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那些高高在上的圣地们拼了命地挑起战争,瓜分地盘,何曾管过他们底层修行者的生死离乱?柳裁春觉得自己和大部分散修一样,对这些圣地都是怀着畏惧与厌恶之心的。 在圣地眼里,他们为了各自的道统几乎是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可是在散修眼里,他们侵占灵丹妙药等种种资源,垄断世间一切能够得道的功法,现在还要掀起战乱,让他们无以为生,简直罪无可恕。整个修道界上层与下层之间是完全隔绝的,散修不能理解圣地的所作所为,而圣地也不屑于向这些浊垢们解释。 “哈哈哈,小妞,你还是个硬脾气啊!”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在小喜儿屁股上拍了一记,他愤怒地看着眼前清丽可人的少女,眼中流露出几分垂涎之色。 柳裁春的思绪被这声音打断,他看向了靠门边的一桌,那桌上坐着几个披金戴银的散修,他们看上去光鲜无比,可神情却猥琐油滑,就如同凡人商户一般。其中一个糟老头子正纠缠着前去结账的小喜儿,小喜儿脸涨得通红可是挣不开那人的挟制。其实散修与凡人也差得不多,有些散修甚至还会因为自身具有非同寻常的力量而表现得更为卑劣。 柳裁春面色一沉,这三人都是入道修为,看他们身上佩的法器应该来头不小,他虽不敢招惹这种无赖,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喜儿受欺负。他离了座,端着一副和善可亲地笑容走到这几名散修面前,一边走还一边高声呼喝:“几位客官对不住了!” “笨手笨脚的东西!”他到了桌前,揪着小喜儿的头发,狠狠骂道,“若是冲撞了几位贵客可怎么办!快给我滚下去!” 小喜儿尖叫了一声,被他用力甩开,然后眼里含着泪跑去了后院里。 柳裁春慌忙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几位动怒了,不如这顿饭就当我请各位了,如何?” 那个老头儿的眼神一直黏在小喜儿身上,等她消失在了帘子后面才对柳裁春道:“你以为我们西海三鲛是好惹的啊!赶紧给我们备上一个上好的客房,然后把那妞儿送来!” 散修间总是喜欢起些这样的诨名,可偏偏还没什么新意,在这乘风岛随便哪条街上喊一句“西海三鲛”,至少都有六人回头。 柳裁春心中不屑,可脸色却有些犹豫:“这个……实不相瞒,刚刚那小蹄子并非修行之人,当做炉鼎肯定是没什么用途的。” “哈哈哈,什么炉鼎,给我们爷几个尝尝味就是!若是不答应,老子就拆了你的店!”老头狡诈地笑起来,另外两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可是他们笑着笑着就觉得不太对劲了,原本嘈杂的店内好像突然陷入了寂静,只余他们几人的笑声。 老头尴尬地止住了笑声,用余光看了眼其他桌上散修们的视线,然后也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朝门边望过去。 门边站着个丰神俊貌的青年,他身着太极阴阳道袍,手中拂尘垂落,额上烙着繁复而充满神性的青色印记。这青年道人看上去温文而平和,气息澎湃,眼中神光炯炯,他简简单单往店门口一站就让人感觉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息,这让老头一下就将他与陷于尘世污浊的散修给区分开来。 柳裁春心下也是讶然,这人气息着实浑厚纯正,不像是散修所有。他正想迎上前去,那青年道人就自己走了进来,他这么一走动,柳裁春也看见了他身后跟的那人。 那是个年约十三的女孩儿,广袖博带,黑袍赤纹,垂眉闭目,赤足而行。她手脚上都系着粗粝的锁链,锁链材质似金似石,上面绘着狰狞肃杀的魔纹,一看就有种头晕目眩之感。这女孩儿看着颇为瘦弱,被这么大几根锁链缚住手脚,让人不由心生同情。几乎所有客人都顺着锁链的末端看去,发现是被那青年道人攥在手里的。 这人柳裁春不久前才见过,正是自称黄泉的无妄魔境弟子。 “没空座了么?”那青年道人坦然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眼神落在了西海三鲛身上。 老头被他看得心头一颤,立刻道:“马上有了!我们几个这就离开!” 柳裁春一咬牙,笑眯眯地道:“几位先把账给结了吧。” 老头子一愣,他的同伴想要出手揍柳裁春,被他一把拦下,他能感觉到那名青年道人温和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于是只得向柳裁春抛出一枚上好的美玉。 柳裁春眼尖,识出来是个好货,于是飞快地接了玉,手脚麻利地将桌子清理干净了,请这青年道人坐下。 “吃点什么?” 谢遥让云青先坐了,这地方绊脚的东西多,而她眼睛也好,锁链也好都不怎么方便。 云青一边坐下一边摇头:“我已辟谷。” 谢遥想了想,和善地对柳裁春道:“那便来壶茶吧。” 他手里还死死拽着云青的锁链,一刻也不敢放松,要是云青在半途中逃跑,那他八成得在影壁前跪断腿。 柳裁春连声答应,心下却微微有些不解,原以为这青年道人是扣押着这位魔尊的,现在看来两人关系似乎不错,那这锁链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圣地门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谢遥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打入了“奇怪”的行列,他正满心苦恼着要怎么把云青安全带上通天神脉。他觉得把云青打晕了最保险,但若是这次云青从仙道圣者手下逃得一命,他的后果可能比跪断腿更惨烈。可是让她清醒着就更提心吊胆了,谢遥现在连眨眼睛都不敢,就怕她使出什么伎俩逃脱。 “这地方我来过。”云青突然道。 谢遥“啊”了一声,突然记起来自己和云青就是在这附近相遇的:“是了,那次你和一条金龙在一起。” 谢遥记得当时他和云青畅谈半日之久,可是云青转头就把他给坑了,这让他多少有点郁闷。虽然他知道云青站在魔道嫡传的立场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两人之间并非只有仙魔二道嫡传的关系,还有着一段重要的缘法,就算不是挚友也是知交吧? “我是说这家店。”云青摇了摇头,露出几分怀念,“总觉得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恍如隔世啊……” 谢遥心下惊讶,他觉得云青完全不像是那种感春伤秋的人,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理解了。这次云青前往觐见仙道圣者之后,不一定就能活着回去,人到了死前总是容易怀想过去的点点滴滴,想来云青也难以免俗。 柳裁春将茶递了上了,恭敬地道:“两位慢用。” 他正要退下,却被那位年少的魔尊拦住了。 “店家也一起坐会儿吧,陪我说说话也好。”云青仰头看他,神情真挚恳切。 柳裁春心里无比疑惑,他和这位魔尊说不上多熟,怎么就找上他了?而且从对方上次的表现来看,根本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嘛! 这时候谢遥已经替他斟好茶:“店家还请不要推辞。” 保证云青在押送途中有一个好心情,这样她逃跑的概率一定会小一些,谢遥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忍耐云青提出的各种看上去很可疑的要求。 柳裁春坐下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如坐针毡”是什么意思,他现在被两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家伙死死盯着,还不好说什么话题。他尴尬地瞟了一眼桌上,看见冒着热气的茶壶道:“……喝、喝茶,大家喝茶!” 谢遥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想帮云青也倒上一杯,可是被她止住了:“多谢,我已不食不饮多年了。” “不饮?”谢遥皱眉,他记得上次与云青相见的时候还同她喝过茶。 “不饮人间之物。”云青笑了笑,她也记起了上次与谢遥畅谈,“我记得那次同你一起泡的茶是金鳞岛来的,以龙涎浇灌而成。” 柳裁春心里“咯噔”一下,这魔尊说的茶叶不会是他让小喜儿送去的那罐吧! “本店确实曾有这样的茶叶……”他慢慢地说道,“只是现在已经不卖了。” 谢遥对这些不大感兴趣,他年少时也是深宅大院里的贵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对了!”云青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罐子,递给柳裁春。 柳裁春看了看那青年道人,又看了看魔尊,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你所赠的茶叶我已经用完了,这罐子是龙鳞所造吧?”云青笑吟吟地看着柳裁春。 不知为何,柳裁春突然感觉手脚发冷,他勉强点头道:“不错,正是龙鳞所造。” 谢遥也看着那罐子:“金龙龙鳞么?” 罐子虽然小巧,但还是能从纹理上看出不凡之处,它边角锋锐,呈现出灿烂的金色,上面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真龙气息。 “是这样的……我此行随这位仙尊前去通天神脉,大概是回不来了。这龙鳞罐子算是金龙王遗物,不知店家可否替我将它交给六道阎魔宗的龙淮?”云青看上去有些感伤,她将茶叶罐递到柳裁春手中,缓缓道,“龙淮乃是金龙王之女,她父亲身亡之事我一直不敢告诉她,现在算是想通了,我此行不归,等以后她知道我隐瞒此事定然会怨我,不如现在告诉她,然后将此留与她作个想念吧。” 谢遥知道金龙王为魔道镇守西南海域,然后还与通天神脉的船队同归于尽,没想到他和云青之间还有这么一场因果。 他看着云青:“我师尊不一定就会取你性命,还是看开些吧。”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不必安慰我。”云青摇了摇头,“对了,可否在此地停留一日,这锁链气息太冲,我真气略有躁动,稍作平复便随你离开。” 谢遥一听就警戒起来:“一日不行,最迟明早。” “那就明早吧。”云青笑了笑,然后看向柳裁春,“劳烦店家备间静室。” 柳裁春满身冷汗地站起来,连连道:“我这就去准备!” 他没有去客房里,而且跑去后院找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喜儿,他紧张地揪着她袖子道:“小喜儿,你可记得不久前那位来过店里的魔尊,我有叫你送罐子茶叶给她,你送了么?” 小喜儿泪眼朦胧,不过还是一下就记起了这事儿:“不、不曾啊,我后来就没见过她了。” 柳裁春顿时觉得自己从魔尊那儿接来的龙鳞茶叶罐开始烫手了。他心烦意乱地跑进自己房内,将周围的结界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在书桌前拆开来那个龙鳞罐子。 里面确实是上好的茶叶,怎么看也看不出特殊之处。 柳裁春想了半天,从外面井里打了半桶水上来,然后将这些茶叶统统倒了进去。这些茶叶一遇水就化作黑焰,黑焰在水面上翻滚,纠缠,最后定型成一串串字句与符文。 如果没有弄错,那位魔尊应该是给了他一张配方。 柳裁春将袖子撩起来,从魔尊手里接过茶叶罐的时候,他手腕上就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烙印,这烙印正在变得越来越热,如果明日魔尊与那位仙尊离开前他弄不到这份配方上的东西,恐怕他就会被这烙印烧成灰了。 第一百三十四回 第一百三十四回、乘风破浪,修神之人 魔尊所给的配方就算是在这个贸易发达的海市之上也并不怎么好找,尤其是在柳裁春只有一夜时间的情况下。 他现在已经凑齐了玄铁阵盘、朱砂、处子血、紫罗老参须、千年老木灰、九转破煞丹,还少了能够将符文刻在玄铁之上的利器和异火火种。 现在正值夜半,他一个人躲在房里,沿着手腕上的黑色烙印割开皮肤,血流进那桶装了黑焰的水里,渐渐变化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如何?” 在声音听上去十分空洞,没有半分起伏,也许是借血rou显化后有些失真了。 柳裁春没说话,他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倒进水中,那人影被砸得扭曲了一阵,等水面平复下来再看,那些东西都已经消失在黑焰之中了。 “魔尊,我只能找到这些了……”柳裁春小声道。 云青此时正在静室中打坐,谢遥离她只有半步远,眼睛都不眨地死死盯着她。她表面上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差异,实际却利用方寸盏和天书将柳裁春准备的东西收到了自己身上。 “已经够了。”云青很少在这种被盯牢的情况下打坐,不过她知道,如果自己分心太多那么真气运行间总会被谢遥看出破绽,所以也不再与柳裁春多讲。 柳裁春还是不放心,乘风岛是魔道的势力范围,他多少也算是魔道自己人,于是他接着问道:“魔尊,那位仙尊是不是想要对您不利啊?您可需要我为您通风报信?” 那水中的人影摇了摇头,然后水面渐渐平复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柳裁春这口气还是没能放下来,他一直在房中辗转反侧,直至第二日天明。 晨光微醺之时,谢遥带着云青走出了店门,由于谢遥实在盯得紧,柳裁春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跟她说上。 云青安静地跟在谢遥身后,连谢遥自己都有点不习惯她这么乖巧的样子,他落后一步与云青并肩:“你身上伤势可好?” 云青摇头:“三天太短,我回宗之前还经历过生死之争,实在有些吃不消。” 以往不管多重的伤势她都只有一句“还好”,这种情况下向谢遥示弱无非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谢遥不蠢,但愿意把人心往好的方面想,他总觉得云青马上要死,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对她的多数异常情况都是理解的。 “现在能与你进行生死之争的人可少得很啊……”谢遥有点不好的预感,因为云青从来不留活口,而现在她活着就说明那个与她修为差不多的人已经死了,莫非她这几天又杀了个嫡传? “我们坐船还是?”云青直接绕开了这个话题,千变的死还没有传出来,她也没必要多嘴。 谢遥一见她不答就立即肯定了这个想法,这时候他也终于记起几天前遣渊魔尊跟他说的话,“心性有暇,骗取传承,私逃禁闭,同门相残”,莫非云青前几日杀掉的就是她那位同门? “道远?”云青见他不答话,于是略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们是坐船去通天神脉吗?” 她现在真气被封,不能自己御风而行,谢遥自己飞没问题,带上她横跨几大海域就不敢了,所以这几日两人一直是坐船或者步行。修道者的船队速度很快,所以他们路上倒也没有被耽搁多少,只是到了这地界,魔道正统的船只少了,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散修船队。 现在散修不光挖地里埋的东西,还出海捞那些沉入水底的东西。猎杀海族、搜刮秘宝、探索沉入海中的遗迹、杀人越货这些几乎是一团而出,这年头往海上跑的散修船队全是黑吃黑,没一个例外。 谢遥顿时有些郁闷,心说自己早该从宗门中带点飞行法器出来的,只是他当时也没想到云青会被锁上啊。 “还是……坐船吧。”谢遥做出决定,“这边全是岛屿,也只有坐船了。” 好在船这个东西在乘风岛还是十分好找的,谢遥直接在北港拦下了一条即将起锚的大船。那条大船长约百米,如同一座矗立在海中的城楼,船身皆是阵法,船底布满了尖利的骨刺,想必是为了防御海族的袭击。整条船大约有七八层,每层的装饰上没什么讲究的,但是按照散修间默认的习惯,越往上住的人就越厉害,分赃时便能获得越好的东西。 谢遥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直接走到顶楼,随手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半刻后就有一男一女两名入道散修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云青坐在房里,若有所思道:“这不像你以往的作风。” 谢遥是谦谦君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以势压人的家伙,现在他身上的气质倒与那个在十三障里驱逐散修的江狂子有几分像了。神隐门都是这样,一旦有所成便青丝化白发,然后会走上太上忘情,入眼皆空的求道之路。若是在十二年前,云青觉得谢遥会想办法助她逃脱,至少也不会亲自把她送入虎口,可是现在的谢遥却可以将押送之事做得顺畅无比,毫无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