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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庚午,御医宣布已无力回天,张婉仪已值弥留之际。 赵瑗跪于母亲g前,恐母亲听见难过,亦不放声哭,咬着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泪止不住地连串滴落。 婴茀则坐于g畔,双手紧握张婉仪之手,一壁饮泣一壁历数她美德优点,潘贤妃立于一侧旁观,想起这些年与张婉仪相处的qíng形,略感黯然,不时摇头叹息。 张婉仪的手忽然微动,似想自婴茀掌中抽出,双唇也轻颤,喉中发出模糊的、单音节的声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赵瑗忙靠近,问:娘,我在这里。 张婉仪轻抚他面庞,徐缓地,勉qiáng睁目想看他,未及看清,两行清泪却已先流下。 瑗,瑗现时她所有的jīng神仅可供她唤出爱子的名字,yù再说什么,已力不从心。 张jiejie无须担心,婴茀会为你照顾瑗。婴茀再次捉住她手,握着,俯身,以便让她听得更清楚,目光诚挚:日后我必将瑗视同己出,让他与璩同处,决不偏心,虽有一食亦必均之。 张婉仪似很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浑身发颤,像是要喘气又喘不出来,最后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婴茀,吐出一字:你随即一切静止,一缕魂魄未待这一语终结便消散于二月庚午渐深的暝色中。 赵构已散朝归来,立于门边不知看了多时,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轻阖上张婉仪未瞑的双目。 因张婉仪薨,赵构辍视朝二日,追赠张婉仪为贤妃,葬其于城外延寿院。同时让赵瑗认婴茀为母,在未出宫之前搬去与璩同住。婴茀对瑗关爱有加,俨然是慈母模样。 二月丁丑,赵构以保庆军节度使、建国公瑗为检校少保、进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赵瑗出宫就外第。 金主许归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金遣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护送皇太后归宋。 赵构得讯后立即封赏韦氏族人,自韦氏曾祖以下皆获追封,韦氏弟韦渊也被封为平乐郡王。 婴茀也更为忙碌,亲自打理慈宁宫增修、装饰等事宜。赵构偶尔入内视察,但见室内物事陈设都似曾相识,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内园圃内种的花与昔日母亲在汴京宫中的颇为相似,不由诧异,问婴茀:你往日不曾侍奉过母后,何以对她宫中物事如此熟悉? 婴茀答道:慈宁宫将为母后所居,臣妾岂敢怠慢。故寻了些服侍过母后的汴京旧宫人为臣妾讲述昔日母后宫中陈设。另,韦郡王家诰命夫人偶尔入宫来,臣妾也曾请教于她。 赵构便笑笑,说:甚好。这类事也须你这样的细心人来做。 四月己巳,赵构封婉仪吴婴茀为贵妃。 因母后将归,赵构心qíng渐好,宫内也多了些喜乐气氛,但这样的qíng形并未延续多少天。这月辛巳,知盱眙县宋肇上书,称得泗州报讯,赵构发妻、皇后邢氏已于绍兴九年六月崩于金国。当时金人秘不发丧,直到韦太后将归,才请求金主许其偕邢氏梓宫同归。金主答允,故韦太后带回来的将是一帝二后的梓宫。 皇后邢氏。那淡出赵构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长久以来有意回避的记忆,她的身上,凝结着太多他害怕触及的苦难。而此刻他危坐于朝堂之上,听着官员的奏报,无可逃匿,惟有任她身影重又飘落于心间。 新婚燕尔,她眉色淡远,在他凝视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娇羞。红罗裙下,她悄隐金莲,却不知道她纤小的玉足可牵动他心底隐秘的柔qíng。乱世相隔于天涯,她曾取下他赠她的金环,请使者转告他:愿如此环,早得相见。但此后一别经年,她终于,在他的绝望中,沉淀成一段枯萎的记忆。他们之间缺失的岁月锁住了她的年华,他也拒绝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丽,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找不到适合表达的感qíng。 最后,他只遗一语,给窥探他表qíng的人:本月己丑,为大行皇后发丧。 回到寝宫,本着哀悼的心qíng,他自密锁的柜中取出盛有金环的匣子。岂料,打开,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一夜,但愿长醉不愿醒。他寻了一处临水的楼阁,黯然独坐,一杯杯地豪饮。 听说他醉了,婴茀来寻他。眼前的qíng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楼,看见如他这般伏案而眠的,一个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边悄然坐下,以目光轻抚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视姿态看的五官,听槛外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宁,浮上心来的事暖如风。模糊地想,待他醒来,他会否也对她温柔地笑,说:婴茀,是你。 他一声梦呓,似叹了叹气,身体也微动,却毕竟未醒。这样睡久了会伤身,婴茀便去扶他,yù将他搀回榻上睡。刚托起他一侧手臂,便感觉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质的东西。 她认得它,那曾见过的木匣。建炎三年扬州事变,他匆匆乘马逃出,分明已离开行宫,却又冒险半道折回,为的就是去取这原本未带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让他罔顾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开之前,她是真的有一丝犹豫,因为莫可名状的恐惧。 终于还是开启了它,她敌不过心底关于谜底的渴求。 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居然,只是哑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觉化作云淡风轻的表qíng。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环。金环的故事早已被当作帝后的悲qíng传说在后宫里流传,她不觉陌生,也不会为此惊异或妒忌。 此刻她凝视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银铃,她也曾见过,这当年系于柔福帝姬绣鞋上的银铃。 银铃系于小脚绣鞋后跟上,娇俏可爱,帝姬穿着,一走路就叮当作响。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难了。太上皇后看见满意地笑。 但有一天,银铃消失不见。她问:帝姬,您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将木匣原样合上,依旧搁在赵构衣袖下,在做这个动作时,婴茀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一点晶莹的光。 又默然坐了许久才起身独自离去,临行前低声嘱咐一旁侍守的宫女:一会儿唤醒官家,请他饮解酒汤后送他回宫歇息。无须告诉他我曾来过。 这幽凉静美的夜,因这木匣突兀的出现而变得尴尬与危险。大宋皇朝新晋的贵妃无意中窥见,她至高无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伤下,哀悼他无望而隐秘的爱qíng。 所以她不可让他知道,她曾来过,她曾看见。她将继续把一切隐藏,一如他隐藏他的木匣。 贵妃婴茀又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在宫中为皇后举丧的相应事宜,大概这是项烦琐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终于大病一场。 那日赵构来看她,坐于她g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跟她说:这些年你伴于朕左右,生死相随,相同劳苦,朕都看在眼里。朕因皇后未归,虚中宫以待十六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嫔御之列,与潘贤妃、韩秋夕等人同处,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回銮,朕会请太后懿旨,选你为后。 婴茀一惊,虽尚处病中仍坚持起身朝赵构再拜,含泪道:母后远处北方,臣妾缺于定省,惟天日清美,侍圣上宴集时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里泪下。至于选后之事,臣妾惶恐,实不敢存此梦想。 4.回銮 七月甲午,皇太后韦氏回銮,自东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赵构命太后弟平乐郡王韦渊及英宗皇帝女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吴国长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国长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称病推辞,赵构虽感不悦,却也未勉qiáng,只嘱她好好在府中静心将养。 八月辛巳,赵构亲自出临安,用huáng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临平镇,宰执、两省、三衙管军皆从,贵妃吴婴茀也带着两位养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国公璩随行。 母子相见,韦太后不待赵构行完全礼已自龙舆中出来,握起儿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无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会,恍如隔世,深恐犹在梦中。 与赵构相对落泪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灵柩,道:可怜你那贤后已弃你我而逝。遗骨虽归,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赵构闻言越发感伤,走至邢后柩前,抚着棺木黯然饮泣。婴茀见状,默然转目看秦桧一眼,秦桧会意,上前劝赵构道:生禄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还朝,普天同庆,望陛下少节哀思,以慰慈躬。 赵构这才拭泪,略整容色,再命婴茀带瑗、璩过来,跪下向太后请安。 韦太后听婴茀自称贵妃吴氏,知她是赵构嫔妃,见跪于自己面前的这俩哥儿模样都清秀俊伟,年纪又都是十几岁光景,便认定是赵构亲生皇子,心下喜悦,尚未等瑗与璩开口请安就笑对婴茀道:这俩哥儿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 婴茀微觉尴尬,但还是以实qíng相告:臣妾无福,未能诞下官家皇子。瑗哥与璩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选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韦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婴茀说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听到这种解释,笑容有些滞涩,下意识地问:那官家可有 一语未尽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婴茀自然心知太后yù问的是官家可有亲生皇子,但赵构在侧,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韦太后见状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婴茀立即轻声催促两位皇子:还不快向太后娘娘请安。 赵瑗未即刻开口,倒是赵璩先伶俐地叩了两次头,口中响亮地唤道:璩恭迎mama回銮。mama千岁!mama万安! 彼时南宋民间称呼祖母为mama,曾祖母为大mama。韦太后听璩唤得亲热,不由又展颜笑了笑,和言对璩道:乖。 言罢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时才叩首再拜,态度恭谨,但却只道:太后娘娘万安。 韦太后笑对赵构道:这孩子倒稳重。又侧首问婴茀:这位哥儿叫什么? 婴茀躬身答:官家赐名为瑗跟福国长公主的闺名是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