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报秦公陈轸使楚 育大才先生布道
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 “何为天下时势?” “所谓天下之时,就是天下大势的运动趋向。所谓天下之势,就是推动天下大势的各种力道。如果把天下比作大海,风向是时,因风而动的潮流是势。把握时势,就是弄潮。天下时势,扑朔迷离,神鬼莫测,瞬息万变。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jian贼逆时生势,因而乱世。” 鬼谷子高瞻远瞩,道出这番宏论,苏秦听得呆了,好半天,方才问道:“请问先生,如何做到知时识势,因时用势?” “明日晨起,”鬼谷子缓缓起身,“你们可随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儿,你们就都晓得了!”又转对玉蝉儿,“蝉儿,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蝉儿起身,搀上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草堂。 溪边小路上,玉蝉儿搀着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住步,笑吟吟地望着玉蝉儿:“蝉儿,你心里好像有话要说。” 玉蝉儿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旧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庞涓下山,先生没说什么,听任他去了。今年孙膑下山,先生仍旧没说什么,又听任他去了。张仪、苏秦想要下山,先生为何却要说出这番话来拦阻?”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庞、孙二人只是谋事,苏、张二人却要谋心,蝉儿难道没听明白?” “这是先生故意说给苏秦、张仪听的。兵学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国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仅是谋事之说,断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视玉蝉儿,点头赞道:“蝉儿,你能想至此处,实令为师欣慰。”走到溪边一块巨石上,目视溪水,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随巢子说得不错,天下不能再乱下去,而要结束这场乱象,必须经由大智慧之人。” 玉蝉儿眼睛大睁:“先生是说苏秦、张仪?” 鬼谷子点头。 “就他俩??”玉蝉儿不无疑惑地望着鬼谷子,“能行吗?”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叹,“眼下还不行,这也是老朽拦阻他们的原由。可时运所推,此二人责无旁贷。” 玉蝉儿心头一震,沉思许久,抬头又问:“依先生之见,天下乱象,当如何收拾?” 鬼谷子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目视远方:“天下混乱,皆因势生。势众必相冲,势乱必相混。乱势冲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乱象,使世道安泰,当从根本着手,驱使乱势归一,一统山河。” “如何方使乱势归一呢?” “蝉儿所问,正是苏、张二人欲成之事。” 玉蝉儿惊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苏秦、张仪他们??有吗?” “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缓缓说道,“不过,依老朽观之,二人虽无中流砥柱之力,却有两件宝物难能可贵,一是浩然正气,二是智慧过人。方今之世,有此二宝,当可引领众势。” 玉蝉儿不可置信地盯住鬼谷子:“浩然正气,张仪也有?” “是的,”鬼谷子点头,“就在他的精髓里。不过,他的这股正气,若无苏秦,或难冲出。一如庞、孙,苏、张二人亦当是相知相争,相辅相成。” 鬼谷子一席话说完,玉蝉儿犹如拨云见日,心底澄明,不无感叹道:“先生原是这般选徒的!苏、张二人果成此功,当是天下之福。” 二人又走一时,玉蝉儿似又想到什么,抬头望向鬼谷子:“先生,即使苏秦、张仪有此造化,能够引领众势,这个纷乱天下??真能一统吗?” “应该能够。”鬼谷子语气肯定,“方今天下乱势横冲,乱象纷呈,皆是虚象。若以慧眼视之,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一统。” “先生是说,”玉蝉儿恍然大悟道,“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苏秦、张仪如果出山,不过是顺势导势而已。” “正是。”鬼谷子缓缓说道,“乱势横冲,恰如江河横流,若不导之,必将泛滥成灾。苏、张二人需要做的就是顺势利导,控制乱势,使万流归川,至海为一。” “蝉儿仍有一惑,”玉蝉儿思忖有顷,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实现一统,请问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国泰民安吗?” “唉,”鬼谷子仰望苍天,长叹一声,“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一统,是否真能国泰民安,实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 整整一个下午,苏秦躺在榻上,两眼死盯天花板,像是一具僵尸,只有两只臭脚丫子无意识地碰来碰去。 迎黑时分,张仪推门进来,在屋中转有不知几圈,终于停住步子,长叹一声:“唉,苏兄你说,学问这东西,有个底吗?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为熬到头了,让先生这么一说,嗬,原来只是个开端!” 苏秦的两眼依旧盯在天花板上。 “唉!”张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夏虫不知秋草,张仪服了!” 又闷一时,张仪连跺几脚,仰天叫道:“服了,服了!我张仪服了!” 翌日晨起,猴望尖顶,天高云淡,寒意袭人。仙风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顶,苏秦、张仪、玉蝉儿、童子四徒紧跟其后。 鬼谷子引领四人绕尖顶转一圈,径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悬崖边。众人纷纷在他两侧并膝坐了,放眼望去,但见远山近谷,霞光辉映,林海枫浪,晨雾锁谷,层峦叠嶂,群峰咸伏。 诸人望了一阵,鬼谷子看向张仪,沉声问道:“张仪,你在看什么?” 张仪应道:“回禀先生,弟子在看远山。” “远山如何?” “层峦叠嶂,飞云盘顶,若隐若现。” 鬼谷子转望一直低头的苏秦:“苏秦,你在看什么呢?” 苏秦应道:“弟子在看崖下的深谷。” “深谷如何?” “为晨雾所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你看到什么了?” 玉蝉儿的二目半开半合:“蝉儿看到第六个山巅上有棵巨松,深谷下面有六条小溪。” “呵呵呵,你倒是数得清呢!”鬼谷子赞扬一句,转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闭:“回禀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 “呵呵呵,”鬼谷子乐了,“你小子倒是眼尖,说说看,都是什么好玩的?” 童子依旧闭目,如数家珍:“蝉儿姐看到的那棵松树上有白鹤六只,一老五小,老鹤口中衔鱼,五小鹤鼓翅伸嘴,争抢食之;谷底对面山沟流下的一条小溪边有小鸟两只,正欢叫跳跃;近旁草丛隐一青蛇,引颈企盼,欲跃而啖之??”陡然顿住,神情凝滞。 张仪、苏秦皆吃一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童子。 张仪注意到童子根本没有睁眼,说话像在背书,便如发现作弊似的嚷叫起来:“大师兄,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看到,编什么故事?”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全神贯注,有顷,叫道:“先生,蛇扑中了,小鸟正在扑腾呢!” “哈哈哈哈,”张仪笑道,“我说大师兄呀,你这越编越邪乎了。蛇在哪儿,也让师弟看看!” 童子依旧闭目,伸手指向崖下一处地方:“就在那儿!” 张仪伸头望去,白云锁谷,莫说是小鸟,即使玉蝉儿所说的小溪,也不见踪影,便呵呵乐了:“崖下除去云雾还是云雾,哪来什么蛇扑小鸟?” 鬼谷子不动声色:“张仪,你是用什么看的?”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谷子转对玉蝉儿:“蝉儿,你是用什么看的?” 玉蝉儿应道:“弟子是用直觉看的。”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应道:“童子是用心去看的。” 张仪、苏秦看看玉蝉儿,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再无言语。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张仪:“张仪,明白了吧。用rou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觉,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无所不见。”说罢目光移开,转向苏秦,“昨日言及‘知时识势,因时用势’,若是换个说法,就叫观天下。” 苏秦、张仪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们来此绝顶的目的,各睁两眼,紧盯先生。 鬼谷子侃侃言道:“观天下就如观这远山,视这深谷,不能单靠眼睛,要用直觉,要用心。观远山,不必上远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过来说,若是真的上了远山,下了深谷,你就会观不见远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钻进林中,但见树木,难见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处绝顶,用眼望下去,用直觉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谷子一席话就如醍醐灌顶,苏秦、张仪心中皆是一亮。 苏秦应道:“弟子明白了,审时度势,须用心眼,不能用rou眼。” “是的,”鬼谷子冲他笑笑,“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学,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须观天下;要观天下,须洞悉天、圣、人三道,须熟谙捭阖之术。你们四年所学,仅是嘴皮功夫,说人说家尚可,说国则显不足,若以之说天下,则贻笑大方。” 苏秦、张仪无不吸一口长气。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天、圣、人三道?” “天道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万物的生克变化之理;圣道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国、天下大同之理;人道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乐业、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辅相成,失此离彼。远天道,圣道困;远圣道,人道难。” 诸人各陷深思。 张仪复问:“请问先生,何为捭阖之术?” “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不言。捭阖之术,就是张口闭口之术,习口舌之学,知捭知阖,最是难得。” 张仪急道:“张口、闭口有何难哉?” 鬼谷子连连摇头:“难!难!难!”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难于何处?” “难于你必须知道何时应该张口,何时应该闭口;你必须知道应该张口时如何张口,应该闭口时如何闭口。宫廷之上,一句话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话说错,脑袋顷刻搬家。常言道,福从口入,祸从口出,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苏秦怔了一下,接问:“这??捭阖之术可有诀窍?” “若要明白捭阖之术,先须明白捭阖之道。” “何为捭阖之道?” “捭阖之道,也即天、圣、人三道,就是宇宙万物的阴阳变化之理。万事万物离不开捭阖,也都可以用捭阖之道解析之。阳为捭,阴为阖;白昼为捭,黑夜为阖;开始为捭,终结为阖;善为捭,恶为阖;春夏为捭,秋冬为阖;月圆为捭,月缺为阖;向上为捭,向下为阖;长生、富贵、荣耀、安乐、利益、胜利、希望为捭,死亡、贫穷、毁弃、痛苦、损失、失败、失望为阖??” “先生,”玉蝉儿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可否这么说,凡与生相关,均为捭,凡与死相关,均为阖?” “呵呵呵,”鬼谷子笑应道,“是有这么个意思,但捭阖之道远不止此,你们唯有慢慢体悟,方能明白其中妙趣。” 张仪再问:“捭阖之道,具体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则?” “当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阖之道,其因循可依阴阳变化法则。万物或捭或阖,或捭中有阖,或阖中有捭。具体到口舌之学,其法则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谋划,均叫捭,凡朝挫败方向的谋划,均叫阖。” 张仪恍然大悟道:“先生之言,如开茅塞!” “习口舌之学,捭阖之道就如一扇大门,你们唯从此门进入,方能领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阖契机,方能知道何时张口,何时闭口,方能知道当开口时如何开口,当闭口时如何闭口。” 苏秦、张仪尽皆叹服:“弟子受教了!” 自于猴望尖得传捭阖大道,苏秦、张仪再也不提下山之事,于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讨,精进神速。数月之后,二人观物察事一如玉蝉儿,学会了如何使用直觉。又过数月,他们竟也直追童子,学会了以心观物。 流光如梭,转眼又值深秋。朔风吹来阵阵寒意,催红漫山秋叶。秋叶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树木已近光秃。 这日午后,玉蝉儿正在草堂看书,一股冷风呼啸着吹开房门,袭入草堂。玉蝉儿陡然受凉,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起身关门,拿木棍顶上,返回洞中闺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蝉儿复至草堂,正欲坐下,听到天上传来大雁的“嘎??嘎??”叫声。 玉蝉儿的心儿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几步跨到门口,打开房门,冲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蝉儿放眼望去,但见万里晴空点缀朵朵白云,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排成“人”字队形飞过鬼谷。姬雪的声音亦随着一声声的雁叫响在耳边:“??雨儿,燕地遥远,阿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把心里的话儿说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予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玉蝉儿正在回想,雁阵已经掠过头顶,飞向南面山顶。玉蝉儿紧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雁阵没入山后,那串“嘎嘎”的叫声也渐响渐弱,再也听不到了。 山谷重归静寂。 玉蝉儿的泪水倏然而出,正自伤怀,又有两行雁阵由北飞来,嘎嘎叫着,掠过她的头顶。玉蝉儿两眼直直地凝视它们,目送它们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巅。 又候一时,再无雁阵。玉蝉儿轻叹一声,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赠她的七弦琴,轻轻抚摸。 玉蝉儿手抚琴弦,泪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儿看到大雁了,它们告诉我,它们看到你了,它们看到你站在它们面前。可你望着它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阿姐,你心里有话,为什么不对雨儿说呢?阿姐??雨儿想你啊!” 玉蝉儿悲泣有顷,缓缓起身,抱琴走到户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国方向,轻轻弹奏。 一阵风儿吹过,一片秋叶飘零,落于琴上,复被风儿拂走。 琴声初时低沉,如呜如咽,而后如急风骤雨,再后如雁语声声,又如流水淙淙,声声呢喃,最后如浮云掠过,陷入一片死寂。 两百步开外的小溪旁,苏秦、张仪并肩呆坐于一块巨石上,各闭眼睛,全神贯注于玉蝉儿的琴声。 鬼谷子与童子散步归来,看到二人,亦走过来。 苏秦感觉有人,睁眼见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止住。张仪则完全沉浸于玉蝉儿的琴声里,两行泪水无声滴下,滑落在石头上。 鬼谷子跨上石头,坐下。张仪猛然发觉,打个惊愣,紧忙抹去泪水,坐拢过来。 鬼谷子眼望张仪:“张仪,在听什么呢?”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在听师姐弹琴。” “琴声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弟子听琴无数,唯有今日琴声令弟子心颤。” “是的,”鬼谷子微微点头,“老朽看到了。”转问苏秦,“苏秦,你也在听蝉儿弹琴吗?” 苏秦应道:“是的,先生。” “琴声如何?” “如泣如诉。” “哦?”鬼谷子抬头,“可曾听出她在泣什么?诉什么?” 苏秦摇头:“弟子听不真切。” “嗯,”鬼谷子赞道,“你能听出,已经不错了!” 张仪心里一动,急切问道:“敢问先生,师姐在诉说什么?”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来说说,你的蝉儿姐在诉说什么。” 童子正在闭目倾听,听到鬼谷子发问,头也未扭:“回先生的话,蝉儿姐在跟大雁说话。” “大雁?”张仪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无叹服道,“嗯,大师兄说得极是,想是师姐看到大雁南飞,这才出来弹琴。” 鬼谷子没有睬他,继续问童子:“你的蝉儿姐在对大雁说些什么呢?” 童子又听一阵,摇头。 张仪急问:“先生能听出她在诉说什么吗?”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她在诘问大雁为何不守信用,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 “该捎之物?”张仪打个惊愣,“请问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关心这个,最好去问蝉儿。” 张仪知先生已经揣出他的心意,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先生,”苏秦解围道,“如此细微之境,弟子能否听懂?” 鬼谷子应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够听懂。” “如何用心?” “将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听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苏秦喃喃重复:“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为揣、摩之术。捭阖之术五花八门,首推揣、摩。” 张仪已经听出先生是在借机传授,精神陡来,大睁两眼:“请问先生,何为揣情?” 鬼谷子缓缓说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诗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讲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则要察其言,观其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若是揣天下,则要透视国情,观其货财之有无,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险易,军力之强弱,君臣之贤愚,天时之福祸,民心之向背,然后推知其国运是盛是衰,是兴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及揣摩天下。苏秦、张仪如闻天书,似痴似迷。 沉思良久,苏秦问道:“请问先生,揣情之后,是否就当摩意?” “正是。情为外,意为内。揣情是为摩意,得意方得根本。揣为摩之前提,摩为揣之目的,揣、摩相辅相成,不可分离。” 张仪急问:“何为摩意?” “情为外,意为内。所谓摩意,就是根据揣情所得,投其所好,诱其内意。譬如说,对方廉洁,若说以刚正,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内;对方贪婪,若结以财物,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内;对方好色,若诱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内。是以善摩之人,如临渊钓鱼,只要用饵得当,鱼必上钩。知其情,得其意,功成一半矣。” 苏秦、张仪再入深思。 见二人完全进入状态,鬼谷子缓缓起身,跨下石头前又补一句:“习口舌之学,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聋子瞎子,若想成功,难矣哉。” 苏秦、张仪起身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所言,细加体悟。” 望着鬼谷子与童子的背影渐去渐远,张仪回过头来,转对苏秦,由衷叹服:“苏兄,你说先生这人,肚里有多少宝货,尽可悉数倒出就是,偏是星儿点儿,让你我整天价瞎琢磨。” 苏秦扑哧笑道:“贤弟,就你我这点儿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来,能不撑死?” “苏兄说得是!”张仪亦笑一声,“先生这??今日一点儿,明日一星儿,就是让你我慢慢悟呢。”略顿一下,“哎,我说苏兄,今儿这点儿揣和摩,可有感悟?” “还没细想呢,谈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习练一下,或有所悟。” 苏秦笑道:“贤弟想到何事?” “师姐。”张仪稍作迟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方才先生说,师姐在诘问大雁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想必是师姐在思念什么人。苏兄你来揣摩一下,师姐她能思念何人?” 苏秦连连摆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师姐,在下断然不及贤弟。” “苏兄不必谦逊。”张仪话中有话,“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晓得师姐的,还不是你苏兄?譬如方才,师姐弹琴,在下听到的不过是琴,苏兄听到的却是心。仅此一点,在下已是服了。” “贤弟过誉了。”苏秦笑道,“其实,师姐之心,贤弟早已揣出,不过是故作不知而已。” “苏兄说笑了,”张仪亦笑一声,“在下若是知晓,何苦去问先生,授人笑柄?” “贤弟听琴心颤,泪流满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见苏秦说出此话,张仪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还瞒不过苏兄!” 这日夜间,张仪辗转反侧,久未入眠。联想到《诗经》开篇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张仪苦笑一声,披衣起床,轻轻推开房门。 时值仲秋,一轮圆月明朗如镜,高悬天上。张仪走到草坪上,仰面躺下,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这轮明月,观望一团又一团的淡淡白云缓缓地移近它的身边,再从它的身上悠然掠过,渐去渐远。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东西在动。张仪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是玉蝉儿。玉蝉儿身披白纱,步态轻盈地飞下月亮,缓缓向他走来。不是走来,是飘来,像是一片随风翻舞的树叶。 玉蝉儿飘呀飘,飘呀飘,眼看就要飘到眼前,忽地止住,现出一个侧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纱。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倾泻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处子胴体上。 张仪闭目不看,也恰在此时,耳边响起玉蝉儿冷冷的声音:“诸位公子,蝉儿不是英雄,蝉儿没有壮志。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团rou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它,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公子,蝉儿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张仪打个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蝉儿芳踪杳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依旧是那轮圆月挂在天上;耳边什么也没有,依旧是冷冷的秋风嗖嗖吹过。 张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声,叹道:“唉,想我张仪,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爱过哪个女人,唯有师姐让我魂牵梦萦。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年下来,师姐竟似??”想到这里,又叹一声,“唉,我的这番心意,蝉儿可否知晓?如果她真的将心交付大道,就不会为情所动。她不动情,纵使我将心全掏出来,也是枉然!” 闷头又想一时,张仪打个激灵:“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术,何不先用一场?待我寻个机缘,拿话诱她,观她是否斩断情丝。倘若情丝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迟!” 没过几日,机缘真就来了。 这日晨起,张仪从溪中洗漱过后,路过草堂门前,见童子正在收拾竹篓、铁铲等物事,凑过去看有一时,笑口问道:“大师兄,忙活什么呢?” 童子应道:“仲秋时节适宜采药,师兄要陪蝉儿姐上山去呢。” “哦?”张仪打个激灵,“几时出发?” “这??”童子看看日头,“眼下露水太大,得再候半个时辰。” “敢问大师兄,你们欲上何山?”张仪顺口问道。 “猴望尖。”童子朝远处一指,“那儿的草药,药性最好。”略顿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说师弟,你问这个干吗?” “是这样,”张仪笑道,“师弟在想,师兄跟师姐到那么远的地方采药,万一采得多了,总该有个脚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说就是,何苦要兜这么大的圈子?”童子取笑道。 “是是是,”张仪表态,“不瞒师兄,师弟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打坐,两腿坐僵了,这想跟随师兄遛这一趟,一是活动一下腿脚儿,二是跟师兄长点儿见识。” 童子笑道:“就凭你这张甜嘴,师兄允准你了。这样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带一根长棍子,过上两刻,在此候着。” 张仪答应一声,急急走回草舍。两刻之后,张仪带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远远望见玉蝉儿背着竹篓,与童子已经走在小径上。张仪加快脚步,急赶上来。玉蝉儿听到后面脚步响,扭头一看,眉头微皱,对童子道:“他来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让他来的。后晌采药回来,也好有人背上。” 玉蝉儿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让他这就背上!”说着从背上取下竹篓,候在路边。 张仪赶至,看到路边竹篓,又见玉蝉儿立于路边,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将篾刀放进篓中,将木棒递予玉蝉儿,嘻嘻笑道:“师姐,你拿上这个压阵。万一遇到山猫子什么的,师弟这条小命,可就全仗师姐了!” 玉蝉儿接过木棒,笑道:“不要耍贫嘴,省下力气,后晌有你受的。”话音落下,人已头前走去。 “好咧!”张仪轻快地答应一声,舒坦得全身骨头无一处不服帖。 三人说说笑笑,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赶到猴望尖。 猴望尖虽险,但几年下来,三人俱是熟门熟路。即使张仪,也全然没有初来此处时的那种惊惧感,尤其是这一日,晴空万里,秋风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药材成熟季节,猴望尖更是百药盛地,不出数步,就有好药材入目。童子、玉蝉儿都是识货的,刚过午时,张仪背上的竹篓已满。因有脚力,童子也就无所顾忌,看到好药,只管下铲去挖,张仪背上的竹篓渐渐压实。 童子用脚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转过这个山嘴,还有几味好药,师兄我去年就看好了,没舍得挖,今年当该长成。张师弟,你可不要嫌多哟!” “师兄只管挖去,”张仪笑道,“不瞒师兄,师弟这身力气连攒数年,竟也没个使处。莫说是几味草药,纵使师兄坐在篓里,师弟也一并背你回去。” “好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童子拿上铁铲,兴冲冲地头前跑去。 秋日采药,多为块根,又经童子踩实,虽只大半篓,却有分量。二人追着童子走不多时,玉蝉儿就已看到张仪的额头渗出汗珠。 玉蝉儿从袖中掏出丝绢,递过来道:“张公子,你都出汗了,这还嘴硬。来,擦一把。” 张仪看她一眼,接过丝绢,送入鼻下,轻轻嗅了嗅,递还给玉蝉儿,别有用意道:“师姐这么香的丝绢,若是擦了张仪这身臭汗,岂不污了?” 玉蝉儿不由分说,伸手替他擦过,嗔道:“什么香臭?丝绢就是用来擦汗的,你这样穷讲究,快要赶上苏公子了!” 张仪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声音发颤,喃声:“蝉儿??” 玉蝉儿心头一凛,看向他:“咦,张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呀。” 见玉蝉儿一副无邪的样子,张仪只好忍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没什么,嗓子有点儿干。” 玉蝉儿从身上解下水葫芦,取出塞子,递过来:“张公子,来,喝口清水润润,兴许会好些。” 张仪接过葫芦,“咕嘟咕嘟”连喝几口,拿手抹下嘴皮子,笑道:“好了,师姐。” 玉蝉儿看看前面,急道:“张公子,快点走吧,童子不知哪儿去了。” 张仪望玉蝉儿一眼,半开玩笑道:“师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见,这儿可就没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蝉儿皱下眉头:“那可不成!” “哦?”张仪心里一沉,急问,“有何不成?” 玉蝉儿咯咯笑起来:“你我若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说着脚步加快,“快走吧,咱俩得快点儿。” 听闻此话,张仪打个激灵,急赶一步,明知故问道:“师姐,咱俩怎么了,我没有听清。” 玉蝉儿嗔他一眼:“没有听清就算了!” “乖乖,”张仪心里忖道,“咱俩??真有意思??嗯,蝉儿此话别有深意,看来有戏,待我再拿话儿探她。”又赶几步,“师姐,要是??”欲言又止。 玉蝉儿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张仪:“要是什么?” 张仪嗫嚅道:“要是??要是??这个天下没有童子,没有先生,没有苏兄,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师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云梦山里,师姐??师姐将会如何?”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公子何出此言?” “师姐还没回话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蝉儿??蝉儿会疯掉的!” 张仪心里一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任谁都会疯掉!”略顿一下,“师姐,师弟还有一问,若是另有一人与师姐做伴呢?” 玉蝉儿扑哧又是一笑:“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两眼放光,两张嘴皮子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样真如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望着他的兴奋样儿,玉蝉儿心中纳闷,正欲问他傻笑什么,听到童子在叫,抬头望去,见童子正在远处招手,也就顾不上此事,急走过去。 张仪跟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的何首乌,若是全挖出来,少说也有几十斤重! 揣知玉蝉儿并不拒绝尘缘,张仪的心情就如春暖花开时节放飞的风筝,笑意写在脸上,即使逾百斤重的篓子压在背上,走路也似脚不沾地。 这日晚间,张仪虽然疲累,心情却很愉悦,又在榻上辗转反侧,熬至夜半,索性走出房门,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张仪没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闭双目,细细回味,思绪从洛阳周室开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几年,最后才进入关键场面,耳边再次响起玉蝉儿的声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我??我会疯掉的!??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打个怔,思忖道:“对,除我之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先生吗?若是先生,说明玉蝉儿仍无尘心,与前意不符,因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断不会说出自己会因孤独而‘疯掉’。不是先生,又会是谁呢?庞涓、孙膑?不对。苏兄?绝无可能。周天子?不会是他。难道是姬雪?” 张仪眼前现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顷,摇头忖道:“不会的!男人若有凡心,断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女人也是一样。尽管是姐妹,若是终生厮守,也是无趣。除去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张仪陷入苦思。 又过一时,张仪心头一凛:“大师兄!” 童子浮现在张仪面前。前些年,童子是个孩子,今日却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连声音也变了。修道使童子过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尔不群。再往细处想,鬼谷数年里,真正与玉蝉儿形影不离的,是童子,不是他张仪。 是的,他们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譬如说今日挖药材?? 张仪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张仪抱头自语,“在这世上,除我张仪之外,真正关怀师姐,也值得她去厮守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师兄。” 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张仪不禁苦笑,摇头叹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