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阿雾搁下针线,认真地瞧着荣珢,免得他以为自己敷衍他实则还在生气。 这回不用阿雾再猜,荣珢就忍不住揭开了谜底,“瞧瞧,《南雪斋小记》。” 阿雾一喜,这本书倒不好找。南雪斋小记是大夏朝建国初一位女冠所著,其姓已经不可考,都叫她西梅。那时天下动荡,西梅寄身道观,实则为妓,身份虽让人不齿,但有“春风遍绿池塘草”之才,且容颜绝丽,驻颜有方,一手簪花小楷,若非身份所限,必定流芳为世人所赞。《南雪斋小记》是她闲来偶记生活之篇,篇篇雅致不俗。 阿雾有幸从他人引言里读过几段,深为倾倒,所谓开卷有益,并不拘于女冠所作或大儒所作。但是碍于身份,西梅的《南雪斋小记》付印不过百册,多赠佳友,外头很少有见,没想到荣珢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和心思。 “谢谢二哥,我喜欢极了。”阿雾是真喜欢。 荣珢也看得出,心里松了口大气,总算是讨了一回阿雾的真欢喜。“可以赔你的墨龙了吧?” “自然。”阿雾心道,其实本就不需你赔,还要感谢你才是。 “二哥,怎么想起送我书的,还是这本,应该不便宜吧。” “自然不便宜,三十两银子呐。”荣珢道。 “三十两银子你还嫌贵呐,能买到都该偷笑了。”阿雾笑话荣珢,不过她也没多心,这书之一物,多看人喜好,你喜欢的,就是三百两也不贵,不喜的,三文钱也未必肯掏。阿雾琢磨着,估计是时人不喜西梅,因此她这古本才这么便宜。 兄妹二人,一个不懂书,一个懂书却毕竟没在外行走少了些见识,对这书的真实价值都没猜对。 看阿雾如此喜欢,荣珢庆幸,当时秀瑾兄怂恿他买下来时,他还犹豫太贵,好在秀瑾和老板熟,愣是从一百两银子砍成了三十两银子,他才掏了钱。 荣珢是个好孩子,自小跟着崔氏,在国公府也受了些磋磨,对银钱虽不吝啬,但也珍惜,绝不挥霍。这也是给阿雾买东西,他给自己买东西,多于十两的头也不回肯定走人。 但荣珢哪里知道,后头是唐秀瑾背着他去补了差价给老板,而阿雾也不知道,这书有唐秀瑾的功劳在里头。唐秀瑾一片痴心难表,也只能借这些遮遮掩掩地成全自己一片心。 当然,这些荣家兄妹都是不知道的。相比而言,过几日登门拜访的顾廷易,就显得高调多了。 荣珢将顾廷易引荐到崔氏的跟前,看得崔氏眉眼都笑弯了。 上一回,顾廷易第一次到荣府,荣珢并没将他引去见崔氏,是因当时他和顾廷易的交情还不够,而且顾廷易上门是另有他事,若冒然引他去见崔氏,好像有点儿高攀这位贵公子的意思,要知道等闲时间,他这般人物哪里会来荣府,更莫提单独拜见长辈中的女眷,毕竟当时荣三老爷也不在,他们两家也不是通家之好。 但这一回就不同了,拿顾廷易的话说,他是专程登门来拜谢的。 “家母十分喜欢那盆墨龙,真是要多谢荣姑娘。”顾廷易温雅得体地道,语气十分真诚。 当然福惠长公主也确实真喜欢那墨龙,咋见之下神情顿变,连手都在发抖,连声问顾廷易这花是从哪儿得的。 顾廷易自然没有隐瞒。 福惠长公主却多了份心眼,恢复了平静,“哦,是那家的小姑娘啊,我还有些印象。”事实上,长公主对阿雾的印象非常深刻。年纪轻轻就有那样的心眼和城府,先是模仿阿雾的鸭图,然后底下的小动作也像极了阿雾,可她不是阿雾,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rou,长公主忍受不了这种模仿,就仿佛是对她的小女儿的亵渎一般。 当初长公主以为阿雾是别有用心来讨好她,可看后来,她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到自己,因此长公主也就放松了戒心。思念小女儿的时候,又难免偶尔想起阿雾,在想,她怎么会画阿雾那种风格的鸭图,又怎么知道阿雾的小动作的。这些都不得而解。 但今日顾廷易的话却让长公主重起了戒心。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长公主相信,只要有心,有人要模仿自己的阿雾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今天她仿佛捉到了那位荣六姑娘的把柄一般,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呐。 长公主骄傲地看了看自己如今挺拔玉立的儿子,就是宫里的公主也想嫁他,但长公主哪里肯答应。作为母亲,在她心里更是认为,这天下就没有能拒绝得了她儿子的女子,她们费尽心机来接近自己和君楫是很可以理解的。因此,荣六姑娘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埋的线,今日可终于被她发现了。 这一点让长公主松了一口大气,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只是她一想到有那么一个人对自己无欲无求,却偏偏像极了阿雾,那样的事情出离了长公主的掌控,让她十分不适。 因而长公主也对顾廷易提了自己的担忧,“怎么那么巧,她们家就养出了带墨丝的菊花,又这么巧被你知道了?” 顾廷易当时心中一凛,被长公主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确实是有些巧了。顾廷易长这么大,女子的手段他也见识过不少,一家子人多了,攀亲的表妹也就多了,她们使过不少手段,幸亏有长公主日防夜防,顾廷易才得幸免,因此他也素来养成了一副冷面孔,让女孩子见了他都怕。 如果唐秀瑾在京城姑娘的眼里是玉郎君,那顾廷易就是那冷郎君。 但是虽然长公主这样说,顾廷易也起了戒心,但心底却并不愿意这样想荣六姑娘,她纤尘不染,绝不是那样的人。当然即便她是那样的人,顾廷易如今也讨厌不起她来了,只觉得她使点儿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或者她家长辈使点儿手段也不是不可以,甚至还带着点儿狡黠的小可爱,毕竟都是为了网住自己嘛。 想到这儿,顾廷易的脸就红了一点儿。崔氏的目光看起来太过露骨,以至于顾廷易觉得或许荣家真是有和自己结亲的想法。 如今岳母和舅子都站在了自己一方,就差姑娘的一点儿心思了。但顾廷易以为,这一点很是不必要,他们都是极守规矩的人,成亲后再培养感情也可以。 崔氏娴雅地笑了笑,“顾公子不必客气,长公主能喜欢那盆墨龙,是我们的荣幸。” 顾廷易人来了,还带了两筐蟹,秋蟹最肥,这两筐蟹瞧着最小的都有半斤,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到的。另外又带了两筐三溪蜜桔,又大又甜,顾廷易选的又都是碗口那么大个儿的,瞧着就喜人。那桔子是打南边走水路远远运到京城的,光这运费就叫人咂舌,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 饶是崔氏如今见惯了好东西,看到这两样东西也不由亮了亮眼睛。看来这位顾公子确实是真心实意来拜谢的。这样人家出来的公子,难得的没有纨绔骄矜之气,还如此知书达理,长得又俊,崔氏真是越看越喜欢,只是心里头可惜,大约福惠长公主是看不上他们的家世的,不然他和阿雾还真是可称作良配,金童玉女站一处,不知该多好看。 崔氏一面打量顾廷易,又一面惋惜。 顾廷易小坐了片刻,又道:“晚辈还给荣姑娘带了点儿东西,夺人所爱实乃不该,那日真要感谢她的慷慨。” 顾廷易专呈崔氏,司棋接过来给崔氏看,那是一本古琴谱,上书三个篆字《广陵散》。 崔氏本来还有些为难,虽然东西是经过了自己的手,但替阿雾收外男的东西还是不妥,可一看这三个字,当时就迟疑了。 崔氏也读过些书,阿雾爱琴,崔氏也听她向往地提过千古绝曲“广陵散”,如今她要是拒绝了,那对阿雾来说实在是憾事。崔氏想来想去,理智还是斗不过爱女之心,“那我就替小女多谢公子了。” 到这里,顾廷易也就该告辞了。今日的目的都达到了,只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再见佳人一面。 其实顾廷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了魔似地被迷住了。夜里辗转,他也问过自己原因。当然佳人的倾世容貌是其一,但顾廷易觉得自己也不该就这样轻浮浅薄。嗯,她的琴艺才华也叫自己倾倒,这算其二。最后,顾廷易想到,在阿勿小时候他就见过她,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亲切极了,本是陌生男女,可他就是忍不住叫住了她,还问了名字,大约那时候缘分就定下了。 难怪自己这么些年没看中一个姑娘,母亲给自己说亲,他每回也是不耐地回绝,原来是等在这儿啊,顾廷易如是想。 ☆、95晋江vip 阿雾对上《广陵散》的时候,可没有崔氏的那种纠结,她直接就拿了过来,略显理直气壮,以至于崔氏会误解指不定自家女儿也看上了顾廷易。 “这位顾二爷真真儿是大家公子,没有架子也没有纨绔习气,对人又尊重……”崔氏开始嘚啵嘚啵地念叨顾廷易的好处。 阿雾心头一动,相处了这么些年,崔氏又是个直肠子,阿雾看她就跟看小人书一般,一眼能从头看到尾。阿雾想了想,顾二哥确实是每个有适龄闺女的太太心中不二的好女婿人选。当初她也是以这样的二哥为荣的。可如今这是落在她自己身上,她就跟浑身长虱子一般,坐都坐不住了。 阿雾于是皱了皱眉,有些忧郁地道:“可顾公子是什么出身,太太还是莫想了,省得弄出点儿什么动静,以后女儿如何做人。” 阿雾一针见血地戳到了重点,崔氏立即住了嘴。她想想也是,福惠长公主那等眼睛长到头顶的人只怕看不上他们分家后这样浅的根基,若是老爷是国公府嫡子出身,或可有点儿机会。 “可《广陵散》这样贵重的东西……”崔氏为难了,既然两家不能做亲,收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该了。 阿雾可没这样想,潜意识里她觉得这《广陵散》就是她的东西,它原本就是搁在当初的康宁郡主书架子上的东西。 而且阿雾又有些心酸,这样的东西二哥轻易就送了出来,显然是把他的阿雾meimei给忘了。阿雾心里头升起强烈的不甘来,只觉得有人抢走了她的哥哥,可这人又偏偏是她自己,真是理不清的乱麻。 由此一个念想跟魔障似地浮现在了阿雾的脑海里,但还需等待适当的时机。 把视线从荣府狭窄的院子调回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时,京城里头大街小巷这几日谈的都是帝王北狩秋狝的盛事。 于商贾来说,这是大大的商机,早早儿地就先赶在了帝王的前头去漠北行宫附近的集镇上做起了生意。隆庆帝拖家带口还随侍了一大批官员,这些人的吃喝拉撒,游嬉玩乐都是商机。 于大夏朝的官员来说,这是一次公费旅游,可以去漠北草原看“长河落日圆”,看风吹草低见牛羊。而且秋狝一去一月,隆庆帝也是需要处理公务的,因此京城各部衙做事的都得跟去。 于勋贵来说,这是他们的狂欢宴,而且帝王还特许他们携带家眷,更是名正言顺地去飞鹰走狗,显示显示他们在京城里被渥得已经发霉的男儿本色和嗜血本能。 于王公大臣、勋贵豪爵的家眷来说,这是她们争奇斗艳的盛会,又是一次长长见识的长假。 总之,无一人不欢乐,无一人不欣喜。 荣府的两位男主人都要去,荣珢作为御前侍卫必须随扈帝王,荣三老爷则是得跟着去随时听候隆庆帝召唤,处理公务。 阿雾是不去的,秋狝的前例是很少有人家带女儿去的。崔氏为着女儿,也留了下来,满心遗憾地不能去看塞外风光,也遗憾错失这次绝好的相婿机会。但她总不能丢下阿雾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府里。 大约隆庆帝一行刚启程不久,阿雾就收到了唐音的来信,心里对阿雾这次不能成行表示了深切的遗憾,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了她极力压制的欢快,就像一匹脱了缰的撒着欢的母马。阿雾一边叠起信纸,一边笑。不过真没想到唐阁老居然会带唐音去。 后来从唐音的第二封来信里,阿雾才知道她之所以能去,是因为隆庆帝带了几位公主去,而向贵妃向皇帝进言,要为公主邀一些玩伴去,免得公主们孤单,隆庆帝自然准了。 京城贵女里去的人除了唐音外,还有其他几个未曾婚配而出身高贵的姑娘,比如和蕊县主、何佩真等人。 何姑娘就是那位曾经骂过阿雾是小娘养的女子,虽然名声略微不好,但是抵不住她过人的家世,镇国公府挑女婿的眼光那是长在头顶的,就这样别家也是前赴后继的。但不知何故,何姑娘今年都十六了也没定亲。 阿雾上辈子就没关心过这位何佩真姑娘,也没有交集,又过了几十年,压根儿就忘了她嫁给谁谁谁了,但这辈子阿雾帮她分析过,镇国公看着是富贵烧人,实际上也是烫手山芋,乃是俗话说的夺嫡必争之人啊。 因此这个老狐狸哪里肯轻易下注,但最后也是个可怜的老头子啊。 阿雾在京城养草绣花,看账本数银子,日子过得可以淡出只鸟来,偶尔也会以手支颐看着窗外飘落的黄叶,羡慕唐音这会儿可以在草原上看日升日落。也不知草原是个什么模样,那儿的牛会不会像中原的水牛、黄牛。可惜自己只能读些边塞诗词来想象,想来唐音的日子应该过得很精彩吧。 阿雾感叹。 事实证明,唐音的日子精彩极了,真可谓是精彩万分。 一个月的日子如流水似地从指缝里流走,荣府的一老一少两位男主人都安全到家,崔氏一颗提了整月的心终于放下了,嘘寒问暖,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阿雾则好奇地看着这父子俩,猜测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两人的表情如此矛盾。 荣珢简直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哪怕他有意收敛,可不过片刻那唇角就又翘起来了。而荣三老爷则是一脸的抑郁,非常抑郁,抑郁得眉间一个川字,打进门起就没淡过。 崔氏自然也看出了荣三老爷的抑郁,因而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洗澡水备好了,你先洗洗换件衣裳吧。” 荣三老爷揉了揉眉头,一脸疲惫地点了点头。 阿雾和荣珢自然不好再留下,并肩出了门。才踏出崔氏的院子,就见荣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脸上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来问我吧,来问我吧。” 阿雾有心戏弄一下荣珢,这个缺心眼的二哥,父亲大人都愁成那样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因而故意撇过头去不看他,假装接收不到讯息。 荣二哥很受伤地在后头咳嗽了一声,然后低声而欢悦地道:“你就要有嫂子了。” 阿雾顿时就跟被点xue了一般,有嫂子不稀奇,可是能让荣珢这样欢喜得连老爹都忘了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唐音。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唐音不是心悦顾二哥么,这里头究竟是出了什么神转折。 这下阿雾可就淡定不了了,侧头对荣珢使了个很霸气的眼神,意思是“跟上”。 威武彪悍高了阿雾一个头的荣珢就立马颠颠儿地跟了上去,同阿雾去了园子里坐下。姑娘大了,就是做哥哥的也不好随意进出她的闺房。 “什么嫂嫂,哥哥娶亲一事,不该是父母之命么,怎么没听太太提起过?”阿雾是最了解荣珢的,你跟他这么打马虎眼,他一准儿地着急得跟倒豆子似地告诉你,你若急了他二爷就要翘尾巴地吊你胃口。 从小到大,荣珢什么时候逃脱过阿雾的手掌心。 “这个人你也认识,你猜猜,你猜猜。”荣珢的表情跟小狗似的,看着阿雾这位主人,意思是你把骨头扔出去啊,扔出去啊,我去给你叼回来。 “哦,我想想,你们走后,太太倒是出了几趟门,见了几位夫人,回来提起过给事中黄家的姑娘,家里虽然清贫些,但……” “就是唐姑娘,你也认识的那位,你们还多好的。”荣珢果然立马就窜出去把狗骨头叼回来了。简直就是找抽。 “音jiejie……”原本阿雾还该加上一句“怎么会”,可这就露陷了,不是明摆着暗示荣珢,唐音别有所想么,还好阿雾转得快,作出一副极为惊讶地表情,“你们该不会是私定……” “怎么会,你可别败坏唐姑娘的名声。” 得,这媳妇儿还没进门呢,就护上了,阿雾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醋意。“那你说……” 这边荣珢倒豆子似地向阿雾诉说着他的英勇换来的上天的厚待,那边崔氏伺候着荣三老爷擦背的时候,荣三老爷也正说着这事。 “你准备准备,隆重些,这几日咱们登门去唐阁老府上求亲。”荣三老爷嘱咐崔氏道,这件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啊,给谁求亲?”崔氏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替珢哥儿求取唐阁老的嫡女。”唐阁老的嫡女只有一个,那就是唐音。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虽然崔氏很是喜爱唐音,但也没想过要替自己的两个儿子求取这位贵女。 崔氏的观念也是很朴素的,虽然不会为难媳妇,但好歹也得撑得起婆婆的威风。但是面对唐音,她如何能摆婆婆的款儿,而且给小儿子求取这样的媳妇,那玠哥儿今后的媳妇怎么办?想要再说个比唐音还尊贵的媳妇可是大难事,但大儿媳妇今后是宗妇,面对身份比自己高的弟妹怎么处? “啊,会不会太高攀啊?”崔氏有些为难,而且也太急了些。 “是高攀了,可这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你就担待些吧。”荣三老爷如何不知崔氏的想法,毕竟两个人一个炕上睡了那么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