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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新春时节,长安城中也总算有了些许喜气。虽然这一场暖冬在百姓心头都蒙了一层阴影。但人总是愿意往好处想的,“兴许跟去年那样,春日一落雨便是连绵十余日的阴雨不停呢?”农夫们彼此安慰着,城中兵祸既解,便都或在简陋的家中,或在所依附豪族的下人屋舍里,吃着热乎的羹饭,过了一个算不得富足、但至少安稳的新春。 而刘协凌晨起身,忙完了一通繁琐的典礼,回到未央殿中换回常服,坐下来稍作歇息,便又要见人。 冯玉与曹昂联袂上前。 刘协一见冯玉,便苦笑道:“朕一再叫你删减典礼行程,怎么还闹了大半日?” 冯玉笑道:“回陛下,这已经是删之再删的,实在无可再删了——若再简短了,便不够隆重体面了,有损陛下威严。” 刘协道:“威严原也不在这上头。”他当然也明白国之大事仪式感的重要性,也不过是跟冯玉说两句罢了。 冯玉呈上各州郡的恭贺文书,却见不但一向与朝廷还敷衍过得去的刘氏州牧有上表,就连袁绍、袁术兄弟都上表恭贺了。这是承认了刘协的皇帝身份,与此前的态度可算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刘协捏着冀州与南阳郡的表奏,笑道:“这袁氏兄弟二人是怎么了?袁绍从前还要推刘虞做皇帝,如今倒肯给朕道贺。” 冯玉轻声笑道:“董贼已除,陛下兵不血刃,而解李傕、郭汜之围,又退马腾、韩遂之兵,于长安城中行屯田新政,令二十万士卒解甲归田,不增民众负累。又以杨文先(杨彪)为尚书令,士孙君荣(士孙瑞)为大司农,敢用贾文和(贾诩)、张绣、马超等降人……桩桩件件,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在眼里。从前他们还能欺陛下年幼,借着讨伐董卓的名号,结盟割据。现下,汉室既得民心,他们若是不认陛下,陛下只要讨逆诏书一出,他们便师出无名,难受得紧。” “比起来,上这么一道轻飘飘的道贺文书,便宜不费力,还免了麻烦,岂不是很划得来?”刘协也笑道,掂了掂手上那几页纸。 冯玉笑道:“倒也不只是这几张纸,还是进贡了些许当地土产来的。” 刘协哼了一声,道:“当地土产?这四五年来,朝廷就没见过关东的一粒米。偌大的天下十三州,如今竟只有蜀中汉中与司隶部还行贡纳之事。袁绍袁术等人打得好算盘,却也要看朕肯不肯叫他如愿。” 冯玉看了曹昂一眼,道:“关东战乱,就中纵有忠心臣子,也因兵戈之故,无法输送税赋所得。”这算是隐晦得为曹昂之父解释了。 刘协听得明白,示意两人都坐下来,笑道:“朕晓得。”他看着曹昂,道:“你父亲如今怕也煎熬得很,徐州还未占下来,大本营兖州又乱起。朝廷当时得知吕布往兖州去了,便从尚书台发诏晓谕各处,要将吕布缉拿回长安来受审。朕看倒是救了吕布一命。朕看出来了,袁绍他们如今打的主意,乃是把朕架起来做周天子,他们就是各据其所的诸侯王。” 朝廷如今安置在长安,变兵为民,只治理流民防病防灾都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还要提防北胡西羌,一时间没有余力出兵惩治远在关东的袁绍等人。所以朝廷在法理上仍是中央朝廷,皇帝也仍是天下之尊,但实际上,并没有能力辖制地方,也就怪不得地方上自成方国。 “徐徐图之。”刘协叹了一声,对曹昂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朕此前同你说的,从周边富户家中收粮之事。天下乱起,灾疫不断,家中有粮,才能心里不慌呐。” 汪雨入内通报道:“陛下,尚书令杨大人、大司农士孙大人、羽林中郎将淳于将军,都来谢恩,如今在侧殿候着。” 刘协道:“君荣(士孙瑞)年事已高,今日这一番折腾连朕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他?朕早说了让他歇息,便不必过来了,明日议政又见着了,什么话说不了?淳于阳又来凑什么热闹?你叫他别只顾着来朕跟前说话,问他朕给他布置的《尉缭子》读熟了么?读熟了再来见朕。”最后才道,“叫杨文先进来吧。” 一时冯玉退下,杨彪入殿。 曹昂知杨彪心中不喜他,便找了个由头,说要去理顺收粮账目,避了开去。 殿中只刘协与杨彪上下而坐。 刘协舒了口气,温和笑道:“朕与文先这般独处,还是头一回。府上元旦从前都怎么过?朕记得文先有一子名修,才德兼备,若朕没有记错,该是今年加冠?朕正要筹备新一批御林军,文先可舍得儿子?” 杨彪先谢皇帝信重,委以尚书令重任,才道:“家中节日,都是臣妻cao持。臣之犬子,年少跳脱,承蒙陛下不弃,乃是他的福分。” 刘协仍是话家常的口吻,道:“杨氏家风,天下皆颂。若家中夫人得闲,朕派人请入长乐宫,不拘半日还是一个时辰,也好陪伴教导朕之皇姐。上次朕见姑母,她还说起尊夫人,极是想念的。” 杨彪的妻子乃是袁氏女,因为袁绍袁术之事,已闭门在家两年不出来交际,尽量消除给夫家仕途带来的不良影响。 刘协这提议,显然是给杨彪妻子正名,表示朝廷并不介怀,也算助杨彪女眷重归贵妇人的交际圈了。 御人之道,于刘协已经融入骨血。 对杨彪的这番关切对谈,若当真是十四岁的汉献帝行来,哪怕是照着旁人所教句句道来,也难脱生涩痕迹。但此时刘协信手拈来,当真从容自然,好似闲话家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