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皇帝咔嚓一声把那长长的枝条剪下来, 拿在手中一敲, 忍俊不禁:“你若有心,可为一弄臣尔。” 明微剜他一眼,但回头仔仔细细的把树干中生发出来的细小枝叶剔剪成数层平薄如削的云片状,顺着枝干盘虬斜上,苍劲古奇,宛然如画。 方回头笑问他如何,却听陆满福禀皇后来了,手下便蓦地一停,随后一撂剪子,勉强扯出个笑意:“我去瞧瞧喜儿同合惠……” “明微——”他一把拽住了她,眸光定定,“没什么事,你不用避着。” 明微望他一眼,终究没有挪动脚步。 皇后嫁他十几年,头一回与他说话,他身边有个宫婢太监以外的旁人。 她向来觉得她待他没上过心,也不会妒忌谁,便这些年他为着李明微近乎疯魔,她心里也没有过半分波澜。直到此刻见得他把李明微带在身边,方才觉心头轻轻一梗,不过顷刻就笑了笑,“我来得不巧了。” 她蹲身与他请安,踩着花盆底站直了身子,目光在明微身上一掠而过,见她敛衽福身,方亲和而不失身份的说道:“才伤了没几日,怎么就起来了,不好好歇着?” “回娘娘,没什么大碍了。”明微恭谨回话,便察觉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指被他握在了手心。 他望向她,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纵他不把她当作李嫔,不要她避忌皇后,可只要皇后一日是皇后,她在她面前,就永远只是李嫔。 “朕问了罗从翰,叫她适当走动走动,倒还有利于恢复。”眼见得皇后还要再说什么,他一抚扳指,接了话头,“劳你挂心她。且说说你去园子里如何,太后可还好?” 劳她挂心?这是两个好的一个似的了,皇后自觉她也是何必,这么些年了,到这个时候计较这些,便一弯嘴角,利利落落的道:“太后一切都好,奴才去时正和长姊带着庄王福晋、老王妃摸牌,庄王福晋要走,她老人家好说歹说留下我摸了一下晌的牌。来时与我说,叫主子且不着急去接她,园子里没我们这些小辈们去闹,她倒还乐得逍遥一段日子。” 话不必说得太清,彼此晓得尽够。比方皇帝叫她去圆明园,不过同时吩咐了她派人去收拾香山静宜园的见心斋,再叫她告知太后,李嫔平日读书写字好静,又将将伤了身子,他打算将她送过去修养;比方说太后对这个结果满意,也不过说叫他们不必着急接她。 一场争执,匿于无形,或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朕省得了。”皇帝点头满意,“劳顿一天了,你跪安吧,朕忙完这两日再同你去园子里接太后回宫。” 他急着撵人,皇后也不在意,蹲安告退,抬眼瞧见明微纳福相送,不过一垂眼皮略了过去,退得两步,搭着嬷嬷的手去了。 眼见丫鬟卷帘送了他们出门,明微便离了他身边,自去拾了剪刀摆弄盆景,方剪下一片叶子便顿了手,头也不回的道:“方才……你我都不该。” “明微……”圣上心中隐隐疼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拢了她的双手,“你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朕与皇后是怎么一番情形,不消我说,你总也看得清楚。我只告诉你,嫡妻尊荣,太子之位,甚至皇后母家满门显贵,该给的朕尽都给她了,朕自问事事对得起她,她所做的,我都已十倍百倍回报。我待你如何都不欠她,你更不欠她,要说欠,也只是我欠了你,倾我所有,也还不起一分半厘……” “你不需自责。因我的心意,却叫你处于如斯境地……”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只不知才能叫她开怀,唯是喃喃说道:“莫说你泛酸,就是打我骂我,也是我该受的……” 明微心中一热,险些滚下泪来,只深深的埋进了他怀里,缓了片刻方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最不能放任的,是自己的私心。你我得到今天,都当知足、感恩,惜取当下,而不该再生贪嗔怨念。”她抬眼看他,眸光温柔而带着祈求,“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微……”他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去亲吻她的嘴角,无尽虔诚而满怀着歉意,良久才放开了她道:“朕必不负你所望,有朝一日,定将一个盛世江山捧到你面前。” “我等着。”她握着他的手笑了笑,目光胶在他身上,久久不愿挪开,待得他眼梢一挑,问她可看够了,适才面上一臊,敛眸背转了身子。 圣上闷笑一声,但把手搭在了她肩头,瞧了瞧面前的黄杨桩道:“朕想搁在书房,你帮我去看看怎么摆才好?” “不去。”明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拿帕子擦着手道:“我要去看孩子。” 圣上一笑由她去了,自也撂下手,不紧不慢的跟了过去。 两个下晌出门,喜儿带着合惠已经在御狗房里厮混了半日,眼见得父母找来,便开心的把小狮子狗一丢跑了过来。 明微接住她,目光却落在领着合惠牵着几条狗绳手里还抱着两只小肥狗的容钰身上,见那白绒绒的小狮子狗背上俱都被绑了一溜五颜六色的小辫子,就伸指点了点喜儿的脑门儿,“你欺负哥哥们是不是?” “没有。”小丫头生气的嘟了嘴巴,“二哥哥要帮喜儿的。” 明微低头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眼见得容钰两个过来打千儿请安,起身后还在那里捏胳膊,便忍不住轻言嗔怪:“你也由着她使唤。” 容钰不防叫她注意到,忙放下手来,嬉笑道:“儿子做哥哥的,平日里上书房,难得陪meimei玩儿一回,母妃就不用心疼我了。” 容钰长了十几年,皇上是少有几回觉得他说得有理,只点着头说这话很是,“喜儿最小,你们两个做哥哥的,合该事事以meimei为先……” 话没说完就叫明微推了一把,蹲下身来面对着喜儿,拉了她的小手道:“哥哥们对你好,你也要懂事,不能总麻烦他们,娘亲可不喜欢喜儿变成一个小魔头,你说行不行?” “嗯……”小魔头回头去瞧容钰,见他冲她使眼色,才咧嘴一笑,痛快的点头说行。 只叫明微扶额,起身看向皇帝。 “喜儿还小,不用这么箍着她。”皇帝摸摸扬着头看他脸色的喜儿,不在意的笑了笑,“朕给你打包票,日后一定教不坏她。” 明微是胡夫人与李相独女,打小也是被两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是如此,该受的管教两人却一点也不含糊,早早的就教她明辨是非。因她从心里不认同皇帝事事把喜儿当孩子看百般娇惯纵容的方式,因有三个孩子在,便只看了眼他没与他争辩,只叫了容钰过来,给他扯了扯满是褶皱的袍子,一面道:“才说要找你,可巧就遇见了,正好我们说说话……” 喜儿眼睁睁看着娘亲松开她的手带二哥哥走了,方跺脚要喊,就叫皇帝弯腰抱了起来,“娘亲与二哥哥说点事儿,阿玛带你去玩?” “不要。”喜儿不开心的一扭身子。 “那喜儿饿了么?咱们回去用点吃食等娘亲回来可行?”皇帝犹耐心的哄她。 喜儿还想说不要,可低头一瞧合惠可怜兮兮的拽着她鞋子悄悄叫meimei,才勉强点了点头,“看在哥哥的份儿上,那好吧。” 皇帝叫她逗得发笑,只把她往上颠了颠,腾出一只手牵了合惠。 冬日天短,方酉正,天色就已完全暗了下来。风也似乎越来越大了,猛兽似的横冲直撞,把容钰手里的灯笼吹得忽明忽暗。 “母妃——”他忽然叫她一声,顿住脚步,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提竿,“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叫你厌烦了么……” 关于离宫,关于以后叫良修仪来照顾他,明微自问说得十二分婉转,不妨哪里还是招了他误会。只庆幸他心里藏不住话,当下就问了出来。 “怎么会?”她返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背,“我怎么会厌烦你呢?不过是方才同你说的,日后我不在宫中,你身边没人照顾,我放心不下。” “那也不能叫我认别个儿。”容钰扭着性子不干。 好说歹说,明微终究是没劝动他,回头再与皇帝说起,他却是乐见其成,只道:“没两年就开牙建府,也不是孩子了,由得他吧。” 叫容钰去跟别个儿,原是她一意同提的。他怕叫她觉得愧对容钰没有反对,心里却并不希望她能如愿。世事难料,如今敏妃养着合惠,这孩子挂在她名下,往后他万一有个什么,还能有个照应。如今容钰断然拒绝,倒是正和他意。遂一面替她拆头发一面道:“他才落地皇贵妃就走了,身边伺候的丫头嬷嬷,都是我与太后亲自过目了的,你尽可放心,只等再过两年,替他长眼挑个福晋便是了。” 一说这个明微就笑了,“我想起来,早两年竟与我说过,他钰小爷除了婉仪meimei,谁也不娶。” 皇帝嗤笑,问她可知晓是谁家的姑娘。 明微思忖片刻笑道:“似乎是员外郎桑格的女儿。” “那是吏部尚书罗察的孙女儿了。”皇帝一下子就对上了号,说着就笑,“这罗察是老庄王福晋的胞弟,桑格是他的独子,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些趣事儿。” “什么趣事儿?”明微拢着头发,颇好奇的回头打量他。 皇帝道:“是说这个桑格,打小就爱美色,屋里头的伺候的婢女外头随身的小厮,没有一个长得不水灵的。等到说亲的时候,前前后后相看了十几家的姑娘,他都嫌配不上他,老夫妇尚书只得这一个儿子,也不敢逼他,全由着他的性子推了亲事,闹得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有一半是和他们家结了仇的。这桑格坏了名声,等到二十好几,才娶了西北一个小官的女儿。” 明微听及只问:“他这位夫人生得可好?” 皇帝一点头,“朕听庄王说,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 明微便笑道:“如此就有些荀奉倩的作派了,不说可敬,起码也称一句至情至性了。要是合适,陛下很是可以结了这个亲家。” “门第上朕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圣上笑了笑,“朕记得他成亲还没几年,他这个女儿,至多不过六七岁。” 明微愕了愕,有些不相信的看着他,皇帝不以为意,只揽了她道:“不早了,先歇着吧。你明儿有空去叫他了问问,他要是真愿意,小一点也没什么,等个五六年就长大了。五六年,晃眼一瞬间罢了……” 原是顽话,说到后头两人却都心情沉重,明微禁不住眼泪,伸手抱住了他。 一天天数着日子,数着时辰,也不过晃眼就到了廿一日。 两个孩子,明微难得偏宠一些,只抱了喜儿在怀里,细声细气的与她商量:“娘亲要出门办些事,晚上不能陪着喜儿了,你乖乖的好不好?” “不要。”喜儿摇摇头挨在了她怀里,勾着她的手指头道:“带喜儿一起去。” 她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小脸,“你得留着照顾阿玛,喜儿舍得离开阿玛么?还有你达玛姆,你昨儿不是还说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么?要是跟娘亲走了,还怎么孝敬她?再说天这么冷,娘亲会担心喜儿着凉生病。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叫阿玛带你来看娘亲行不行?”七七八八说了一通,见她扯着衣襟上的丝绦不理睬,便又哄她,“娘亲知道喜儿最乖了,喜儿说,行不行?” 喜儿嘟嘟嘴巴看她,“喜儿比合惠乖吗?” 明微笑道:“喜儿最乖。” 小公主于是一乐,痛快的答应了她,一本正经的与她拉勾:“喜儿会乖的。” 明微欣慰一笑,但看了皇帝一眼,回头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咱们说好了?你去找二哥哥玩一会儿,娘亲带合惠去瞧瞧敏娘娘行不行?” “嗯。”小丫头乖巧的跳了下来,由得容钰把她领出去玩了。 明微朝她摆手,直到她的小身影消失在照壁处,才低头牵了合惠的手,柔声问他:“想额涅了么?” “想。”合惠点点头,由得她牵了他回去,眼见得额涅疾步从暖阁里迎出来,仰头望望领着他的人,一时却松不开牵着他的手。 “去吧。”明微松开手摸了摸他的头,莞尔一笑,“你不是想额涅了么?” 合惠看看她,有些恋恋不舍似的走出两步,才小跑着挨到了敏妃身边。 “好孩子。”敏妃强忍着没有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他一番,只亲热的抚了抚他的脸颊揽在了身侧。 一顿方才与明微说话:“可是今日出宫?” “马车在候着了。”明微一笑,再看眼合惠,朝她深深纳了个万福,“日后,拜托娘娘了。” “meimei快请起。”敏妃慌忙过来扶她,握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但有我一日,就不会叫惠儿受半点委屈。静宜园总也不远,你要是不嫌弃,我往后求了万岁爷常常带他过去瞧你……” “多谢娘娘。”明微心中感念,只又朝她一福,方告辞道:“不早了,外头还在等着,我先去了。” 敏妃一直送她出了垂花门,一抬眼却远远瞧见皇帝正在穿堂处等她,便一福身止了脚步。 车轮滚滚,那飞檐翘角的雕梁画栋在视线中渐渐远去,冷风顺着窗子灌进来,明微撩着帘子,却久久不愿放下。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这座宫城有着这样深的牵挂与不舍。 “当心身子。”皇帝把那毡帘压下,伸臂揽过她,捉了她的手渥在掌心,“我近些日子想过,太后这回发难,无非是嫌我行事出格,等过些日子……”他拈着她的下巴笑了笑,“过段日子你想回宫必是可以回来,我只怕你不愿意……” “正说得是。”明微靠在他怀里笑了笑,“没得我与你在一起,镇日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我月前应承长公主的事,至今还没办完……” 圣上只笑:“那你紧着些,等过了年,合惠要上书房恐离不开,喜儿见天没事儿,我倒想叫她过来住段日子,没得要耽搁你。” 分别在即,两个事主儿这边絮絮低语,安恬祥和,不见半分难过,倒是外头扶车的满福儿公公洒了一路的眼泪。吴宗保坐在他旁边驾车原没在意,后头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定睛瞧了一会儿才一巴掌郭在了他脑袋上,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小子是头天进宫怎的?主子爷跟前儿,嚎什么丧!” 陆满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得死了娘一样,叫他打了一巴掌还蹭着眼泪抽搭,“我就是心疼咱们万岁爷爷,心疼李主儿,您老叫我再哭两声儿,您儿子这会儿忍不住……” “呦呵!”吴宗保拿眼一瞟他,毫不给他面子的嘲讽,“你这会儿知道心疼李主儿了,头先埋怨她的是哪个?” 陆满福难得驳他,抹着眼泪不忿,“我那是瞧着咱们万岁爷可怜,您老也不是没瞧见,当时咱们主子爷都给逼成什么样儿了,要不是有小主子……” “好好看路,甭净扯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吴宗保瞧他说得不像,一扯缰绳打断了他。 陆满福咯噔闭了口,转眼却犹在那里抱怨,“您老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捉弄人呢?好容易好了好了,转眼又得作对儿牛郎织女……” 说着就唉声叹气,好像要分开的不是里面那一对儿,而是他与哪个姑娘似的。 “行了!”见他是真难过的不行,吴宗保才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软下声儿道:“你是没听戏文里头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凡万岁爷与李主儿同心,在一处不在一处,又有什么差别?这就到了,快把脸擦擦,甭叫主子看见你一张哭丧脸……” 京郊天冷,方揭开门帘就一股冷风灌进,皇帝慌忙一挡,将她身上的裘衣裹好,才扶了她下车,放眼打望周遭的环境。 这是梅林深处的一所院子,高低错落的竹篱笆围出了数间精舍,外头一条小溪绕院而过,两旁种着各色各样瘦骨嶙峋的梅树,此时尚未开花,只门口处两株腊梅吐了嫩黄的骨朵,透出屡屡沁人心脾的清香。那腊梅树旁,却还置了一个小小的秋千架。 明微一下子就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这是……白水庄?” 白水庄乃是李府的一处庄园,李相夫妇喜庄子里的田园风光,又爱山下的这片梅林,就简单修了几间屋子。因图一个质朴自然,故全无雕琢,不比旁出,极好辨认。 她回头看他,皇帝只一笑牵了她进门,一面道:“听珍儿说你小时候爱来这里玩儿,进去瞧瞧可还喜欢……” “姑娘——”说话间珍儿正推门出来,一见他们就欣喜的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来了,母亲在前头煮饭,我去唤了她来……” 她是风风火火不减当年,盼了半日姑娘,就全忘了那位在侧,明微但纵着她不言语,到底皇上亲自笑着阻了她,嘱咐道:“且不必叫他们过来。我陪你们姑娘看看,一会子就过来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