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即便原本身为诸侯国,郑家却在此摒弃侯国身份,自立为帝国,但他们到底也是见不得光的。 春夏秋冬有四季,但在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冬日。 这注定是被白雪覆盖的国度,是永远封闭在这片土地上的孤独的王朝。 “至于有关盈夫人再多的事,臣也是不知情的,她当年并未对我多提。”李绥真再说起公输盈,便又伏低身子,恭敬道。 话音落毕,李绥真静待了片刻,殿内始终是安静无声的,弄得他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直到他听到棋笥里棋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位君王平淡的嗓音,“坐。” 李绥真瞬间舒了口气,忙应声坐下。 见魏昭灵再落一子,他也忙捻起棋笥里的黑子垂眼去看棋盘的走势,略微想了片刻,他便落了子。 彼时帘内原本安静睡着的姑娘像是忽的梦呓了两声,虽未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李绥真还是不由抬首去看了那长幔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这一看,才见魏昭灵也侧过脸往那后头瞥了一眼,那张面庞上没有什么波澜,再回过头时,又从棋笥里捏出一颗白子来。 原本是在下棋的,李绥真也一直不敢再开口多说些什么,但过了片刻,他却忽然听见魏昭灵开口道:“李绥真,你可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王……何意?”李绥真冷不丁地忽然听到他这么一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昭灵兀自落了一子,连眼帘都懒得掀,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下,令人并看不清此刻他的眼瞳里究竟是什么神情,“固执,顽劣,” 或是忽然瞥见那个被自己随手扔在案上的小龙人挂件,他淡色的唇微弯,却是笑意寡冷,“还很幼稚,愚钝。” 明知跟着他是多危险的事情,明明有很多的机会,她可以全身而退,她却非要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姑娘,明明他在她的眼里看到过恐惧害怕,可她却又偏偏是个不肯轻易退缩的人。 “这……” 李绥真终于明白过来魏昭灵是在说帘子后头睡着的那个姑娘,于是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王,臣以为楚姑娘这般小的年纪,却有这样的胆识,是极为难得的……” “有了魇生花,就注定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普通人的生活,按理来说,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而言,她不可能不会害怕,但是很多时候,人的恐惧与无畏并非是不能共存的两个极端,有的人会因为害怕而停滞不前,而有的人却会正因为害怕而更要往前……” 小心地偷看一眼魏昭灵,见他垂着眼眸在看手里的那枚白子,李绥真便清了清嗓子再道,“王,臣斗胆说一句,姑娘为了王,已是三番四次置身险境,王您既已知姑娘的这份心意,合该待姑娘好些……毕竟,她因魇生花而被动地卷入这一切,那本是她不能选择的,但救您,救臣或是救容将军,那都出自她的真心。” 李绥真从第一次见魏昭灵那时起,他就已经是一个满手染血的少年,活得分毫没有人气儿,扭曲血腥的奴隶生涯造就了他阴郁狠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他从未见过人间风月,那颗冰冷的心也从未爱过一个人。 或许他根本就从不知道,什么是爱。 所以他活在这世上,才会觉得人世无趣又负累,唯有仇恨是支撑他的动力。 李绥真想,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教会魏昭灵什么是爱,也许他就不会深陷在过去的那些痛苦的折磨里,好似这活着的每一刻都如烈火烹油般。 有人爱他,才能消解他对这世间的恨。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楚沅呢? “臣告退。”李绥真看到魏昭灵的衣袖拂乱了玉棋盘上所有的棋子,他也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并不再多说,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退出殿外去。 沉重的殿门被徐徐合上,殿内纱幔微微摇曳拂动,这里再一次寂静得不像话。 魏昭灵忽然扔了手里的那枚棋子。 桌上的小龙人挂件的龙尾被明珠的华光照得晶莹剔透,他静看片刻,又忽而拧了眉。 他站起身来,伸手掀了那帘子。 躺在床榻上的姑娘整个人都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她还裹着绷带的脑袋,细听之下,她的呼吸声清浅却可闻。 魏昭灵看见她的手从被角里无意识地探出来,原本包扎好的白色布条或许是因为她的胡乱动弹而散开来,露出手上的道道伤口。 他就站在床榻旁,打量她的眉眼,也看她从被角里露出来的那只手。 那个风雪夜,她自顾自地承诺他,一定会带他回家。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他真的回到了魇都,虽然那里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光景。 也是她告诉他说,拥有记忆就已经足够了,他踏上那片土地,就算是回家。 她说那个替他修建王庙的老者,将他当做了很重要的信仰。 她妄图用她的三言两语,就要消解他内心里所有的挣扎与迷惘,可凭什么?她为什么总要注意他的心情,为什么总要猜测他在想什么? 魏昭灵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更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的,会甘愿为他去做任何事。 可李绥真却同他提及她的心意。 魏昭灵那双黑沉沉的眼瞳盯着床榻上的姑娘半晌,那张向来少有情绪表露的面庞上竟多了几分困惑。 最终,他沉默俯身,伸手将她手上松散的布条重新系好。 但在方才系好的那一刻,他也许是用的力道稍重了一些,引得睡梦中的姑娘蜷缩了手掌,她的手指刚好捏住他的指节。 那是很轻柔的触碰,她的手指是温热的,有些柔滑,只虚虚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却令魏昭灵脊背一瞬僵硬。 像是极轻地羽毛轻轻扫在他的指节,有点细微的痒意。 他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 却是那一刹,他又听到了她模糊的梦呓,竟然是在唤他的名字。 “魏昭灵……” 他看见她嘴唇微动。 “你……”她的声音含糊,他起初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却偏偏又重复着念:“大郎,该喝药了……” “……”魏昭灵凝视她那张面庞半晌,竟是气笑了。 她竟然连在梦里,都仍记挂着这回事。 第28章 银枝簪见雪(修改) 二章合一 楚沅一觉醒来, 只感觉两只手火烧火燎的疼,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之前受伤的手都已经用白色的布条包扎好了。 上方是绯红的幔帐, 她躺在金殿的床榻上, 而环顾四周,她并没有在这内殿里看到魏昭灵的身影。 殿内寂静无声, 一颗颗明珠的光芒柔亮,她的手机早已经没电了, 也没办法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楚沅忍着疼, 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来, 就看到她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已经被人叠放在床尾。 外套里露出来半截卡片, 让她又想起了龙鳞山上那片树林里的事情,潮湿的树洞, 不断蔓延的树根……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掀开被子下了床,又穿好外套, 掀开纱幔往外走。 乌木案几上那一尊铜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那是比烂树根要好闻的味道, 金殿大门敞开, 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案上那一卷书翻了页, 楚沅走过去才看到那本书似乎就是她带过来的那本通史, 正好翻开在被李绥真撕掉的那一页, 上面还残留着不平整的碎纸痕迹。 穿着朱砂红衣的年轻公子睡在乌木案几后的软榻上, 他闭着眼, 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有些遮住了他半边凝白无暇的侧脸,褪去清醒时的阴沉锐利, 此刻的他看起来竟也多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楚沅再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不自觉轻了些,才又发现他手指间还握着一只九连环,那竟然不是他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红玉九连环,而是她送给他那一整套的玩具里其中的一个。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晃了晃脑袋再定睛一看,是她送的不锈钢平价九连环没错。 他此刻睡着,楚沅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轻手轻脚地在案几旁坐下,用旁边的帕子捏起风炉上茶壶的盖子,然后拿起长柄竹提勺舀了热茶到玉盏里。 茶水从竹提勺里灌入杯盏,热气升腾弥漫开来,她忽然听到“噌”的一声,反射性地循声看去。 软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睁开了双眼,他衣袖底下露出来一柄长剑,剑鞘已经在他指间后退两寸,露出其间锋利的薄刃。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他拧眉,那张面庞上满是警惕肃冷,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些,直到对上楚沅的目光,他才一顿,身体也不再像刚刚那样好似蓄势待发的弓弦。 楚沅一开始也被他那样的目光盯得后背生寒,但见他神色再度恢复如常,她才开口,“你没事吧?” 魏昭灵按了按眉心,轻轻摇头。 半开的朱红轩窗外有风吹着他的衣襟微翻,露出来一截白色的里襟,外面明珠的莹光常亮不熄,照得这地宫里的每一日,都如此刻这般,亮如白昼。 楚沅握着竹提勺舀了一杯热茶推到他的面前,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睡觉总抱着一柄剑干什么?” 魏昭灵靠着圆枕坐起来些,又忍不住咳嗽几声,伸手端了她推过来的茶盏,将要凑到唇边时,他却又停下来,轻抬那双阴沉的眸子瞥她,“自然是防着你,若你不安分,孤便杀了你。”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又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未醒透的睡意,如云般飘忽。 楚沅闻言嘴角一抽,又不小心被杯子里的热茶烫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安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从他的那双眼睛里看出几分冷淡暗沉的笑意,那分明是刻意的嘲弄。 楚沅听了这话,不紧不慢地把茶盏放下来,嘴角待笑不笑,语气有些促狭:“想杀你的人又找不到这里来,你不用一直抱着剑,那把冷冰冰的东西在被窝里是怎么样都捂不热的,你睡也睡不好。” 他闭了闭眼,掩去眸底那些涌动的幽暗情绪,并不开口。 而此刻楚沅的余光扫到地上那柄剑,又忽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最后一场关于他的梦里,他就是拿着这柄剑杀光了那座大殿里所有的人。 她忽然之间,好像又明白了这柄佩剑对于他的意义。 一个多年无法安睡的人,也许总需要借助外物带给他安定的感觉,时间一久,那就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一柄陪着他从时间最肮脏的泥潭里走到云霄最高处的佩剑,剑锋多年饮尽仇恨血,也该是最能令他心感安稳的物件。 楚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面上流露出一点不太自然的神情,像是在懊悔些什么。 彼时魏昭灵看见她那副表情,极轻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抱着剑睡也没什么不好的,”楚沅有点不太自然地挠了挠下巴,“挺好的。” 魏昭灵听到她的这句话,那双原本神情清淡晦暗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光影。 金殿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杯盏时有时无的轻微碰撞声,又或是风炉上煮沸茶水的声音。 楚沅借着低头喝茶掩饰尴尬,她又看到自己衣兜里露出来半截的那张工作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忙将工作证拿出来放到桌上,“魏昭灵你看这个。” 她盯着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又想起来水木阵里那么多的尸体,那些尸体有还未腐烂完全的,也还有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的,根本辨认不出那一具才是这个工作证的主人。 她想到这里,就开口道:“魏昭灵,我认识她的丈夫,那是个很好的大叔,为了找她,他已经在路上颠沛了十二年,” 楚沅说到这里,眼底多了一点茫然,她轻皱起眉头,像是有些苦恼,“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个东西交给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我感觉,他是因为相信她还活着,才坚持了这么多年,我怕我告诉他了,他会很难过。” 楚沅从没见过像孙玉林那样长情的人,为了妻子甘愿放弃一切,哪怕希望渺茫,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 殿内溶溶的光芒透过层层的红绡照在魏昭灵的侧脸,纤长的睫羽在他眼下投出极浅的阴影,他眸底仍是疏淡清冷的,“十二年的时间,也许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早就不在乎了,你将这一切告诉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或许孙玉林心里很清楚,要找到一个活着的叶秋彤,原本就是一种渺茫的奢望,这样无休止,也看不到尽头的寻找,对他来说,虽然不失为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但也是一种既残酷又浪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