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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绩一见张昭,就知道这不是偶遇,张昭是故意等着他来探问底细的。他那日早得了皇帝的嘱咐,为人本就聪明伶俐,因此一脸诚恳道:“陛下问我都读了什么书,‘六经’可能通读了。我也如实作答,《诗》《书》《礼》《乐》《春秋》都已能熟读,《易》虽能通读,但还有不解之处。陛下就说在我这年纪已经实属难得。陛下又问了我那侄儿陆逊,得知他能拉强弓,也很高兴。最后说虽然赏识我们,可惜我们年纪太小,随后就叫我们离开了。” 张昭仔细听着。 陆绩清楚张昭真正问的并不是这些,也清楚要如何才能释去张昭的疑心,因此最后顿了顿,又道:“我与陆逊,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曾说。张大人可要记得,当初答应我们的,等圣驾离开之后的事情……” 当初圣驾还未驾临吴地,周瑜早已联合各豪族,声明从前孙策旧事已归于尘土,自孙权之后将起复豪强与大族之家的才俊,并根据不同大族的要求,一一谈定了官职。 便比如这陆氏的年幼叔侄,乃是张昭亲自洽谈的,说好了等到陆逊满弱冠之年,就入孙权幕府,从都尉做起,至于以后能做到什么位置,就要看自己能力了。而陆绩则是满弱冠之年后,便如他已故的父亲陆康一般,为太守,治理一方百姓。 张昭听到陆绩要求再度确认当初谈好的条件,果然消去了疑心,微笑道:“这是自然。我说好的事情,陆绩小友还信不过吗?此事吴侯与周郎都已点了头,你只管放心就好。一切只等圣驾离开。”于是入城之后,目送小少年陆绩下了马车而去,已是放下心来。 行宫之中,皇帝再次召见了周瑜,仍是在上一次的湖心亭中,这次除了古琴,还有一幅巨大的舆图。 “请坐。”刘协微笑道,仿佛对一位至交好友一般,不带丝毫火气。 周公瑾扫了一眼那舆图,从善如流,在皇帝对面款款而坐。他想,皇帝今日当是要给他答案了。 “三日前,朕蒙公瑾奏了一曲佳乐。”刘协低缓道:“公瑾的乐音,绕梁三日不绝。” “陛下今日是要回赠臣一曲佳乐吗?” “正是。”刘协笑道:“不过这一则且不着急。公瑾请看……”他指向悬挂在亭中的舆图,道:“朕这三日一直在看东南的舆图。吴地本来人烟稀少,这些年来,北地人口南移,这才渐渐人多了起来。若是能使山越之民,出居于平原,人口更是可以倍增。” 周瑜听皇帝提到“山越”,心中一动,看向皇帝时,却见皇帝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你看,若是在江水两岸,设屯田之所,再把从前这两条运河加以修缮……”刘协走进舆图,指着上面的浙东运河和江南运河,“再把自云阳至京口,这一段流经山间的运河通航。以西开辟此地,联通秦淮河与江南运河,那么便有便捷水道直通建业,而可灌溉良田沃野万顷。从此处再往东南看,朕知道此处海中有一洲,名夷洲……”他说的夷洲,就是后世的台湾岛。 周瑜原本心中是戒备的,但是听皇帝畅谈对吴地的构想,不由自主站起身来,也走到舆图前,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一一看去。 “吴地造的船,全天下都比不得。可在此命使臣乘船出海,至林邑、扶南诸国,甚至能与大秦海路而来的商人遇见。”刘协向往道:“届时东南吴地,粮产富饶,又有河海交通之利,不但商品往来方便,说不得还会有别国的文士高僧而来。吴地这势头一旦起来,便再不可阻挡。” 周瑜原本以为,在他提出吴地诸人的要求之后,皇帝就算能做到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深处定然是愤恨难平的。所以他本以为今日要面对的,要么是皇帝疾风暴雨般的训斥而激化矛盾,要么是皇帝无可奈何的妥协与对他的抨击。但他万万没想到,在知道吴地诸人计划后,皇帝没有愤恨,也没有惊惧,而是在这三日内盯着吴地舆图,设身处地为吴地构想了之后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发展前景。 刹那间,周瑜竟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禁深感惭愧。他辅佐孙策在吴地经营已有十载,但就算是他,也未曾为吴地设想过这么久远的事情。他所想的,也只是先斩断朝廷伸来的手,然后渐渐收服吴地的其他势力,最后平定山越,也就是了。而皇帝看的高度与广度,都远远超过了他。皇帝起首第一句,就已经谈到了平定山越之后。皇帝对于吴地的构想,虽然简短甚至不足十句话,但每一句话都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饶是足智多谋如周瑜,也站在舆图前,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好在他社交场上经验足,此时仍是一脸微笑从容的样子,实际上大脑已经在尖叫了。 刘协已经复又坐下来,望着背对他仍站在舆图前的周瑜,轻声道:“这就譬如公瑾原本有一箱上好的丝线,只是杂乱无序,理不出头尾,也就织不成美锦,还要日夜防着虫鼠蛀咬。朕见了可惜,如今带了匠人、织女与提花机来,想与公瑾一同织就这方美锦,只不知公瑾意下如何?” 周瑜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稍微回过神来,低声道:“陛下说来容易,只平定山越,使之出居平原一事,就谈何容易?”而若是这一事不成,更何谈后面的事情。 刘协微微一笑,道:“十年前,若是有人告诉你,洛阳城中那个被董卓扶上来的九岁小皇帝,能于十年后尽收天下,你会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