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简家的事, 季凝知道得有限。 不过, 简铭的亲叔叔简达,季凝是有所耳闻的—— 这还是那夜两个人第一次彼此剖白的时候, 简铭提及的。 简铭说,他的父亲还有一个庶弟, 就是如今的吏部侍郎简达。 据简铭说,因为他的父亲承袭了祖父的常胜侯爵位,他的这位叔父便从科举出身, 竟也中了进士, 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许多年, 坐到了三品侍郎的位置, 而且在还是吏部这种关键的衙门。 足见简铭的这位叔父, 也不是个平庸之辈。 但从简铭对于这位名讳为简达的叔父的不多的叙述中, 季凝能感觉得到,简铭和叔父并不亲近。 相反, 常胜侯府和吏部侍郎府,似乎还有些说不得的龃龉矛盾。 这其中究竟是怎样的过往, 简铭没有详说,季凝无从得知。 然而, 从简铭对他的庶长兄的回忆中,两相印证,季凝隐约觉察到, 常胜侯府与吏部侍郎府之间的矛盾, 大概脱不开嫡庶之争。 而简铭的叔叔简达, 和简铭的父亲之间的兄弟感情,恐怕就不能称作“兄弟感情”了。 季凝的脑袋里登时冒出来“势如水火”“兄弟相残”这样的词汇。 无论是从简铭谈及简达时候的态度,还是他娶了季凝之后,连亲叔叔家的门都没登过来看,这并非绝无可能。 季凝对简铭,从感情和立场上,都是认同的,且是应该认同的。 如果不是从简铭这个家主的角度出发处理家中事务,那么季凝就没有了身为常胜侯府主母的立场。 季凝亦笃定,能让简铭厌恶的长辈,必然有其令人厌恶之处。 想到此处,季凝对于那个此时也来到宝园寺的吏部侍郎夫人,简铭的婶婶,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因为不知道过去的恩怨纠葛,季凝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位夫人。 季凝踟蹰的当儿,出乎意料地,歆儿听到寺中首座的话头儿之后,竟凑过来,抱住了季凝的手臂。 季凝微怔。 “阿娘,我们回家吧!”歆儿嘟着嘴,皱着小脸儿道。 “怎么了?歆儿身体不舒服吗?”季凝担心地摸了摸歆儿的额头,又拉着歆儿到怀里端详了端详。 并没有发现歆儿的身体有什么异样。 而此时,那位寺中的首座,一时没有得到季凝的答复,便含笑退了出去。 吏部郎中的夫人,是诰命之身,主持不在寺中,他必得出去迎接一下的。 季凝见首座退了出去,倒也不好说什么。 她仍是最担心歆儿的情状,遂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歆儿扭了半晌,才伏到季凝的耳边,小小声说:“她是坏人!” 她是坏人? 她是谁? 季凝愣怔一瞬,尚未来得及再问歆儿指的是何人,门口,一道属于妇人的尖利的声音,劈断了季凝的思绪—— “常胜侯府的规矩呢?!” 季凝立时感觉到怀里的歆儿一个激灵,遂本能地将歆儿护在怀里。 那个说话的妇人,展眼间就从门前冲了进来,身后簇拥着十余个男女高矮胖瘦不一的仆从。 这副阵势,让季凝很觉得眼熟。 走到哪儿都要被大丛大丛的仆人拥拥簇簇,又极自得极享受这种状态的,可不就是季府的主母,黄氏惯有的做派? 单单这么一个观感,季凝便没法对眼前这个穿着华服、身形瘦高、满脸刻薄相的妇人,生出半点好感了。何况,这个妇人一开口,便是在针对常胜侯府如何如何? 季凝已经大概猜测到,这个妇人是谁了。 吏部侍郎的夫人黄氏,在自家府里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是吏部侍郎简达本人,都要让她几分。然而,她就这么掐着腰、昂着头站在了季凝的面前,季凝竟然没有马上向她俯身参拜下去,也只是从椅上站起身而已。 还有那个小丫头子,一个丫头片子,将来泼出去的水,见到长辈不说立刻跪下磕头见礼,居然还往这瘦巴巴的女人的身后躲?这瘦巴巴的女人居然还母鸡护雏似的护着那小丫头片子! 看着这些,想到这些,黄氏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瘦巴巴的丫头,就是季瀚的闺女吧? 哼!长得倒还说得过去! 可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和咱们一条心的! 黄氏于是更觉得气撞顶门了,跋扈地扬手一指郭青:“你这奴才!你也是瞎的吗?” 所谓“也”,当然把季凝和歆儿“瞎且没有立刻跪拜”她这件事,囊括进去了。 郭青就随侍于季凝的身边。 之前听到寺中首座提及黄氏也来寺中进香的时候,郭青就觉得情况不妙。 他其实很想马上请季凝带着歆儿离开的,可是黄氏来得太快,让他猝不及防。 此刻,对上黄氏直指过来的手指,郭青脸上赔着笑,只能硬着头皮道:“小人见过贵人!贵人万安!” 黄氏听他说得含糊,更气恼了,冷哼道:“京中的贵人多了去了!你见一个就磕一个头吗?” 郭青呵呵干笑,忍耐下了她话中的屈.辱之意。 “贵人说笑了!小人不敢搅扰了贵人的心情!”郭青说着,欠着身,便想趁机引了季凝和歆儿离开。 他已经瞧出黄氏来者不善,心道侯爷现在不在这里,若是这婆娘当真出言不逊冲撞了我们夫人,甚至伤了我家夫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干脆想着走为上计。 黄氏怎肯就这么放了他们离开? 她双目陡立,喝道:“慢着!” 郭青为难地一咧嘴,情知今日之事,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黄氏已经不客气地手指季凝:“她是何人?我简氏的孙女,为什么在她怀里?” 满满的问罪的意味。 郭青顿觉头大如斗。 他知道季凝正得简铭的心,心想若是夫人被这婆娘伤到了,侯爷怕不得拔刀子? 郭青遂决定无论好歹,自己先应付下黄氏,打也罢骂也罢,黄氏总不至于让他死吧?好歹得把季凝和歆儿护下了。 孰料,季凝突然趋前一步,朝着黄氏福了福:“妾身常胜侯府新妇季氏。请问,这位夫人是?” 黄氏初见她朝自己福了福的时候,还是极高傲的,然而听她居然问自己是谁,火气又撞了上来。 她一瞪郭青:“告诉她,我是谁!” 郭青早瞥开眼去瞧旁边,假作没看到。 黄氏的鼻子被气歪。 她的身边,自有几个狐假虎威的奴仆,有一个腆胸叠肚的向季凝道:“这位,是吏部侍郎的夫人,黄夫人!” 那奴仆说完,挑着眉毛,用下眼角瞧季凝,擎等着季凝向自家主人跪拜下去的架势。 果然是简铭的婶婶…… 季凝暗忖。 她只朝黄氏颔首,不卑不亢道:“黄夫人好。” 黄氏被噎了一下,继而冷笑:“黄夫人?黄夫人是你唤的吗?” 季凝闻言,耸耸眉峰,未言语。 黄氏更觉得气闷,怒道:“常胜侯……铭儿都没对你介绍过家中的长辈吗!” 这是将污水往简铭身上泼的意思。 季凝立刻做低眉顺眼状,平静道:“妾身听闻,常胜侯府是簪缨世家、诗礼望族,想来府中的长辈,也都是慈爱尊礼的长者。” 她话锋一转,蓦地抬头对上黄氏怒指过来的手指头,意味深长问道:“夫人是府中的长辈?” 黄氏被梗住,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伸出去的那根手指,不由得向掌心里缩了缩,再也寻不到之前的理直气壮了。 常胜侯府是尊礼之家,长辈都是慈爱之人,这么直不隆冬地指着人,还口出不逊的,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府中的长辈? 这就是季凝没有诉之于口的潜台词。 黄氏自诩是大家闺秀出身,却被季凝绕着弯儿地说不知礼,一张老脸臊得发热。 郭青在旁边,在心里暗暗给季凝竖了个大拇指,心道夫人说得好!这老婆子就该这般整治! 黄氏到底是黄氏,脸皮厚是真的。 她很快就缓过神来,扬着下颌,端着架子,道:“铭儿是我们老爷的亲侄儿,你既嫁入我们简家,合该唤我为婶母!” 季凝神情微变,朝黄氏弯了弯上半身:“婶母。” 声音不大,亦很淡。 季凝不知道从简铭的角度来看,愿不愿意让自己唤这一声“婶母”,但眼前情势,为了简铭,她也必得唤上这么一声。否则,只会让简铭在黄氏,甚至简达那里,更落下了把柄。 黄氏得了季凝的称呼,还有季凝看似恭顺的态度,脸上便挂上了几分得意。 她是不会吝惜长辈的优越感的,手一挥:“罢了!都是自家人。” 倒像是,她这个做长辈的宽容大度,不会和季凝这个做晚辈的一般计较似的。 季凝始终半含着笑,维持着不温不火的表情。 黄氏又一眼看到旁边的,瞪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满脸戒备的歆儿。 黄氏的心里便不痛快起来。 “歆儿,你不认得祖母了?嗯?”黄氏假笑着,朝歆儿走了几步。 那副架势,俨然是要伸臂抱了歆儿入怀的。 歆儿本就不愿面对她,她如此一来,歆儿更觉得她可怕了,遂往季凝的身后躲。 季凝紧紧搂住了歆儿,身形一侧,刚好挡住了黄氏想要扑向歆儿的去路。 黄氏眼一瞪,虎着脸道:“歆儿,你不乖!看祖母不告诉你爹爹打你!” 说着,作势又要去抓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