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她心里不免对她好奇,她嫁给他十多年,他身边的人自来不多也不少,可登基之前是先帝赐的,登基之后是太后选的,他自己有想头的,这是头一个。 冰肌玉骨,风流窈窕,应当是个美人。 她往前走进两步也没看到她的全脸,只见得一枕未干的泪痕。 那通身里头,分明透着一股不屈的味道,她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先前密不透风,闹到今儿滑了胎,莫不是他一直强求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的交到她身上,是信赖她,这事儿是什么情势,她可以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得替他办好。 “好好照看着。”她交代了一句就返身走了出去。 皇帝摩挲着杯沿等她,她再进来就直接了当的开了口:“拟什么位份合适?” “奴才要问一句……”她漫抬着眼看他,“这姑娘是什么身份?” “李氏。”他道。 皇后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李氏是哪一个,再往前想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的碰巧的一出巧合了,只怕得到消息是特特赶过去的罢。方才御医说孩子有三个月,这样来说,这两个人牵扯已有些时候,他却还没把人纳进来,到今天出了这桩事,眼见得瞒不住了,方才朝她吐口,其间不定是什么缘故。 罢罢罢,细究这些也没甚意思,她不过做好他的管家婆罢了,一个没凭没靠的女人,横竖凭他高兴。 “这姑娘是汉籍,她父亲又是获了罪的,眼下出的事,也不好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她斟酌着开口,“依奴才的意思,可暂拟答应的位分,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妥,进一等封常在也可……” 皇帝没什么表情,顿了顿道:“就封答应吧。” 皇后道:“可加封号?” 他一敛眼,到底略略表现出了些许不耐烦,但道:“不必了。” 皇后便大约能摸清他的心思了,又道:“还是依例分在永和宫?” 皇帝仍是不咸不淡的嗯了声。 皇后瞧着,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回去便打发人去办,待过两日她身上好些,还是挪过去为是。太后那里……” 她方一顿,他便接口道:“先瞒着。” 她点头,“我省得了。” 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早朝的时辰,她便留下来,亲自服侍他换了朝服。 年轻的帝王身量极高,身着明黄色的天子朝服,愈显得气势逼人,一举一动之间,但见威严赫赫。只是脸色沉着,却不免有些骇人。 她替他整理胸前的朝珠,思量几番,也还是开了口:“我省得您心里不好受,可再如何,已经发生的事儿,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后头的事,有我替您照看着,您万不能叫它过于干扰了您的心志。” 他嗯了声,一扶她的手臂,但道:“你放心吧。” 他早朝的空当皇后也走了,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他不在她便不便多呆。果然他回来时华滋堂便又出了事,昨儿扎针吃药,那主儿人偶似的由着摆布,只是不言不动,今儿宫女把药递到嘴边,她却紧咬着牙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小主,奴婢们求求您了,就喝一口吧!” 他回宫时里头正传来宫人的切切恳求,吴宗保站在门口,又是急,又是不知所措。 他摘了朝冠随手递出去,也未换衣裳,径直就进了华滋堂。 第30章 雷霆雨露 床前跪了一地的奴才,宫女捧着药碗求她,她却朝里扭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他心里一瞬着恼,只径直走到床边,带着怒意将她的脸扳了过来。 却只见她几乎咬破了嘴唇,一脸的泪痕未干。 为那个孽种。 胸腔里怒火汹涌,手上不自觉就用了力气,扣着她的下颌将牙关捏开,直接将药灌了下去。 她呛的咳嗽,被迫咽下去一部分,那来不及咽的就顺着脖颈流了下去,衣裳里头有,衣裳外头也有。 他灌空了碗才停手,一撂碗叫散了宫人,但看着她伏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心里才莫名感到舒坦。 待没动静了,才将人扶起来,朝后靠在引枕上。却又抽了帕子帮她擦嘴角,一点一点细致的擦下去,她垂着眼无动于衷。 直至那帕子渐渐往下,落到锁骨上,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一下就褪掉了那层单薄的衣衫。 昨儿宫人换的衣裳,小衣仍是没有的,外衫一解,里头即是一览无余。 她终究侧了身子往胸前挡,只被他轻而易举的把手拉开,帕子一点点的挪了下去,但顺着药汁滑过的痕迹游走,无情也无欲,偏又带着主权的,寻幸了每一寸肌肤。 她眼泪哭干了,干涩着眼眶流不出来泪,于是心里开始泣血,划开一道口子,一滴一滴的挤了出来。 她想起上辈子弥留之际襄王将他抱来的一瞬,那时他有三岁了,穿着绯红的小袍子站在门口,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睛像外祖母,鼻子像外祖,一脸戒备的不肯上前。 “叫瑞宁。”襄郡王说。 她不情愿唤这个名字,襄郡王将他领过来,她哆嗦着嘴唇牵他的手,他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叫着我要额涅转身跑了出去…… 额涅,额涅…… 那是她两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情景,一经沾染就疼得刺骨。 只是她没想到,有一日还有比那更痛的感受,到麻木,到连身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 她的孩子,她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以为她在它身上感情复杂,带着它,也不过百无聊赖的一种寄托。可她从未想过,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她也从未动过放弃它的念头。 生则一起生,死则一起死。 她总不会再令它离开一步。可是因何,它没了,她还在。 她见过它那样活生生的模样,设想过手牵手将它带大的模样,也思量过,带着它一起走过暗无天日的黄泉路,可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成了一摊血水,一摊血水也不剩。 她的孩子,偏偏是那样的时候在她腹中有了动静,那一瞬的错步,生生将它从她身体里抽离。 怎么能让他独自走太久,她要尽快跟上去,陪着他一起走。 这俗世红尘,爱如何,便如何罢。 他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下,目色冷冽如冰,猛地将她一甩,撩袍走出了门,但觉胸中戾气犹难自抑,猛一拂袖,打落了门口的瓷胎画珐琅梅瓶。 宫人俱是一颤,扑通跪在地上,却听他近乎咬牙切齿的狠戾:“她若有半点差池,通通提头来见!” 齐齐叩首应是。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离了后殿,一壁走一壁道:“着粘杆处去查!教坊司里里外外,通通给我查个清楚!” ****** 殷陆离下晌才得以面圣,其时天子面上犹可见隐隐的不郁之色。 翻了书卷,却没挑什么错处,只道了一句甚好,便叫陆满福收拾了,送去添在先帝爷的祭礼里头,又回头望三人:“你们一夜辛劳,等明日办完了先皇的大祭,朕重重有赏。” 旁边的两个即暗自长嘘了一口气,静悄悄的看向殷陆离,随他颔首谢赏:“替陛下分忧解难,是我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受赏。” 原是套话,不料皇帝面色明显冷了下,单单针对了他道:“殷卿,却知不恭。” 殷陆离一顿,但叩首道:“臣等谢主隆恩。” 皇帝脸色稍霁,漫然吩咐:“累一夜了,朕也不多留你们,回去歇着吧。” 殷陆离一瞬,到底随了二人跪安,退出了养心殿,才出宫门不久,却见皇帝身边的随侍一路叫着殷大人留步急跑过来。 他驻足一顿,但听他道:“万岁爷有诏,请殷大人回去一趟。” 他一颔首,提步随他。 皇帝在专程等他,见他进门,即开了口,语气寡淡:“召卿回来,是为了朕的一些私事。” 殷陆离躬身,但道:“请陛下吩咐。” 陛下,这矜持孤傲的意味,还真是如出一辙。他心里头不郁,面上倒没多表露,只道:“卿与胡夫人师出同门?” “回陛下,夫人是陆先生亲传弟子,臣侥幸听过陆先生几堂课罢了,不敢妄称同门。” 皇帝道:“殷卿不必谦辞,明微常与我提起你,说你是真正的文人风骨,名士气度。” 他径自称她的闺名,语气熟稔,可见其间亲昵,细寻思却能咂出点旁敲侧击的意味……胡夫人墓前的那次巧遇,不知他是否也在侧,殷陆离想了想,索性合盘托出,“她少时臣授过几日书画,算有半师之分,想来也不过是她作为学生对老师一番敬重。” “半师之分……”皇帝瞬了瞬,道:“你既与她有师生之宜,朕就直言了。她近日不大好,想来你说得话她还能听些,朕欲请你劝一劝她。” 不好,殷陆离品不出是怎样的不好,只是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她是……怎么了?” “去看看答应醒着没有。”皇帝朝外吩咐了句,敛目却只落在了屋角的博古架上,微微叹了口气,“朕不晓得她有身子,昨儿口角了两句,没曾想……”他撇了撇头,抬眸看他,“她性子倔,这会子都拗不过劲儿来,我却不能再惹她,她身边又没有可近之人,只怕这么下去闷坏了身子……” 这番话含义,殷陆离消化了好一会儿。皇帝话里话外都待她不错的模样,可她与皇帝之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他犹记得她在胡夫人墓前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不敢多言,不敢深究那个小丫头究竟受了怎样的苦,明明他走时,她还是个喜怒随心的孩子。先丧母,后丧父,家破人亡,今时又受失子之痛,她如何咽下的这无边苦楚? 李中堂啊李中堂,你权倾一世,却如何连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后路也未能安排好? 他心里疼惜她,却发觉仍旧是无能为力。皇帝的话隐约,意思却清明,明微的心结,他要想办法开解。 眼下境地,除了让她安心呆在宫中,别无他法。那样一个目下无尘的小姑娘,囿于深宫,她又怎么甘心? 他默然无言,一时宫人回来,回禀李答应醒着,皇帝便吩咐叫后殿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亲自带了他往后殿而去。 后院里空荡荡的,前殿到后殿的一路,一个人都不曾有。皇帝带他进门,至华滋堂门口就驻了足,回头看他,但道:“朕就把她交给你了,莫要令朕失望。” “臣当竭力。”他颔首一礼,提步进了门。 华滋堂是宫妃留宿的地方,其间陈设色彩纷呈,华丽炫目,与他一身硬朗的官服格格不入。 他目不斜视的往前,直至那扇金漆点翠屏风前头方才停下,好一会儿,才开口叫了声:“明微。” 李明微将将支身坐起,掀被趿了软鞋,扶着床柱将要起身,恍惚听到这一声唤,立时就跌了回去。 “陆离舅舅……”她嗫嚅着,只有一种一无隐遁的不知所措,不自觉间朝后退了退。 “明微……”他开口只觉喉中干涩,片刻才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她久没再哭了,一瞬间只觉眼眶模糊,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了下来。 袖下十指紧握,终究难以自抑,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陆离舅舅——”她站在门口叫他,一身雪白的中单,披发赤足,伶仃的像是一吹就倒。殷陆离震了一下,立即背过了身。 她情不自禁的往前,被他深吸一口气喝住,语气淡却压迫:“明微,进去。” 她省得她出来的不合时宜,不过她心里头受不住了,哪怕见一见他也好。可他叫她回去,回去了,这辈子他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