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痴女吹箫为孙郎 肃侯托国洪波台
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时,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望见公子范引奉阳君疾步走入,忙拱手出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弟也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证。” “厥阴证?”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证?” 安阳君解释道:“也叫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仆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摆手,“晓得了,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诺”,起身,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写方。 宫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君上醒了,有请二位大人!” 见肃侯没有宣他,公子范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 奉阳君、安阳君跟从宫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给二人一个苦笑,颤动着手指指旁边的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宫泽:“宣雍儿!” 宫泽走出,引领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扑到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叔父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二位叔父。” 安阳君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二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二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二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叩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听太医说,寡人此病一时三刻好不了。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二位贤弟扶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cao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 洪波台下,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驰回相府,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压低声音:“季子。” 奉阳君急道:“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引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回个礼,扬手指向客席:“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于客席坐下,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我家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点头:“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功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飞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赵成,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老拳举起,“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薨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后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先君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扫视众臣,语调虽缓,却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各入深思。 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锋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没有睬他,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子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公子疾,“疾弟,你筹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公子疾心领神会:“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说无虞,却也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宫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赵雍诚惶诚恐地在宫泽的陪伴下登临主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赵雍看到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不到十个朝臣。 这日是大朝,照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要责问,站在身后的宫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回到各自席位坐下。 赵雍扫视,见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宫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宫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拱手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托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也都风寒了吗?” 御史不再作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他身后的宫泽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 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你安排吧。” “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公子疾来朝,殿外候见。” 赵雍扬手:“宣秦使上朝。” 公子疾趋入,叩道:“秦使子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公子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疾前来问候,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说完双手呈上礼单。 宫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公子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秦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 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嘴,赵雍会意,转对公子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见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公子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俯身再拜:“疾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宽敞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礼箱走进院中。申孙迎上,刚要揖礼,申宝扑通跪下,朝他连拜数拜。 申孙大吃一惊,上前扶起:“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鞠一躬,一本正经道:“家宰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宰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宰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个斗胆攀亲,与家宰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呵呵呵,”申孙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分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拘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申爷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儿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 申宝站起,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块金子,共是六镒。一镒即二十两,六镒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是一笔不菲的大礼。 申孙收起笑,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的,这么大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申爷有问,孙儿不敢有瞒。孙儿家庙、双亲尽在晋阳。父母年事已高,孙儿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全个孝道。孙儿不才,这点儿私念,还望申爷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打开,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便望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孙儿家传之物,特意孝敬申爷!”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申某不敢夺爱。” 申宝两腿一弯,跪地又叩:“申爷若是不受,孙儿就不起来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申某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的造化。” “是是是,”申宝连连拱手,“孙儿谢爷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便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将清单纳入袖中,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宅院,宅边是个荷花池。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 宅院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轩。 这儿安静、空敞,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 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探身,“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子之引军六万前来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烦请八弟躬身走趟晋阳!” “舍弟谨听兄长。”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见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沙哑,跪地叩道:“臣弟领旨!” 奉阳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个月。” “听说这痨症娇气呢。”公子范接道,“如果传言不误,先秦公就是得了这病走的!看那样子,君兄这一病,怕是下不来洪波台喽。” “静养三个月?”奉阳君似是没有听到,捋须有顷,顾自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头,从袖中摸出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前来看望的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翻阅:“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经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凝住,转向申孙:“足金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惊叹一声,“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贞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去,”奉阳君吩咐申孙,“迎殿下入堂,一刻钟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钟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来到奉阳君的寝处,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于榻,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汤盂,里面是半盂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 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作势下榻行礼。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着奉阳君道:“听闻三叔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这辰光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谁想三叔您也??” 奉阳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秦使公子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惊讶,“秦人欲与我结盟伐魏?安阳君可有对策?” 太子雍摇头:“雍儿询问四叔,四叔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 奉阳君心头一颤。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均由安阳君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的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个干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勉为其难了。”说毕伸手摸盂,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囤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再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须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三叔勿忧。”太子雍点头应道,“既然军情紧急,雍儿一回去就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放下单子:“此为三叔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的所有请求,怔了一下,拱手谢道:“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小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看到在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呆了,盯住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在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 肥义召来军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二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摸出一枚赵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见小二走远,军尉指着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 军尉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闭。 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便纵身跃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公子”二字,军尉意识到来人非同寻常,遂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再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