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 决胜负英雄斗智
秦军顺利通过韩境,踏入魏国,在大梁城外指定地点扎下营寨。 张仪以魏王名义犒赏秦军生猪三百头,活羊三百只,鲜鱼一百担,粟一千石,马草三百车,马料一千石。张仪又以相府名义,借给秦军粟五千石,草料若干。两项相加,若是用得节省,三军可支一个月。 惠王与魏嗣虽然心疼,却也无话可说,一是秦人是为魏国才远征的,二是这些军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国“借”过来的。 劳军仪式完毕,张仪才得空闲,吩咐随行魏人先走一步,自与秦军主将司马错携手步入秦国中军大帐,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两员副将,公子华与车卫国。 酒过三巡,司马错搁下酒爵,朝张仪苦笑道:“相国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将军何说此话?”张仪拱手。 “不瞒相国,此番远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将军是怕打败仗吗?” “非也。在下虽说无知,却也晓得,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 “既如此,将军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马错怅然叹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并无死战之意;二是孤军远征,而对手是两败大魏武卒、击杀庞涓的齐国五都之兵,三军将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惮;三是在下所带来的五万条汉子皆是一等一的锐卒,在下败不起啊!” “呵呵呵,”张仪倾身,盯住他,“听将军此话,是要完胜齐人喽!” “既然出征,必须完胜!”司马错收起心事,握拳,运劲。 “呵呵呵呵!”张仪多笑出一个字,直回身子,摇头。 “咦?”司马错急了。 “将军胜不得!” “这……”司马错目瞪口呆,看向公子华与车卫国,见二人也是愣怔,转盯张仪,“相国大人,难道您是……要在下败吗?” “也败不得!”张仪再次摇头。 司马错三人再次晕头,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望着三人的样子,张仪长笑几声,缓缓举起酒爵, “来来来,诸位将军,为大秦锐卒远征齐国,不胜、不败,干!” 张仪一饮而尽。 三人谁也没端,连知晓内情的公子华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喝呀!”张仪目光鼓励中有催促,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公子华、车卫国在迟疑中饮尽,只有司马错执爵不动。 “司马将军?”张仪朝司马错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国大人说出此番征齐的锦囊妙算之前,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马错干脆将爵置于案上。 “好吧!”张仪放下空爵,盯住司马错,“在下问你,东方列国无一不视秦国为虎狼,而今,虎狼之师横跨万里征齐,将军敢战胜吗?” “这……” “将军若是战胜,战胜的好处一分捞不到不说,将军反将恶名传扬于列国,列国原就视秦为虎狼了,见秦卒又是这般凶狠,连战败庞涓的大齐之师也击败了,只会因恐惧而抱成一个团,结在苏秦的纵麾之下,同仇敌忾。那时,别的不说,单是将军的五万锐卒回归故乡,怕也是个难哟!” 司马错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将军如何败不得,在下就不多说了!”张仪目光闭起。 司马错服了,抱拳:“谢大人指点迷津!” “诸位将军,”张仪睁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齐,不是真征,只是象征。在下不要几位去与齐人决生死,只要几位吓一吓齐人,给魏人,主要是给老魏王,壮个胆。否则,”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过喽!”为几个空爵斟酒,“来来来,就算是劳苦几位,为在下帮忙,干!”举爵。 几人释怀,全部饮干。 “说吧,相国的这个忙怎么个帮法?”司马错放下酒爵,笑了。 “诸位请看,”张仪从怀中摸出一张他早已备好的麻布图,摊在案面上,指着一条黑线,“三军可沿这条线行军,过宋境,沿楚国昭阳东进路途,杀奔齐境。不过,不是围薛,而是由这儿(指鲁地)作势向北,锋指临淄。齐人必起三军迎战,双方可在鲁地布阵。” “为什么选在鲁地?”车卫国不解。 “原因有四,”张仪看向他,“一是做给半途而废的楚人看,让他们瞧瞧大秦锐卒是如何征齐的;二是做给齐人看,让齐人明白大秦之师虽说是伐齐,但并没有踏进他们的国土;三是做给天下看,鲁国是礼仪之邦,大秦之师是出兵过鲁,是征伐不义不礼;四是确保后方无虞。在下已与宋王谈妥,变宋地为我腹地。双方在鲁地对阵,我进可攻齐,退可入宋,而齐人入宋,却要忌惮宋师。” “咦,”车卫国越发不解了,“鲁地既为礼仪之邦,我们选在礼仪之邦作战,怎么又成了征伐不义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这个正是在下要求几位的。” 自斟一爵,饮下,“此番出兵不同寻常,无论是过宋还是过鲁,你们都要做到法纪严明,显出大秦威仪。山东列国无不视秦为虎狼之国,视秦卒为虎狼之师,此番出征,恰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们必须做出样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作正义之师、礼仪之师!换言之,你们 不可扰民,不可失礼,不可失义,行军布阵,皆要循规中矩;营外出行,务要军容整齐。宋君、鲁君在下全都讲妥了。泗下列国无一不受齐人的气,无一不在心底怨恨齐人,也都晓得秦人是不会要他们土地的,也不会要他们草木的。相反,这么多的辎重供养,于他们还是一笔难得的生意呢,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为难诸位。” 见张仪打出此等算盘,三人叹服,抱拳道:“相国高谋,末将敬从!” “韩王可恶!”得知秦人安全越过韩境,抵达魏地,齐宣王恨极,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于人,这这这……” “唉,”田婴半是感叹,半是为韩王开脱,“秦人要借,韩王不敢不借呀!关键是,我们如何御敌?” “唉,”宣王亦叹一声,“要是晓得如何御敌,寡人就……” “田忌将军可有音信?” “你说得是,他不肯回来!”宣王不无懊恼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见他时,他刚要上路。使臣好说歹说,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婴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计十万人应征,五万赴阿城大营,五万发至临淄,听王命御敌!只是,臣听说,应役兵士寻出各种借口,甚至不惜花钱疏通司徒府,不想应征啊!” “哦?”宣王惊道,“为什么?” “风闻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阵上,不顾一切向前冲,照面就是割耳朵!” “岂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战场就是赴死,怕什么割耳朵?” “是呀!可传言不是这么说,传言说,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么样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枪的割,没枪的割,战死的割,连投降的也割……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耳朵!” “这这这……何处来的传言?”宣王震惊。 “是从魏人那儿传来的。河西之战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边耳朵。侥幸活过来的个别士兵,也是只有右边一只耳朵呀!” “可恶!”宣王一阵恶心,握紧拳头,有顷,盯紧田婴,“婴弟,我们没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将人选,稷下汇聚天下英才,可发榜征聘!” “臣受命!” 田婴回府,使人写出榜文,请宣王盖过玺印,张悬于稷下。 稷下沸腾了。 苏秦是在宣王张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苏秦站在围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块木板,做工精致,大意是,凡有治军筹策之才、能主将三军抗御强秦者,必封将赐侯。 立榜三日,阅读者众,却无一人揭榜。非稷下无人,实乃主将三军抗御强秦,实乃天大之事。自己头颅事小,三军数万人马尽皆系于一人,这是谁也不敢轻易担当的事儿。学者们纵有辩天驳地之才,但要他们背负几万生灵,这个压力实在太大。 审看一会儿,苏秦没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飞刀邹直驱远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濒临淄水,有十几亩大,林木茂盛,清静宜人。 苏秦沿小径走到尽头,现出三进院子,俱是土墙草舍。 柴扉掩着。 苏秦敲门,匡章的御者兼仆从走出,认出苏秦,迎进,将他带到匡章书房。 书房位于草舍最后,可以从窗口观赏淄水。 房门大开,苏秦朝仆从摆下手,自行进来。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摆着两捆竹简。苏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孙膑留下的。竹简没有摊开。 匡章显然在冥想状态,对来人视若不见。 苏秦在他对面坐下,良久,轻轻咳嗽一声。 匡章睁眼,见是苏秦,惊喜:“苏大人!” “呵呵呵,”苏秦拱手,“有扰章子了!” 匡章回礼,尴尬一笑:“在下……以为是下人送水来呢,慢待了。” 苏秦瞄向他的两捆竹简:“看这样子,章子当是烂熟于心了。” “字字珠玑啊!”匡章慨叹,“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习,也不过是记个词句,离苏大人要求的入心、会意尚差甚远!” “听到章子说出此话,在下就放心了!”苏秦拿过竹简,摊开,又合上,一脸微笑地盯住匡章。 “苏子可为秦国而来?”匡章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目光刚毅,“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赢!” “是哩!”匡章点头,“苏子进来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说说看。” “就军师所论,用兵在于奇,在于动,在于攻其必救。无论是孙武子伐楚,还是军师战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两卷兵书。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苏秦问道。 “非也。”匡章摇头,“若在下御秦,当反军师之道。” “哦?”苏秦倾身,盯住匡章。 “因为情势不同。”匡章闭目,似在背诵台词,“孙武子伐楚之时,楚强吴弱;军师战魏之时,魏强齐弱。吴军袭楚,用的是轻车,移动迅速,利于袭远。军师战魏,用的是骑卒,神出鬼没,利于造势。无论是孙武战楚,还是军师战魏,皆是远征他国,战场在境外。远征之军, 宜动不宜静。今日战秦,情势迥异,是秦人远途伐我,战场在我境内,军师之策宜为秦人所用。”顿住,似是在寻找说辞。 “说下去!”苏秦听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与之对阵,拖死秦人。” “怎么拖?” “以军师所论,双方对战,强者静,弱者动;静者阵,动者奔;强者正,弱者奇;正者战,奇者避。秦人败魏卒于河西,服巴蜀于一役,拒六国于函崤,欺大楚于商於,今又远途伐我,必恃强。恃强,必静,必正,必阵,必战。秦人若阵,若正,则与我谋暗合,我可布以坚阵, 拖其疲累。秦人远离家乡,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则急,急则不周,不周则洞漏,洞漏则危。” 苏秦敬服,拱手道:“听章子此悟,已得军师要领,齐握胜算矣!”起身,“事急矣,你这就随同在下去见王上!” “谢大人抬举!”匡章拱手。 “将那个带上!”苏秦朝案上的竹简努嘴。 “匡章?”齐宣王眯会儿眼,良久,睁开,盯住苏秦,“远袭项城是不错,打得好,可……统领三军,与秦将司马错对阵……”顿住, 又眯会儿眼,“你为什么举荐他?” 田婴也是目光质疑,看向苏秦。 “就秦所知,”苏秦声音淡淡的,如同说家常,“方今世上能对抗司马错与五万秦卒的人,除孙膑之外,就是章子!孙膑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选!” 苏秦以如此夸张的平静语气举荐一个只做过一次三军副将且在朝野充满争议的将军来主导一场决定齐国未来国运的旷世之战,着实让宣王、田婴吃惊。 换作任何人举荐章子,即使田婴,宣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否决。然而,举荐之人是苏秦,且语气这般决绝! 齐宣王双手捂头,从头顶揉起,揉到额头、眉毛、眼睛、面颊、耳朵,最后落在耳朵根上,抬头看向苏秦,没有说话,只以目光征询。 “臣之所以举荐,是因为匡章是孙膑弟子,已得孙膑真传!”苏秦讲出原委。 显然,这是一个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婴显然不信。 “孙军师的弟子?”田婴半是自语,质疑道,“倒是怪哩!就婴所知,救赵之战,匡章只是普通军将;救韩之时,匡章虽然升为副将,但也都是帐外候命,军师从未教过匡章,也极少与匡章说话,只与田忌将军讨论军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将军颁发,弟子一说……”一脸愕然。 齐宣王看向苏秦。 “是与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问?”苏秦应道。 “章子何在?”齐宣王看向田婴。 “章子就在殿外,当在候旨厅候旨!”苏秦接答。 “有请匡章!”宣王宣召。 内臣出去,果然在宫门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见。 匡章提着一只包袱,跪叩时包袱搁在旁边,很是显眼。 齐宣王、田婴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将军,包中何物?”齐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让席,指着包袱问道。 匡章打开包袱,现出两捆竹简。 匡章展开竹简,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简上赫然写着《孙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写着《膑人说战》。 “《孙子兵法》?《膑人说战》?”齐宣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 “可是军师写的?” “正是!”匡章应道,“军师将用兵精要写作两册,托苏大人赠送末将,叮嘱末将研习,为国效力。”将两册竹简双手呈上,“此为军师手书,请王上审阅!” 内臣接过,呈给宣王。 宣王激动,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将军,你可都研习了?” “末将深恐有负军师重托,自得书之时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婴笑了,“该给将军让个席位了!” “是哩!是哩!”齐宣王这才想起礼节,紧忙站起,走到匡章身边,将他扶起来,让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无感慨,“不瞒将军,一连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祷上苍,”回到席位坐下, “这不,上苍不负寡人,把你给送来喽!” 在场几人皆笑起来。 匡章拱手:“王上厚爱,末将粉身碎骨,不足为报!” “哈哈哈哈,”宣王笑过几声,扫视几人,“寡人文有苏爱卿、田爱卿,武有匡将军,复何忧哉?”拖长声音,“复何忧哉?” 君臣四人笑过一阵,开始就用兵方略、军务粮草诸事,切磋琢磨两个多时辰,宣王、田婴对匡章在言谈中所表达出来的韬略再无疑虑。 见天色将晚,宣王摆宴,君臣尽欢。 酒过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将军,你若用兵拒秦,十万锐卒可否?” “听闻秦人是五万,臣若多出,岂不是以众欺寡了?”匡章应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败魏,后有函谷挫败纵军,将军不可小觑!”见匡章气盛,田婴现出犹疑,“秦人不是魏人,听闻个个皆是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这个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婴,“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趋利避害之徒。末将审过河西、函谷二战,河西之秦胜在用jian,函谷之秦胜在侥幸。若是秦人未能发现张猛将军的冰桥,以火烧之,函谷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拥有函谷道,阴晋必破,三晋之兵外加已经袭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断无胜机!至于袭破崤塞的司马错偷袭之军,于庞涓来说不值一提!” “这么说,将军欲以五万锐卒对阵秦卒五万?”齐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应道,“不过,在下有三个请求,请王上恩准!” “将军请讲!” “其一,五万锐卒须由末将选拔,三军将帅须由末将调配,末将有赏罚处置权!”匡章看向宣王,顿住。 “这个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简,“《孙子兵法》篇九所载,‘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用兵之时,倘若有违王命处,恳请王上勿疑!” “怎么个有违王命?”宣王眼睛眯起来。 “臣亦不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须随机应变,若是事事奏请王命,恐误战机!” “依你!”宣王朗声应道,看向内臣,“写下来,匡章将军用兵之时,有随机应变之权,不必事事奏请!” “臣遵旨!”内臣记旨。 “谢王上厚爱!”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粮草等辎重军备,要随调随到,足量供给!” “田——相——国?”宣王看向田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拉长声音。 “臣保证!”田婴握拳。 “匡将军,你还要什么?”齐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响出节奏。 “末将不要什么了!”匡章朗声。 “好好好。”齐宣王收起指头,看向他,“对了,听闻将军的先母迄今仍旧葬于马厩,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头一凛,点头应道。 “这个怎么可以呢?”齐宣王看向田婴,声音提高,“田爱卿,你为将军选一块上好墓地,待将军凯旋归来,寡人主祭,为将军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婴拱手。 “谢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将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倾身。 “非末将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辞世之前未许末将更葬。末将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将不敢为之!” “原来如此!”宣王看向田婴,慨叹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气爽地颁布诏命,任命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太子地为监军,田婴督粮草,精选五都锐卒五万,出征御敌。 依据张仪战略部署,司马错率领三军沿着楚军伐齐所走的线路,越过宋境,向东进发。就在齐人、楚人皆以为秦人要取薛时,秦军转身向北,逼向鲁地。鲁公显然得到承诺,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使人带着猪羊鸡鸭酒等物前往劳军。 与此同时,早已得报的匡章也命令技击五万分路驰往泗下。齐左军一部约三千技击在鲁都曲阜西北部与秦军探道的三百锐卒狭道相逢,一场遭遇战在桑丘展开。 见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于敌,齐将大喜,传令围歼。秦卒无处可逃,遂布成圆阵,殊死抗击。战斗由午时开始,持续近一个时辰,齐卒第一次领教了秦卒的厉害,轮番进攻五轮,仍未撼动秦阵分毫。 眼见秦人援军赶至,齐将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竟达百人,伤者不下两百。 齐将禀报战况,匡章震惊,传令三军在桑丘之北扎寨。三军构成三座方形营盘,互为分离,相隔约两箭之地,远看如一个“品”字。 司马错亦传令秦军在桑丘之南安营,三军亦成三个营寨,但寨不分割,状如一只双翼展开的黑雕,雕头前伸,雕尾散开,南北翼侧应。 双方营寨相距约数里地,旌旗相望,号角相闻,甚至连彼此的叫喊也听得见。双方将士各出工兵,将寨前农田夷为平地,变作数里开阔、适合战车驱驰的沙场。 为避免围梁救韩时的烧粮悲剧发生,齐宣王在粮草辎重的供给线上重点布防,盘查极严。 背后是宋境,泗下为粮仓,更有魏人接济,带足了金子的司马错有恃无恐。 初战显威,尽管无法计点耳朵,司马错仍旧重赏参战的三百将士,人均晋爵一级,领军官大夫则跃升两级,越过公大夫,直升公乘。战死者则列入英烈荣册,按晋爵三级待遇表奏秦王追封并抚恤。 如此超越规格的重赏让所有将士看红了眼,一时间群情激昂,求战之声不绝于耳。司马错使军尉传送战书,历数齐人失义乱礼之处,尤其是齐人以卑劣、阴毒手段诱杀魏国太子申,触及道德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过去,方才应魏王之请,为魏国太子伸张正义, 要求齐人要么向魏王赔礼道歉,要么于三日之后摆阵厮杀。 匡章礼貌回书,只问候冷暖,不予应战。 见齐人不应,众将再度求战,司马错令先锋将军单车搦战。 先锋将军连搦三日,齐辕门紧闭,无一人出应。先锋将军求功心切,欲率死士冲寨,被司马错喝止。 在得知匡章为齐国主将之后,孟夫子果断弃魏返齐。 显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无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辅之材。从街谈巷论中孟夫子闻知河西战场上秦卒的残暴,亲自走访几个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场尽忠为儒门所倡,杀降割耳却是可耻。秦人杀降割耳不说,这又远隔山水,五万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个与其毫无瓜葛的东方大国,理由牵强,更让孟夫子心底发寒,义气勃然,吩咐众弟子启程离魏回齐。 为防不测,孟夫子一行没走秦人行军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济水,经由卫地直赴齐地阿城,以期见到匡章,助其退敌。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听闻秦、齐二军尽皆入鲁,震惊。鲁为儒门圣地,两个大国之师入鲁厮杀,于鲁将是一场劫难。孟夫子大急,吩咐众弟子星夜兼程,赶赴鲁地。 一路皆是运送粮草的齐人辎重车马。见运送粮草的车马吃紧,孟夫子下车步行,吩咐弟子将所有辎重集中于一辆辎车,腾出两辆,帮助齐人。众弟子各显身手,随从齐人的辎重车队不急不缓地驶往鲁地前线。 刚入鲁境,一辆轻车从后面赶上,从孟夫子一行的辎重车旁驰过,单从车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轻车驰过百步,忽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人,往回走来。 万章眼尖,惊道:“夫子,是苏大人,他冲您来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苏大人,久违了!” 苏秦回过礼,看向三辆装得满满的辎车及在辎车两侧扶车助力的众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万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车子。 “夫子请乘在下车子,去见匡章将军,共商破秦大计!”苏秦邀请。 孟夫子转对万章:“万章,为师乘苏大人高车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辎重,可到匡章将军的中军大帐寻我!” 孟夫子随从苏秦上车,二人在厢篷之内相对而坐。 飞刀邹扬鞭催马,辎车启动。 孟夫子盯住苏秦:“赶得巧呢,孟轲正有一事求请大人!” “夫子请讲!” “前番听闻苏大人提到一册叫什么《商君书》的,轲甚想一阅,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苏秦打开身边一只箱子,摸出一卷书,双手递过:“夫子请阅!”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简,在车辆的颠簸中读起来。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气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苏秦气沉心定,两眼微微闭合,一丝余光透出,时不时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释卷,气色不断变化的面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晃动。 足足读有两个时辰,在车辆抵近齐国中军辕门时,孟夫子才放下卷册,揉几揉眼睛,看向苏秦。 “夫子看完了?”苏秦睁眼,问道。 “完了。”孟夫子点头。 “夫子看到了什么?”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拳头捏紧,“猛于虎也。” “这只虎的牙口伸向鲁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孟夫子眉头紧拧,搬出《左传》里郑庄公的原话。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毙的!”苏秦淡淡一笑,“没有庄公筹谋以待,锐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义亦为义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严法驱良民为虎狼,虎狼结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为食,是为不义。而我若是无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毙,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吗?” 孟夫子长吸一口气,拱手:“苏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御敌,大人可有妙策?” 车辆停下,齐中军辕门到了。 苏秦指向辕门:“在下邀夫子同车,就是为了与匡章将军筹谋妙策啊!” “敬从命!” 匡章闻报,摆出迎宾仪仗,将苏秦与孟轲隆重迎入中军大帐。 “听说开局不太顺哪!”苏秦开场。 “嗯,”匡章点头,“秦为锐卒,我也为锐卒。我十倍于敌,围之攻之,激战一个时辰,竟然撼敌不得!由此观之,秦卒战力不逊于庞涓的虎贲!” “初战不顺也好,”苏秦安抚,“一可让将士们见识一下秦人战力,二也可骄敌纵敌!” “只是,”匡章现出忧色,“将士们原本惧秦,此战该捷未捷,伤亡反而多于秦卒,更是加重了这个气氛。不瞒二位,”忧色益重,“三军将士皆在打探此战详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战胜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气,打消秦人不可战胜这个神话!” “哼,”孟夫子冷笑一声,“不义之师岂有不可战胜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过来。 “妙策只有一个字!”孟夫子声音铿锵,戛然止住。 见孟夫子迟迟没有说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问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拖长节奏,出声雄浑有力,如天边滚雷。 这个字显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师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声应道:“谢夫子赐策!” “匡章将军,”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这就召集众将,轲有话说!” “这……”匡章怔了,看向苏秦。 “夫子是要为将士们励志鼓气呢!”苏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将士惧战,是缺仁义。”孟夫子凝视匡章,“你将所有将军集合一处,为师为他们讲解仁义。仁义之师,永远不会惧战!” “弟子代众将士谢过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车马颠簸,不宜过劳。”转对军尉,“摆宴,为孟老夫子与苏大人接风洗尘!” 翌日晨起,早餐过后,匡章果真召集师帅以上将军二十余名,由夫子主讲仁义之道。 孟夫子开讲之后,匡章脱身,对苏秦笑道:“该我们筹谋了!” 苏秦没有笑,只将二目盯住匡章,语气凝重:“匡章将军,在下不懂军事,只懂一条,此战,将军没有退路,必须完胜,否则,不仅是齐人之祸,山东列国也再无宁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章知矣!” “之于对秦战略,”苏秦接道,“在下反复想过,将军此前所谋当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战;第二步,因敌应变,寻找破绽;第三步,抓住漏洞,一击制敌!” “章谨听大人!”匡章应道。 “待夫子讲完仁义,将军可请夫子教习三军射艺。夫子神射,无坚不摧。让夫子教射,一为尽其心,二为尽其力,三为鼓舞军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当有墨者前来,助将军赶制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军心可稳。军心若稳,良机可待。”苏秦拱手,“相信将军能打赢这一战,在下告辞!” “大人欲去何处?”匡章急问。 “韩国。” 战事胶着半个月后,张仪走进秦军大帐。 “怎么样?”张仪笑问司马错。 “压不住呀!”司马错苦笑,“将士们不辞辛苦跑到这儿是为建功立业的,早就铆足了劲儿与齐人大战一场,而相国大人的远略在下却不能明说,真正是为难哩!” “这个是王上诏令,将军可张贴于显赫之处,传示三军!”张仪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令,递过去。 司马错展开,果然是秦惠王的两道诏令。 诏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此诏,秦王嬴驷。” 诏令二:“有能得齐王之首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此诏,秦王嬴驷。” 司马错不解,盯住张仪:“柳下季垄?什么意思?” “将军不知柳下季吗?”张仪笑问。 司马错摇头。 “将军知道柳下惠不?”张仪再问。 “这个我知道呀,就是那个传说中坐怀不乱的人!他娘的,能坐怀不乱一整夜,我服!”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 “呵呵呵,”张仪笑道,“柳下惠姓展名获,字子禽,居于鲁国柳下,后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后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这……垄呢?”司马错眯眼盯住那个“垄”字。 “墓地呀!王上是个雅人,说墓地难听不?” “这这这……”司马错震惊,“到他坟头上拔根草,就要杀头?” “将军再看,不是在他的坟头上拔根草,而是在离他坟头五十步处拔根草!” “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