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节
她抬起头来,带着面衣,只露出眉眼。 有眉眼就够了,足够一念大师看她。他看了她片刻,道:“夫人的归处,不在此处。” 温蕙怔住。 一念大师已经袍袖一拂,转身而去。 秦城恭敬地将老和尚送走了。 待他转回来,探头往内室里看了一眼。 温蕙坐在床边,将璠璠抱在怀里。 那是抱婴儿的抱法,陆大姑娘这样大了,只能抱住半身。 只夫人痴痴地看着陆大姑娘,实叫人心酸。 许久,温蕙才出来。 陆璠无恙了,但有一笔帐还没有算。 她问:“小郡主回来了吗?” 秦城道:“盯着呢。” 温蕙问:“都督什么时候回来?” 秦城道:“陛下明日启程回宫。” 温蕙点点头。回了上房,取了自己的枪来,细细打磨枪尖。 这柄枪漂亮极了。 它还带着霍决的血。 他这个人老是动不动见血,温蕙以前常觉得无奈。 只她此时手握着枪杆滑动,眼角泛红,只想见血。 九月朔日,皇帝消了一个夏日的暑,如今天气凉爽下来,他终于启程回宫了。 这是他当皇帝的第五年了,第一次启用夏宫消暑。 如今,四海堪称晏平,后宫井然有序,作为一个皇帝,实在舒心。只待慢慢,励精图治,留名青史。 回宫后还要调整宫城安防,霍决一时脱不了身。 陆睿却无事了,入城便直接回府,进了府,妻站着,妾跪着,刘富头磕在地上,告诉他,女儿丢了。 银线拜道:“大姑娘应无恙,事有隐情,容我单独禀告翰林。” 宁菲菲看了她一眼。 到如今了,她还这样,看来真的有隐情。只到底是怎么回事,宁菲菲打破头也想不出来。 陆睿面沉似水,对宁菲菲道:“封府,先把府里收拾好,但有乱说话的,行杖。” 宁菲菲福身领命而去。 陆睿看着犹自伏在地上的银线,道:“你可以说了。” 银线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泪水:“带走的璠璠的,是她。” 陆睿皱眉:“谁?” 银线流泪说不出来话来,半天,才道:“我家姑娘。” 陆睿怔了怔,站起来,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读书人讲究风度,讲究养气。银线来到陆家多年,从没见过陆睿这模样。刘富也没见过。 陆睿的养气功夫,竟破了。 女儿丢了,他心中其实早已怒极,只强压着而已。这时候,银线竟胡言乱语。人的忍耐力终是有底线的。 银线却道:“你问刘富。” 刘富一直都不敢抬头。 陆睿喝道:“刘富!”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刘富磕头,“只那人,虽蒙着面,身形的确是女子。她、她使的是甄家枪!她的枪法已至精纯,只有温夫人当年可比……” 一个人可能会胡说八道,却不能两个人一起失心疯了,胡说八道。 陆睿不敢置信,视线移回到银线身上。 银线道:“我看她一根白蜡杆子练枪法,看了快有二十年了。便同一套枪法,每个人用起来还是不一样,会有自己的小动作。我们夫人有,我们姑娘也有。都是独一无二的。” 陆睿只觉得脑子轰轰的。 银线说的这一点,当年温蕙说过的。 哪怕是同一招,不同人的动作也都会有不同的变形。当年他为她作了画,她便指着那画说,你看,我出腿斜撤,我娘却是后撤。因她比我胖,后撤撑得稳,才好发力,我比她灵活,斜撤好换招。 银线道:“刘富,我和翰林说两句话。” 刘富巴不得赶紧离开,不等陆睿说话,便退出去了。 陆睿看着银线,银线一直是跪着的,她仰脸道:“翰林,我知道,我们大家一直都觉得姑娘是枉死的,都觉得她冤。” “可如果,我们都想岔了呢?”她道,“如果,她根本就没有死呢?” 陆睿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这个可能性,他从未考虑过,只在梦中梦到过。 因她的死有逻辑可循,她的活却没有任何理由。除非,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有些东西,原是随着温蕙的“死”深深埋藏了。 可如果,温蕙根本就没死呢?如果,她还活着呢? “昨晚带走大姑娘的,就是我们姑娘。这一点,我可以以性命担保。”银线道,“既是她,大姑娘现在必定无事的,反而不需要担心。” 她站了起来,握紧了拳。 “真正该问的是,她怎么还会活着?” “她在哪里?现在怎样?” “陆家,到底对我们姑娘做了什么?” “翰林,人死了,我们往前走,我同意,你是对的。”银线道,“可现在,她活着!” 昨晚,银线在火光里看到了温蕙眼中的泪光。 堂堂的陆氏少夫人,是如何变成黑衣蒙面见不得人的? 她既活着,为何不能露面?眼睁睁看着夫婿娶娇妻,与女儿不能团聚? 新夫人入门的时候,她又躲在哪里哭泣?到女儿出事,才终于被逼得现身? “翰林,”银线问,“活着的人,当不当有个真相?当不当有个公道?” 银线一连串的质问,将陆睿从这冲击中惊醒。 “你说的对。”他抬起眼,“我得问一问。” “陆家,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现在,又在哪?” 傍晚时分,秦城匆匆走进内院,告诉温蕙:“小郡主被我们截住了。” 温蕙抬起眼睛。 秦城看见,她的眼睛是红的。 又一队黑衣人疾驰出城。 这时候霍决才终于从宫中脱身,回到府里。 秦城特意为他留下人,禀告:“夫人和秦城刚刚出城去了。” 小安摩拳擦掌:“走,一起去!” 那边又报:“陆大姑娘醒了。” 霍决道:“你去照看陆大姑娘。” 小安的脸垮了。 霍决转身带人追出了城。 小郡主心虚,掩耳盗铃般地跑到南郊的别苑里住了几天。今天大家都回城了,她缓过那个劲,也决定回城了。 离京城本就不远,歇了个午觉才出发,走到半路,叫人劫持了去。 温蕙见到小郡主的时候,天色已经昏下来了。 远离了路,在一片林子里。 小郡主被绑着手,瞪着这个蒙面的女人:“你是哪个?我警告你,趁早放我回去!” 先开始她是怕的,以为遇到盗贼。后来发现这些人进退有矩,令行禁止,就知道不是盗贼了。 这肯定是京城跟她有梁子的人。 她过去得罪人太多了。根本猜不出来到底是哪个来报复了。 但既然知道是来报复的就不怕了。 小郡主一生,只怕权势。因她就是仗着权势才能横行无忌的,所以最了解权势的威力。 这些跟她结下梁子的人就是来报复,又能怎样,顶破天,蒙着脸揍她一顿拳头,抽她一顿鞭子。 也就这样了,别的,他们不敢了! 她可是渝王郡主呢,身上有帝宠的! 等她查清楚是谁,再找回场子! 温蕙看了小郡主一眼。 她还记得端午时候,她也见过她。当时还让秦城出手小惩。只那时怎么都想不到,一个未嫁的少女,竟能有这般恶毒的心思。 又或许,恶毒的心思是每个人都有的。每个人都曾有过“如果能让某某人死掉就好了”的想法,只大多数人,绝大多数,都没有行动的能力,也承担不了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