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她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外面是件绯色披风,满头青丝尚未梳拢,柔柔地散在背后,发尾垂在雪地间,隐约划出几道细小的雪痕。 一张脸粉黛未施,身上颜色恰好,既相衬又纯粹,不染一丝杂尘。 皓白的手腕经过凉雪浸湿,泛出点红,在满是纯白的天地间,红地刺眼。 陆旌看不下她如此受冷挨冻,把人拉回了房间。 顾宜宁还没玩够雪,但看在他今日生辰的份上,万事以他为主,不做挣扎就乖乖跟着走。 早上陆夫人在厨房忙来忙去,煮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长寿面,比酒楼里的还要鲜美。 大儿子每年的生辰,她都会匆匆赶去他在的地方,有时是京城,有时是北疆,到那里后像在他小时候那样煮上一碗长寿面。 陆旌会很给面子地吃完。 今天也是如此。 她目光慈和地收回空碗,去准备晚上包饺子的调料。 从起床到现在,知晓陆旌真实身份的高门大户都将生辰礼送了过来。 顾宜宁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在账本上记录下来,留着日后回礼的时候用。 一上午很快过去,跟虚度了一样。 中午太夫人那边就派人来请,同姜家人一起吃了个十分尴尬的饭局。 所有人都没吃饱,以至于陆夫人一回芙蓉轩就忙着去厨房揉面。 顾宜宁四处找了找,不见段嬷嬷的身影,便随口问了一句。 陆夫人道:“被我打发出去买东西了,应该明天才回来。” 顾宜宁会心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夫人也觉得段嬷嬷烦人了。 包饺子的时候并未假手旁人,顾宜宁把陆旌唤来,房间内只他们三个人。 她包的饺子十分可爱,便手把手教男人包,结果对方包出来的成品不尽人意,姿态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丑。 顾宜宁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饺子,想笑,又不敢笑地太明显,只能忍着。 陆夫人还很真诚地夸,“包地真好。” 许是因为这是她儿子,她心中儿子比谁都优秀。 顾宜宁咬了咬唇,也违心应和了两句。 陆旌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包的,你全吃了?” 她愣了下,艰难接受,“好……好呀。” 原以为吃饭时她又会千方百计地避开,谁知道餐桌上专挑丑饺子吃。 陆旌打断她:“好了。” 顾宜宁摇头,“虽然外表不怎么样,但很好吃,是吧母亲。” 陆夫人柔和地笑了笑,“比别的都要好吃。” 说完后,外面响起一阵脚步,踩在雪层上,嘎吱嘎吱作响。 两扇门毫无预兆地被撞开,扇进来一股冰冷的风雪。 少年冷眼冷眉一身反骨,与陆旌有着几成相似的五官,此时肩头落满了白雪。 陆夫人回头,激动道:“卓儿回来了?” 陆卓本也是一副冷性子,不过在陆旌面前收敛锋芒,格外乖巧,一屋子的人先给他大哥行了个礼。 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把奇异的匕首,双手奉上,恭顺道:“这是给大哥的生辰礼。” 陆旌将刀刃抽开看了一眼,淡淡颔首。 陆卓见他收下,眼尾扬起,很是高兴,坐下吃了两碗热乎乎的水饺。 吃完后又对房内侍女吩咐,“把这些饺子都包起来。” 陆夫人一颗心又提起来,紧张地问:“这是又要出门?” 陆卓垂眼,低声解释:“路上碰见只流浪猫,怪可怜的,喂完之后就回来。” 陆夫人松了口气,“那就好,母亲还以为你又要去外闯荡……” 顾宜宁放下筷子,目光在陆卓脸上饶了一圈,笑道:“弟弟何时有这般善心了?” 陆卓把霍蓁蓁带到瑜洲的事,没打算瞒着顾宜宁,但不敢对陆旌坦白。 他努力朝对方使了个眼色,余光看到他哥那道沉沉的目光后,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顾宜宁替他解围,“饺子装好了,你快去快回。” “好。” - 弯月如钩,挂在空落落的树梢上,在地上映出枝岔的纵影。 顾宜宁身覆披风,悠闲地靠在陆旌身上,不断地转动手中玉盒。 陆旌背抵红柱,手指磨了下小姑娘的耳垂,见她动作,还以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宜宁将玉盒暖热后,把它从脖颈间扯下,依依不舍地递给男人,“呐,生辰礼。” 陆旌披着半身月光,如松如竹,神色隐匿在黑夜中,瞧不出喜怒,但明显感觉到他呼吸滞了一瞬。 明明听见她说的话了,却不伸手去接。 顾宜宁点了点他胸口,“不要吗?” 陆旌单手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逼真的假冒契约书。 也算不得假冒,小姑娘偷着拿他食指按下去的手印。 原以为这是她攒着的希望。 她却反手送给自己。 陆旌神思恍惚,只觉心中那根硬刺随着展开的纸张慢慢变软,最后融进血液,一阵通透,连心尖都欢喜地颤了颤。 良久后,他低声开口,“送了就不准反悔。” 顾宜宁乖乖点头,指了指旁边取暖的炭炉,“扔进火里不就行了?我永远也不会拿它威胁你了。” 陆旌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人,“你送的东西,自是要好好珍藏。” 他加重那个“送”字,送的东西,到底跟抢来的不一样。 他舍不得扔进火中烧成灰烬。 小姑娘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眼尾弯起,“好。” 夜幕中繁星点缀,映着地上白雪,如仙境般飘渺。 顾宜宁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困了,回去睡觉。” 她走两步,身后的人依旧不动。 回过头后,发现陆旌还在盯着手中玉盒。 顾宜宁心跳加快,总不会发现这张是跟原来的不一样了吧。 只片刻,陆旌掀眼,目光徐徐扫向她的脸,声线有些倦哑,“上辈子,我是不是负过你?” 这句话如同晴天暴雨,兜头而下,淋地顾宜宁猝不及防,仿佛撕开了她身上最隐晦的秘密。 她已稳不住身形,扶着长椅坐下。 跟在陆旌身边这么久,肆意成性,险些忘了,自己的夫君可是摄政王,他有着最敏锐细致的洞察力,善于从所有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描摹大局。 上辈子? 他说“上辈子”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何其认真,根本不是试探,而是在质问。 不知道陆旌什么时候参透了她重生的秘密。 或许是她三番五次搭救颜画师的时候,也或许是她带着脚伤身残志坚地和陆卓去街头算命的时候…… 只是,他后半句问地不对。 他没有负过她,是她该说对不起才是。 顾宜宁紧紧捏着衣角,唇色发白,当初就不该写下契约书,不该对陆旌设防。 要不然,陆旌怎么能误会呢。 上辈子,明明是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耽误了他一生。 第80章 夜色中…… 夜色中, 陆旌的视线直直看过来,仿佛能穿透人心。 顾宜宁知道自己无法再瞒下去。 最后在他的目光中,磕磕绊绊近乎哽咽地把上一世两人最终的下场说出口。 想起陆旌独自走在冰天雪地里的背影, 眼中珠泪摇摇欲坠。 数年光景,浓缩成短短几句话。 落入陆旌耳里, 压地他五脏六腑都拧至一起。 心尖上的姑娘险些被烈火吞噬,缠绵病榻十余年,正值韶华之时湮灭人世, 受尽人间疾苦。 与设想中的恰恰相反。 他本该护着她安稳度过一世的。 结果何其讽刺。 男人眼眶猩红,把所有痛苦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声音又沉又哑,低到不能再低,“是我不好, 没能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