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贵妃起居注在线阅读 - 第279节

第279节

    皇后方才点了点头,“明日起,你按时过去吧,我这里得闲过来请个安便是了,宫里细务,你无需担心,自有伍嬷嬷做主。”

    伍嬷嬷也是皇后娘娘的教养嬷嬷,一样是跟随她多年,且同周嬷嬷还是干亲,两人的养女和养子结作了对食,抬举她来管细务,周嬷嬷心里自是一暖,也体会到了皇后的用心:虽说为娘娘肝脑涂地,都是该当的,但娘娘也从不曾让她的忠心遭到冷遇。

    翌日起来,她便果然直接到永安宫里听用,顺带着也把皇后宫中由她掌管的几本册子都搬来了,等徐贵妃吃过早饭召见她时,便回报道,“从眼下到年前,宫中循例有若干事务,需娘娘裁决,此是节庆,按常例,还有若干事务需由娘娘发落。”

    节庆事务比较多,其中每年都有的就是熬腊八粥,堆砌冰山雕刻灯笼,请门神,安排祭灶送灶神灶马、分赐各宫唐花、分节日特别的份例,还有就是发放补子,以及给各宫体面宫人以及妃嫔们安排做新衣,当然各种吉祥物事的打造和分发也少不得贵妃娘娘做决定。

    至于日常事务,年前要分一次应季的份例,到年尾,宫正司的记录也要调阅查看,以示赏罚分明之意,另外皇子皇女们,莠子按例请医用药也不必说了,余下阿黄、圆圆都是有嬷嬷跟着教规矩的,阿黄且也在嬷嬷的教导下开始习字,有学习自然就要有考试,堂堂公主总不能只是粗通文墨……虽然听起来都不是很大,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但事实上,除了前朝皇城那些宦官以外,后宫的宫女、宦者加在一起,也有两千多人。任何一个小问题,扩大到两千多人这个范畴,那都不会再是小问题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不是亲身打理过,都不会知道这里头的玄机。

    周嬷嬷尽本分,一一地给徐循解说了她要打理的诸项事务,但却绝不会尽力到把里头的讲究都给平白说出来,她也是存了一定的希望,想看看贵妃的笑话。说完了这些,便又补充道,“还有女学,因忙过年,现在先搁置了,只怕年后老娘娘还要提起来的,娘娘若要看卷宗,奴婢便回坤宁宫取去。”

    仅仅是这些事,徐循便听得好一阵无聊,几乎有弃卷离去的冲动,眼看周嬷嬷神色自如,竟未蕴含多少得色,更不由是暗暗叹了口气:只怕周嬷嬷都还没虚张声势,甚至还是隐瞒了一些难点,只等着自己栽跟头呢。她要考量的事,只会比这些更多,不会比这些少的。

    “从前这些事,多数都是六局一司在管吧,怎么如今事事都要我们来过问了?”她不免就问了一句。

    周嬷嬷神色平静,“六局一司的晓事女官,人口逐一凋零,老娘娘道,此事也不可皆付与内宦,免得宦者势大难治,宫人还要看他们脸色过活,因此谕旨都由皇后娘娘打理。”

    还真是折腾人不手软啊,徐循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表情?想了想又问道,“那这些事情里,往年都有多少是要时时往清宁宫回报的?”

    “日常琐事,老娘娘例不过问,只是偶然提起几句。”周嬷嬷面无表情,“四时八节的宫宴庆赏,便时常来人询问,娘娘遂常主动往清宁宫回话。”

    四时八节加起来就是十二,宫里各种各样花样繁多的庆祝活动,只有比这个多,不会比这个少,也就是说皇后大概每个月都要在婆婆的压力下cao办一到两场小型庆祝活动……徐循忽然好佩服她的精力,在如此重担下,居然还支持了一年之多。

    “我虽暂代宫务,但终究只是帮手,萧规曹随,一切按旧例来办吧。”她立刻下了决定,“周嬷嬷昔年跟随娘娘身边,想必也是办老了事的,凡事就由你先拟定了主意,一切以娘娘前些年的做法为主,拟定了报给我,我们两人商议过了,再往下措办去。”

    一事不烦二主,她索性把大部分活计都推给周嬷嬷,“昨日在坤宁宫里,听娘娘口气,如今已经要开始忙活年事了,周嬷嬷先把这些事前后顺序都写一写给我看,咱们再逐一发落下去。”

    周嬷嬷完全没想到徐贵妃居然真的毫无准备,万事都付与她,这和她昨天的猜测完全南辕北辙,她呆了一会儿,才忙道,“奴婢一人思虑太浅,只怕会有所疏漏——”

    她毕竟是皇后心腹,徐循怎么也得防上一手,不然把年给过砸了,她自己都没脸见人,她颔首道,“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先想,我这里打发人去请尚宫同老娘娘身边的乔姑姑,大家一道参赞一番,这个年怕也就能顺顺当当地过下来了。”

    虽然已经是尽量高估了徐贵妃的本事,但她这话一出,周嬷嬷心底依然不禁就是一沉: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难怪她昨日根本毫无计划,原来根本早有腹稿,打的是这互相制衡的主意,自己那飘渺的愿望,看来是要落空了,徐贵妃不愧是能把皇爷心思笼络过去的能人,只怕这千头万绪的年事,未必能难得倒她。

    她甚至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其实这都不能说是预感了,根本就是确定的预计:如果年后娘娘还不能痊愈的话,只怕这兴办女学一事,虽然硬骨头是娘娘啃的,难关是娘娘铺过去的,但到最后,却要让徐贵妃喝了头汤……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之后应该都能保证日更,就是时间会飘渺点。

    过节的时候就是如此,相信大家能理解|||

    第204章 孤寒

    徐循对周嬷嬷心里的担忧实在是一无所知,不然,即使周嬷嬷对她没好脸色,她也肯定会稍微解释几句的——她是不知道皇后为什么如此看重管宫大权,反正在徐循自己看来,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事情都挺糟心的,别说她不是皇后,就算她是皇后,徐循也肯定不会亲自来管的,顶多挑选一些人事关系互相制衡的宫人来管,再借助东厂的力量加以监督就是了,不然每天忙忙碌碌的都是做这些琐事,还要底下人干嘛?

    当然,皇后也有皇后的难处,太后如今摆明车马就是要折腾她,拿这些琐事来折腾还算是好的了,起码还是事儿,还能让皇后去管。真要装个病,让皇后每天捧个药碗过去侍疾,就那样在清宁宫里罚站,那才是折腾人呢。徐循多少也能理解孙皇后这样任由太后揉搓的考虑,现在皇帝好像是不准备为皇后出头了,既然如此,婆媳之间,媳妇就处于天然的弱势——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在熬成婆之前就是如此,孝道跟前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哪怕太后要杀她呢,皇后不递刀都是不孝顺,儿子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但媳妇就是不可以,尤其皇后身为女德表率,那就更别想了。反正,在男人不肯出头给与特权的情况下,这孝的要求,就是如此严苛。

    好在,太后估计对徐循多少也会放松点要求,反正徐循是打定主意了,太后那边若有意见,那就正好让乔姑姑来管,指望她和皇后一样费尽心思地cao办年间庆典,那是不可能的事。被人议论她不会管宫又如何?反正该管宫的是皇后,又不是她。她太能耐了,还显不出皇后呢。

    怀抱着这样的态度,也就没什么战战兢兢的心情了,徐循翻了翻周嬷嬷呈上来的待办事项,不禁笑道,“怪道嬷嬷是娘娘跟前第一人,确实是能干,这样列出来的表格,条理清晰,一目了然,一望即知,是办老了事的。”

    周嬷嬷还被她夸得有点脸红,“娘娘谬赞了,这也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她是把每天的格子都打了出来,从今日起,每一日需要准备的细务都给列了出来,一直列到了元宵节后,虽然密密麻麻一大长串,但这样弄就比一桩一桩分列来得更清晰,徐循正翻看时,乔姑姑和尚宫局刘尚宫、郑尚宫前后脚也都进了屋里,一道给徐循问了好,徐循令她们四人都在炕下坐了,又道,“如今宫里的宦官是怎么个差使法,各宫人手以外,也是尚宫局差使吗?”

    “有些是尚宫局差使,有些是二十四衙门在打理,两边人手都是互相扯着用的。”刘尚宫一欠身,恭敬地道,“这些年宫里使唤人不足,难免也有些内外不分,渐渐地就是这么样了。”

    不要以为两千多都人内侍很多,就说一件事吧——南京的宫城多大,行在的宫城多大?更别提行在除了这巨大的皇城和西苑以外,如今又增开了南苑,地方大了就要维护和修缮,人手需求自然也就变大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宫里并不是每年都进新人,却是几乎每年都有一定的减员,而各宫里的服侍人手,一般都是优先供给的,这么一来,各种事务性人手不敷使用是常有的事,尤其眼下到了年边,皇城也有许多活动需要筹备,徐循和几个嬷嬷计议了一番,不由道,“这么弄,五百多人完全不够使唤啊,去年娘娘是怎么办的?”

    “去年娘娘从南苑抽调了二百人回来,好容易才支应上的。”周嬷嬷回道,“不过今年皇爷要在南内开宴,未必能两边伺候……”

    然后随着人口的增多和排场的增加,第二桩问题继续又出现了,作为嫔妃,当然感觉不到内库的逼仄,不过看到账本就能发现,去年一年,各种庆祝活动实在是多了点,再加上多了南苑,平时维护都要好多钱,过去开宴会当然花费也大,还有添了新人给置办嫁妆,每年按时按节采办日常份例,置办珠宝等等,人口越多,花费当然越大。文皇帝时候毕竟大量钱财都用于军费,宫中还算是崇尚简朴,这几年来国家宽裕,皇帝也有闲情行乐,宫里越发是歌舞升平,一年下来,后宫自己的库房,已经是有些吃紧了,还得问乾清宫再从内库拨物资进来,才够花销。

    当然了,钱那肯定是会有的,堂堂宫廷,不可能连年都过不起。不过徐循还有点疑惑,“我记得内十二库虽名为内库,但那不是用作赏赐臣下、赈灾济世,还有给武官支应俸禄等等,怎么如今宫里使用的钱财,都直接从内库支给了?”

    虽然内库叫做内库,但其并非位于宫城,而是在皇城之中,而且也不是徐循等后宫妃嫔可以接触到的,都是由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掌管,不过徐循以前上课的时候听几个嬷嬷提过,宫廷花费主要由户部供给,内承运库所用,还是以她所说的那些用途为主,皇帝以前开玩笑,说要把库房钥匙给她,那说的是后宫自己的宫库内藏,内承运库位于皇城中,是个很严肃的部门,和后宫女子没有什么关系——起码,在徐循的理解里是这样的。

    “娘娘有所不知。”刘尚宫撇嘴道,“也就是前两年,好像是外头又嫌咱们花费大了,皇爷一恼火,索性全由内库供给,反正咱们宫里用什么也用不着钱,缺什么取什么,更为方便,不论是要米面还是要金珠,内库里什么没有啊?直接和皇爷说了,开张条子就能去支给,可是方便。这下,看外头还能说什么了吧。——也不想想,在南京地方多大,行在地方多大呢?这地方大了,又要体面不堕,可不就得多花销些了么,难道咱们竟不是办事,而是全吞进肚子里去了不成?”

    这话顿时就引起了周嬷嬷和乔姑姑的共鸣,三人也不分敌我了,全都一起声讨‘外头’的物议,对于‘外头’又要体面,又不要花钱,让巧妇为无米之炊的思路,感到十分愤慨。

    按徐循来看,‘外头’就算有说道,应该也是集中在前朝的礼仪活动上,后朝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从前没想到这一块,现在接触到账本了,她才感觉到宫廷花费日益奢靡,甚至要侵占原来用于救急、赏赐的物资储备……

    徐循的思路很简单,这一块多占了,那原本的用途就要上别处去挤去。本来也就是可有可无的宴会,又不是吃饭穿衣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想到每年秋后税丁到雨花台收税时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她皱了皱眉,不再追问内库的事了,“就咱们自己宫藏库的这些金银彩缎,可还够年下使用的?”

    每年赏新衣、赏吉祥果子,还有布置宫宴会场,扎彩花等等,划拉出去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财富——绢帛粮食,在乡下很多时候都是被当成钱财来使用的。后宫对财富的消耗,不是说拿钱去乱花,而是肆意地消耗价值昂贵的绢帛,对粮食和加工产品的大量支取,当然还有对于金银财宝打造而成的首饰那逐日增大的需求。至于说人工月例、采买物资上的中饱私囊等等,那是宦官的事,和徐循等后宫妃嫔女史,没有太大的关系。

    “就这些缎子,只怕是刚够给做新衣的。”周嬷嬷道,“这还是九月中秋时娘娘特地从内承运库要来的,大约腊月初便可发到尚功局,由尚功局做上新衣,新年正好赏穿了。别的亭台楼阁、彩花冰灯的料子,那还得再要。”

    除了各宫的体面宫人以外,其余低等宫婢以及杂役内侍,一年到头也就是端午、中秋和年节能赏个新衣了,其余时节,并没什么额外的进项,就指着那点微博的月例银子过活,银子还时常晚发,吃冷饭甚至是吃不上饭,都是大概率事件。——徐循不可能还去裁撤他们的新衣,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估摸着还得要多少料子啊?”

    “各色彩纱、彩缎,都得照着一千匹来要吧。”周嬷嬷看了乔姑姑一眼,说得有点不自信了。倒是郑尚宫支持道,“起码的,过了节就又要发春季份例了,千匹哪里够,这点料子,正月里多去几次南苑那就没了。”

    几人一边说一边算,算得徐循都是心颤:元宵节长灯一路摆到南内,热闹不热闹?全是做的彩纱宫灯,蒙的是上等贡纱、贡绢,过一次元宵,单单宫灯一项,消耗的就是成千上万两银子,这都还是往少了说的。还有每年开宴时在亭间树上扎的彩花,也是用缎子扎起来的,先不说人工了,扔出去就是钱,冬日雨雪多,树下往往泥泞,缎子沾脏了爱掉色,彩花耗损率高得怕人……

    “我记得就在文皇帝年间还没这个讲究呢。”她不禁道,“那时候我随大哥到行在来,也管过几个月家的,何曾有这些花销呢?那时候也不记得有这样的讲究。”

    这个周嬷嬷就不晓得了,还是刘尚宫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各家女眷,在自家饮宴时,都是这么回事的,毕竟寒冬腊月,不比南边,树上多数都是光秃秃的不大好看,庭院里就给扎上花儿了。咱们这宫里,怎么也是天家的脸面……”

    脸面、脸面,又是脸面。徐循扫了刘尚宫一眼——对自己这个宠妃,她自然是毕恭毕敬,可她在宫里生活多少年了?刘尚宫眼角眉梢那微微带着的不屑,难道她看不出来?

    “我是个乡下丫头出身。”她冷冰冰地道,“寒门小户,从小没见过世面,不敢和嬷嬷们比较。这彩花一朵,加人工起码要三钱,我家佃户一年嚼用,也就是十朵花,连一棵树也绑不过来,一场欢会,谁的眼睛往花上看?一眼也没看呢,几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们不心疼,我是心疼得很。”

    刘尚宫一句话,倒是冲起徐循的情绪了,不管她心里看不看得起徐循,如今自是吓得索索发抖,忙跪下请罪。徐循瞅了她一眼,也不让她起来,而是转向周嬷嬷道,“彩花这一项,勾免了。今年宫灯用不用上等贡纱,待我问过大哥再说。”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周嬷嬷很少见到贵妃发火,竟被她气势所摄,心中念头转动都是艰难,根本无法细想利弊,只知点头答应,伏案就勾去了彩花一项的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