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李克用还真有点意外了,笑道:“那后面呢?” 李存勖见耶耶没说他乱讲,知道自己说对了,便更加沉着,又道:“兄长颌联‘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乃是称赞耶耶武勇盖世无双,飞来的羽箭一刀就被耶耶砍断了,弯弓搭箭,连天狼都能射下来!” 李克用哈哈一笑:“说,说,继续说!” “颈联‘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是说耶耶的两大功绩:平淮北,说的是平定庞勋之乱;救汴梁,是说平定黄巢之乱。”李存勖继续道。 李克用正要点头,李廷鸾忍不住补充道:“存勖,这‘救汴梁’里头还有一层意思,乃是隐射朱全忠恩将仇报。当年此人本被黄巢乱军打得差点破城,父亲为大唐江山计,前去救他,他却嫉贤妒能,恩将仇报,在上源驿欲图陷害父亲。正阳兄长正是一箭双雕,一语双关,讽刺朱温!” 李存勖恍然,点了点头,朝李廷鸾拱手道:“小弟谢兄长指点。” 李克用见他们兄弟和睦,不禁高兴,笑道:“好了,后面还有一句,存勖可懂?” 李存勖道:“这一句乃是全诗转折,前面三句都是说耶耶如何英勇无畏,为大唐不惜亲冒矢石,出生入死,而在这最后一句,却换过头去说当今天子‘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此中冤情,谁能看不出来?正因如此,正阳兄长此诗诚然大妙!” 李克用将李曜这诗默默念了一遍,哈哈大笑,仿佛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气,猛然收住笑声,傲然道:“孤对大唐,忠鉴天日!天子敕书一召,孤便万里赴援,倾兵相救!为陛下出生入死,从不懈怠!孤这般忠心,竟然仍有人说孤出身胡虏,狼心叵测,谗言圣前!孤……孤心甚寒,甚寒!” 众人见李克用忽然激动若此,不禁都有些凛然不敢出声。 李克用一指李曜:“正阳此诗,写得好!写得孤心中畅快!” 他凛然环视众人一眼,道:“孤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黜襄王、存易定,为朝廷屡立大功,就连今上能为天子,亦有我李家之功。若说孤攻打云州有罪,那么朱温屡侵徐、郓,朝廷为何不派兵征讨?朝廷这般厚此薄彼,孤为臣子,又岂能无怨?朝廷危急时,就誉孤为韩、彭、伊、吕,等用不着了,就毁孤为戎、羯、胡、夷。那今日天下手握兵权又给陛下立过功的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会被天子责骂吗?如果孤真的有罪,那也该依按典刑,以六师征讨,何必又要趁孤之危而出兵?今日张浚率大军来到河东,孤势必不能坐以待毙,现已集结了蕃、汉兵马十五万准备迎战,要是败了,甘受惩处,可要是胜了,孤必率轻骑,叩首丹陛,诉jian佞罪过,然后再听陛下制裁!” 三千字的章节,对有些作者来说好像是很正常的,对无风来说,总觉得挺少。不过这一章内容就只有这么多,把该写进的人物、表现都写进来了,那就这样吧,不画蛇添足了。 第060章 得此佳儿 李曜心中一凛,李克用说“必率轻骑,叩首丹陛”,那就是说一旦得胜,就要大军入关,杀入长安去清君侧了,这可不是小事。只是他这话究竟只是说说,还是真个有了这等打算,却还难说。 历史上李克用打胜这一仗之后,只是上表请罪鸣冤,而后皇帝慌了手脚,将张浚和孔纬二相连续贬斥,又恢复李克用官职爵位,李克用也就接受了,并没有真领大军杀向长安。这其中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史书未曾记载的故事,或者李克用真的是一心忠于朝廷,根本没有控制朝廷甚或干脆把朝廷推翻的打算? 他难道真的是唐朝的一大忠臣? 李曜一时还真有些弄不明白了。 不过李克用这番话,毕竟类似战争宣言,一旦说出,堂中诸子立即高声叫好,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李克用麾下才堪大用的将才甚多,李曜现在是掌军械监,请战这事自然轮不到他,因而他可以安心端坐一旁,不必管他们对南线主将之位的争夺。 李克用听他们争了一会儿,忽然摆摆手,堂下顿时一片安静,都看着这位父亲、大王要作怎样的决定。 李克用却出人意料地问李曜:“正阳,今日去军械监,该牙门情况如何?”牙门,也就是衙门。 李曜原知李克用会问及此事,但没料到是这个时候发问,不过好在是有准备的,当下也不怯场,起身拱手道:“儿已记以成文,内中详情,大王一看便知。”说着便走过去,双手呈上今日从午后一直写到傍晚才完成的两篇文章:《兴军械策》和《义儿军换装策》。 李克用本来不打算此时看文章,但忽然心中一动,居然接过来,认真看了起来。 “夫兵之欲强,在将帅有为,在身强体健,在粮充草足,在甲坚兵利。兹尔军械者,军兵所恃也,不可不慎,不可不重。大王欲强军卫国,保境安民,故以仆领掌军械监,深查制兵造甲之事。仆自受命,诚惶诚恐,唯恐托付不效,有碍大王百年大计,故今临牙到任,不克轻忽,一一详查,以此中实情报禀大王……” “王右军之遗范,好字,好字!”李克用一看李曜的字,眼前一亮,当时便出言赞道。他虽然自己读书不算多,但毕竟是久居中原的贵族出身,字好字坏,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曜谦恭称逊,也不去看某些人嫉妒的眼神,似是毫不在乎,又似是习以为常。 李克用先前看得还颇为随意,可是看到后来,却是脸色一变,继而沉脸皱眉,似深思,又似隐怒,看得堂下诸子面面相窥,各在心中猜测李曜文中究竟写了什么,让大王这般神态。 李曜的文才,眼下诸人早已不敢怀疑,他纵然算不得什么文豪诗匠,毕竟比他们这些纯粹武人,了不起看了几本诸如春秋、左传等几本书的半文盲强了许多。 但是对于李曜的办事能力,他们却还心存疑虑。李存孝当初推荐李曜,其实大半原因是为了恶心李存信,至于他对李曜的了解,不过是听李衎信中提及几句,后来有了一面之缘,觉得此子看来还算不错罢了。 而李克用之所以在不知李曜跟王家关系的情况下也愿意用一用他,却是之前路过代州时,听代州那些缙绅名流提起李曜才干名声,因而有些印象,再加上盖寓的推荐和派人去代州再次打探李记铁坊的情况都对李曜颇为有利,这才准备召李曜来晋阳,在河东军械监任职。 不过李克用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直接让李曜出任掌军械监一职,只是后来得到消息,说王家前任家主王弘唯一的在室女王笉要去代州找李曜谢过救命和葬父之恩,李克用才意识到李曜可以成为他拉近跟太原王家距离的一枚好棋,立刻变得重视起来,亲自下令,让李嗣昭带着三百黑鸦兵去代州请他前来。 正因这里头有这些弯弯道道,李克用对李曜的办事能力其实远不如嘴里说的那般看重,他原本最看重的,是李曜跟王家的关系。昨日见面和今日在宴会上的表现,则让他又对李曜的文才刮目相看起来,甚至刚才还忽然想跟盖寓商量一下,让李曜别在军械监消磨时光了,不如收进节帅幕府,为自己出谋划策,即清贵,也显赫,不辱其才。 然而看了这文章,李克用又觉得,李曜去掌军械监,甚好! 放下两篇文章,李克用捻须沉吟起来,片刻之后,才皱着眉头问:“如此说来,军械监若要恢复全盛之势,至少要投入五六万贯?” 李曜淡然点头。堂下则一阵喧哗,李存颢不阴不阳地道:“十四弟当真豪气,掌个八品小衙,开口便要五六万贯,若是日后你也掌军,带个一都兵马,三五百之众,随便出去走一遭,怕不是便要十万贯才好开口了?” 李曜看了他一眼,拱手道:“七兄,军械监所需,每一笔钱用在何处,折价、人工、损耗等等,一应账目,弟已在文中详细说明,大王自当明晓。若是七兄不解,可请大王将此策与你一观,若仍对数目存疑,也可亲往军械监一问,详加查证。至于日后,弟是否掌兵,掌兵又须花费几何,此时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是无法断言。” 李存颢闻言一滞,他没料到李曜居然能把每一笔账目都说明清楚,不禁语塞。 李克用摆手道:“正阳此策之中,账目清明,绝无弄虚作假之可能,尔等不必多问了。”然后转头对李曜道:“正阳,若财帛充足,何时能开工制造?你这《义儿军换装策》,某已看过了,写得甚好,简直不像没有带过兵的人能写出来的,只是这般复杂,某担心费时日久,你可有良策?” 李曜微微点头:“黑鸦军换装与军械监开工,其实本属一事,子要军械监这边一切顺利,黑鸦军换装便不是问题。若是大王一定要问个确切时日,儿以为开工一月,便能完成换装所需器械甲胄,只是这其中还有些小问题,须得注意。” 李克用奇道:“什么问题?” 李曜道:“大王,这换装策中,儿曾言及,黑鸦军所配马战横刀,将要增长半尺,如此横刀威力将更加巨大。只是这换刀之后,将士们必然需要一定时间加以熟悉,不然这战力只怕非但不能增长,反而会因刀法不熟,反而有些下降,诚然不美。” 李克用恍然道:“原是为此,此时倒是殊为可虑……存孝、存贤、嗣昭,你三人执掌黑鸦军,某问尔等,若是给黑鸦军配上增长半尺的横刀,可否提升战力,麾下将士须得多久时间熟悉此刀?” 李存孝拱手道:“大王,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横刀威力巨大,若能增长半尺,战力必然大大提升,此事毫无疑问。至于多久熟悉……黑鸦军天下锋锐,将士们刀法熟稔,勤加cao练之下,至多十天半月,便可足矣。” 李克用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存贤。 李存贤微微沉吟,道:“二兄所言,儿以为甚是。只是儿有一点疑问,须得当面向十四弟问明,方才安心。” 李克用摆手一指李曜:“存曜人便在此,你有话只管向问便是。” 李存贤点点头,朝李曜问道:“十四弟,某要问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横刀铸造甚难,一柄横刀制成,费时数日,以军械监利器署麾下工匠数目而言,制造五千柄横刀,足足要近两月,你说一个月可以完成,是否有把握? 第二个问题:横刀长度历来只能达到如今之长度,而十四弟却要将横刀加长半尺,如今我河东是否能有这般炼铁之能,若是长度加了,却不经用了,交锋即断,那可就是拿我黑鸦军当作儿戏,此死罪耳!十四弟可能保证这批加长横刀之质地? 第三个问题:十四弟说开工之后一个月可以完成,某姑且信之,然则究竟何时可以开工,还望十四弟给一个确切日子,黑鸦军这边,也好进行相应的调拨,不知十四弟以为然否?” 李存贤这三个问题可不比李存信的捣乱,这三个问题,每一个都可以说是问到了点子上,由不得李曜不答,而且绝对不能出错。 李曜见李克用的眼神里也露出凝重来,当下心中凛然,面色却仍淡然自若,拱手道:“四兄这三问,问得甚是,便是四兄不问,弟也是要说的。” 当下也不管李存贤面上的三分讶色,侃侃而谈道:“四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质疑利器署的产能,所谓‘产能’一词,乃是小弟所创,意思就是生产能力。利器署这几年产能连年下降,也难怪四兄怀疑。然则四兄可能不知,小弟年初在代州,曾用过一套法子,将李记铁坊产能生生提高了三倍不止,并且没有增加一名工匠,只是多了些做搬运的杂工。军械监这边,只消按照小弟这文章上面的办法进行整改,开工之后,不必增加工匠,只须调拨三百劳力与小弟,小弟便可以保证,产能立增三倍,一个月完成这批义儿军换装所需军械,不在话下。” 李曜说到代州李记铁坊的产能,别人只是惊讶,李存信却是面色阴鸷,一双眼睛犹如蛇目,盯了李曜一眼。 李曜装作不知,继续道:“四兄第二个问题,乃是担心炼铁之术是不是足以支撑加长半尺之后的横刀。小弟在代州时,乃创出一门新的炼铁之术,可以冶炼出更坚硬、纯正的精钢。上次送往潞州的那一批,便是这种新冶炼之法所制造的第一批刀,虽然还有不少工序未曾完善,质地没有达到小弟的目标,但比以往灌钢法制造的刀剑,却是坚利了不少,这是在代州时,便已经反复验证过的。后来这批战刀曾经被某在潞州城外用过一次,战果辉煌,没有任何一柄刀毁于与冯霸叛军作战之中。此番小弟请拨六万贯改造军械监器械,也正是为了将器械更新改进,好适应小弟所创的这种新冶炼之法。因此,对于这批加长横刀的质地,小弟有十足的把握,届时造好之后,也会要求诸位兄弟前去一观,用之与各军所配兵器交锋,届时强弱自知。” 李存孝大笑:“好,十四弟既然这般自信,某到时候一定捧场,去看看你那新式横刀究竟如何厉害!” 李克用也笑起来:“说到这刀,某亦甚喜,届时必然亲自前往一观。正阳啊,存贤还有一问,你也一并回答了罢!” 李曜躬身一礼,道:“是,大王。四兄要问军械监究竟何时可以开工,此事不仅在于军械监整改所需时日,还在于某从代州所请来的那些已经熟练新式炼铁法的大匠何时到来。若是催促得急,想来十余日应当足够了吧……届时一旦整改完毕,原料就位,似乎便可以开工了。” 李存贤却不管他的“似乎”,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也就是说,十日之后?” 李曜心中不悦,知道他这故意顶自己这一句,但也只能微微笑着,点头道:“不错,十日之后。” 李存贤点点头:“好,十四弟的话,为兄记得了。” 李曜压住怒气,依旧微微一笑,只是这次终于被刺激得不愿回话了。 李克用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斗,正沉浸于李曜画下的这张画饼之中,笑呵呵地又问李嗣昭:“益光,你的意思呢?” 李嗣昭面带微笑,道:“某相信正阳。” 李嗣昭的回答居然如此简单! “某相信正阳。” 李曜心中一暖,感激地看了李嗣昭一眼。 李嗣昭朝他微微一笑,坦荡,光明。 李克用听了李嗣昭这句话,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抚掌道:“好,说得好!嗣昭此言,深合孤意!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某既然让正阳来掌军械监,就是相信他能够重现军械监当年辉煌,使某之河东大军,即便出征万里之外,亦不必为兵甲发愁!” 李克用说完,站了起来,微微一顿,忽然挺直腰杆,喝道:“李存曜!” “喏!”李曜知道,这只怕就是发帅令了,当下不敢怠慢,昂然直立,面色沉肃,对李克用用力抱拳一礼。 “尔今为掌军械监,全权掌管某之河东军麾下全军军械制造、修理、更换等一应事务,务必于两个月之内将黑鸦军全军五千骑换装完毕,再有半年,须将其余河东军之一半,换装完毕!此令!”李克用神色傲然,大声说道,独目中放出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神采! “得令!遵行!”李曜也用同样昂然地神色领命。 这义父义儿两个配合默契,下面诸人却只差没跳将起来! 李存孝、李存璋等人是欢喜得差点跳起来,李存信和李存贤等人是气得差点没跳起来! 如果说黑鸦军换装,大家都没有什么好说,那是因为黑鸦军乃是李克用亲自建立的沙陀第一精兵,谁在黑鸦军做首领,其实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只要黑鸦军接到李克用的亲令,黑鸦军的正将根本反抗不了,因为黑鸦军必然遵李克用帅令行事。 是故,黑鸦军换装,谁都没意见,也没敢有意见。 可是接下来就不对劲了,李克用决定在黑鸦军换装完成之后,半年内再给其他各军换装一半! 这本来自然是大好事,可是问题在于:给谁换不给谁换、先给谁换再给谁换,这个巨大的权力,李克用居然交给了李曜!这个区区正八品上的芝麻小官!这个排行到了老十四的新来小兄弟! 李存孝、李存璋这批人,刚才和李曜达成了同盟关系,一听之下,自然狂喜!这意味着,他们的部众有机会最早得到换装!而且有代州的成功摆在那里,他们自然更加愿意相信,李曜治理下的军械监,所制造的新式军械装备肯定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的部众将会更加精锐能战,意味着他们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在战斗中取得胜利,意味着他们可以立下更多的战功! 如此大喜之事,哪里忍得住?当下一个个春风满面,不知道地还以为是有小登科之喜了。 而李存信、李存贤等人却是面色忿怒,照刚才的情况来看,李曜肯定已经跟李存孝、李存璋等人有了相当默契,跟自己这几人,已然生分了。这种情况下,希望李曜大公无私,把新式装备往自己营中送,那简直就是下雨数星星——做梦! 李存信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当下再也忍不住,站起来道:“大王,儿有话……” “诶!——”李克用摆手打断道:“某知道你身为长兄,为落落的婚事很是cao心,但眼下正阳事忙,此事不必着急,等几个月再说,眼下首先是击败觊觎我河东之敌,才是要紧!……落落,不是你着急了,等不得这几个月吧?” 李落落大吃一惊,忙道:“儿哪敢在此等时候分心?断无是理,断无是理!” 李克用这才嗯了一声,满意道:“如此就好,那这件事就暂且放下了。” 李存信咬了咬牙,道:“大王,儿是想……” “好了好了!”李克用微微把声音加大三成:“某知道了!……今日某得此佳儿,事事为某分担忧愁,某心中甚慰,似乎……似乎喝得多了点,却是要去休息了……今日便先散了吧!时候也不早了,尔等各自回府安歇罢!” 李存信心中一凛:“大王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他心中犹疑起来,神色郁郁地看了李曜一眼,低头不语。 总是几句话翻来覆去念叨:“求个收藏,求个红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