榴红,却只是不说话。萧禹见她不答,便只好放弃,道,“不说也没事,一会我去问问师兄——” 他真心是这样想的,可不知怎地,这话又惹了宋竹,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上前猛然踩了萧禹一脚,把他踩得猝不及防,弯下腰痛叫了几声,也略有了些薄怒,“你做什么啊!” 宋竹叉着腰斜睨着他,漂亮的面孔一片晕红,仿佛是豁出去了一般,她恶狠狠地道,“我做什么?三十四哥,我今日便要教你这个乖,我且问你,你在山脚下看到净房了没有?” 萧禹本来就是聪慧之人,哪里还需细说?一听宋竹的话,顿时已明白过来,他啊了一声,也是窘迫无极——其实也是他脑子没转过来,野外没有茅房,当时出游特意带马桶的人终究是少之又少,有些什么需要,野地里一蹿也就解决了,萧禹自己都有过这样的事情,只是一心想要向宋竹道歉,见她落单,也就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压根没想到这儿来。 想到自己刚才还傻乎乎地想拿此事去问师兄,萧禹自己都想踩自己一脚了,对宋竹的些许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更有一丝庆幸:还好,宋粤娘虽然生气,但却也没喊叫,不然,自己一世名节,岂非毁于一旦,永远都会是跟从姑娘,意欲偷窥她如厕的登徒子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平时的机灵,这会儿全都不见了,萧禹挠了挠头,居然蹦出了一句话来,“那……要不要我到路口去帮你看着?” 宋竹气得抬起脚又要踩他,哪里还有什么稳重娴雅的样子,气得好像一只蹦蹦跳的小鸟。“快滚、快滚!” 萧禹只好乖乖地滚到了路口,想想也不走远了,只在路口等着,过了一时,听到背后有足音,回头一看,却是宋竹在不远处踟躇,似乎很想骂他,但又不敢的样子。 他只觉得今日自己怎么做怎么错,忙道,“哎哟,我又做什么了?” 宋竹胸口起伏几下,显然在勉强忍耐,但终究是没有耐住,眼一翻,又数落他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蠢呀!不是人都说你聪明么?还是你根本就是有意要坏了我的名声?刚才也是,现在也是,你也不想想,要是旁人看到我和你结伴下山,他们又会怎么想!” 萧禹这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想把他甩掉,一时略有些囧,他也不是无法伏低做小的人,立刻就要道歉,“我这不是想帮你看着,怕有别人来了——” 但宋竹的情绪并未被安抚下来,她仿佛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兀自压低了声音发怒道,“我是和你有过节,可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毒呢!这事都不多说了,方才你为什么要我作诗!你就这么想让我嫁不出去么!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就因为我得罪过你两次?你这人心怎么这么毒!” 这都你呀我呀上了,可见宋竹有多气愤,可萧禹压根不知她是怎么推论到最后一句的,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她的确不善作诗,却又怕这没才学的事情传扬出去,自己就不能和两个jiejie一样,有许多人前来求娶了。 不知为何,他原本的歉疚和慌张,忽然间就和泡泡一样,被风一吹就飘得不见了,一想到刚才她被气得双目含泪,原来是这个缘故,萧禹就禁不住有些想笑,丢失了许久的自信和从容,也回到了他身上。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呀。”他手一背,笑了,“没想到粤娘你小小年纪,就想到了自己的婚事,果然是女大不中——” 话没出口,见宋竹抬起脚,似乎又要踩他的样子,又怕得往后一缩,笑嘻嘻地道,“粤娘meimei,且不说什么才名的事,只说你这么凶,又有谁敢把你娶回家?你说——” 话由未已,宋竹已经挥着小拳头捶了过来,“你还说,你还说!” 萧禹这还是第一次把她气成这个样子,心中实是十分得意,想想上回自己骗她入套,也是用的婚事,也不禁暗怪自己愚钝:早该看出来了,对付这宋粤娘最好的手段,便是从婚事入手,下回她要再作弄自己,可不就有回击的材料了? “哎哟,可不能打中。”他让了几步,口中笑道,“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粤娘meimei,难道你都忘了礼仪两字怎么写了么?” 宋竹被他都气得动手打人了,哪里还吃得住他这些调侃?她倒也不追打了,住了手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斜睨了萧禹一会,眼珠子转来转去,俏面上似笑非笑的,她那表情生动得格外趣致,虽然没说什么,但已把对萧禹的不屑表示得淋漓尽致,萧禹看了,倒觉得十分有趣,又有些提防,缓缓退了一步,倒是期待起她的下一步来。 “今日的事,算了。”过了一会,她仿佛下定决心了,一开口,倒是大出萧禹的意料,“瞧你蠢成这样,料也不算故意,我也不和你计较,就这么揭过去吧。” 她顿了顿,又瞪大了眼,似乎是竭力想使自己显得更凶狠一些,偏偏反而是适得其反,更显可爱,萧禹强忍着笑,正要说话时,宋竹又道,“不过,我也只管和你说,就你这人品,也别想娶到我二姐了,识趣些就别抱太大希望,回去同你爹娘说,不要再写信来说亲事了——要是我们家有意把二姐许配给你,说不得你跟着女儿家想要偷看她如厕这些事,我都要一五一十地和爹娘说出来。到时候……我爹怎么看你,可就由不得我了!” 她又哼了一声,上下看了萧禹一眼,摇头道,“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竟会觉得你这样的人才,可以配我二姐,别说二姐了,便是……” 似乎有个字要跟着出来,但却又被宋竹中途截断,硬生生地改了说法,“……便是颜jiejie,我都觉得你配她不上!劝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我走了,不许跟上来!” 说着,便把头高高抬了起来,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鸟儿,昂首阔步地从萧禹身边经过。 萧禹被她一席话说得呆若木鸡莫名其妙,等到反应过来时,宋竹早已经走得远了,他要追上去,却又想到宋竹所言:她进山如厕,却和他一起出来,别人看到又会怎么想?只得是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目送她从容下山去了。 再想想宋竹的话,在无限的疑惑背后,又有一股子气慢慢地冒了上来:什么叫做配不上他二姐?什么叫做尽早死了这条心?什么——什么又叫做想要偷看女子如厕嘛! 在世上厮混了这十几年,唯独次次见她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个宋粤娘,表里不一胡搅蛮缠,实在、实在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萧禹愤愤地想:“你且等着,这事儿,咱们没个完!” 第17章 觊觎 春日人多,就是山间小道其实也是不时有人来往,宋竹回到姐妹们身边也放下心来,她虽然是耽搁了一会,但所幸并无人留意。宋荇采了一大把杜鹃花,又择了草编了草环,送给两个小师侄玩,一群女眷全都坐在那里编织,见到她来,也便招呼她一道跪坐下来编花环做耍。 今日人多,身为女眷其实并不尽兴,待到回去时,宋竹心里还想着,下回再央求哥哥们带她出来,拿青布围了一片方才自在,又或者就自己在宜阳书院的后山走走,倒也比今日清静——其实今天最主要就是有萧禹败兴,好好一个踏青之旅,倒是被他闹得惊心动魄的,春.色没赏到,赏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去。 回去路上别无他话,中午男眷在外,女眷在内,两边是分开用饭,吃过饭萧明氏便带着两个小子并萧禹先告辞回去,唯有萧传中还和宋先生在书房说话,宋竹午休起来,自然也是练字读书,到了傍晚,看看时辰便起身去母亲那里,想要请她瞧瞧自己做的手绢。 才走到门口,她便听见母亲的声气传了出来,“……萧家……婉拒……” 然后是二姐淡然的语气,“三十二郎再好,终也不是宋学门人,只这一点便不必说了。儿的婚事,自有爷娘做主,娘自发落便是了,又何必来和儿说。” 这…… 萧家、婚事、三十二郎、婉拒……这几个词稍微一入耳,宋竹哪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已是怔在当场:难怪今早萧禹被她说得目瞪口呆,原来萧家根本说得不是他,是他哥哥三十二郎——要命,亏她还说了那么一大串近乎侮辱的气话,这不是、这不是—— 听见屋内有些响动,宋竹忙收拾心情,放重了脚步走进屋内,和母亲、二姐都打了招呼,她知道宋苡面嫩,也不谈论此事,只是若无其事地拿出手绢来请母亲和jiejie指教,只是宋苡看了几眼,也没多说什么,便起身告辞离去,估计是刚才谈了婚事,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在屋里呆。 宋苡一走,她就活泛起来了,拿着jiejie早上挑的绣线在阳光下细细地比了一回色,瞥了母亲一眼,见她正眯着眼欣赏手绢上的花样,面色十分宽和,便壮着胆子打听道,“娘,萧家的亲事……回了?” 小张氏看了她一眼,唇边浮现一个模糊的微笑,“嗯,回了。” “怎么就回了呢?”宋竹真正是有些好奇的,“连三十二郎的面都没见过,若他是个俊才,岂不是可惜了的?” “是啊,为什么呢……”小张氏附和着应了一声,宋竹从她语气便听出来,母亲是不打算解释个中因由了。 她真正关心的其实也不是这个,“我还以为萧家给说的是三十四哥和二姐呢……若不是三十四哥,您们今日让他进来又是做什么?他怎么说一个外男——” 说到这里,小姑娘也有些不开心,“这般叫进来,倒让他白喊了我许多声粤娘。” “乳名不就是给人叫的?”小张氏还是漫不经心的,“什么时候就这么金贵了?咱们一家人都喊你乳名,也没见你不开心。你还小呢,他算是你兄长,喊声乳名也没什么。” “那能一样吗?”宋竹忍不住回了一句,又后怕地一缩脖子,见母亲没和她计较的意思,才是嘟嘟囔囔,“反正被他喊乳名……就是吃亏!” 小儿女情态,逗得母亲轻轻地一笑,宋竹又安慰自己,“也罢,谁知下回什么时候再见,今日被喊几声,就当被小狗儿咬了几口,咬过也就算数了。” 小张氏道,“你这是得寸进尺,逼我数落你啊?三天不打,越发放肆了。” 宋竹见母亲说笑,便滚到她怀里去,“您要舍得打那就打么,也不心疼女儿,就晓得打——” # 两母女在这里说说笑笑,却不知外头还有许多宋家的‘粉丝’在议论着她们的家事——按说,在十五岁之前,少女是出入无忌的,不过宋家女生性雅重,从小就很少在人前露面,除非是通家之好,又或者是萧禹一样直接闯到女学里去的登徒子,否则要见到这些才女的面也不容易。今日撞见宋家四位小娘子出游,虽然面上表现得稳重,但以李师兄为首的那几个士子,终究也是忍不住暗地里偷看几眼芳容,此时既然和萧禹一行人分手,私下也免不得悄声交换一下感想:反正,就如同宋竹所说,天下人就没有不喜欢议论别人家事的,只是端看修养如何,议论得隐蔽不隐蔽罢了。 “也真不知是谁能娶到二娘那样的钟灵毓秀的绣仙,”比如说宋学士子,就以赞颂为主,听起来光明正大,不至于落了下乘。“如今来信提亲的人家,每月怕不都有个七八户?可别和大哥一般,闹得倒反不好择婿了。” 说话的正是李师兄,他家出自关西大族,叔父官至宣徽院使,在权贵中人脉颇广,所以对这些事知之甚详,旁人听了都笑道,“知道得这么仔细,难不成文叔你也是好逑君子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