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十多年来,她随父母下南洋多次,对金发碧眼的洋人不稀罕,但就是从没见过极北之地的金人。她只是听说,金人男子头顶都拖着一条老鼠尾巴,人未开化,行事野蛮暴虐,杀人不眨眼,屠城,嗜血,掠国朝人为奴隶……几何从不怕鬼神,却真惧这些人中禽兽。当下不由缩了缩头,将自己藏的更深了。 “二奶奶很讲信誉。”那首领国朝话倒是讲的流利。 “那是因为萨爷是个爽快人。”杨裕环的声音很妩媚,“还是先验验货吧。” 几何躲在暗处,当下全明白了。 大明律明令:“北狄无黄,严禁贩卖。”尤其这硫磺乃是火药重材,在大明与金人不断交兵的眼下,这杨裕环居然敢贩硫磺给金人!这不仅是刀口舔血的生意!还是助纣为虐的卖国行径!她好大的胆子! 有黑衣人验货完毕,上前复命。 “呵呵,与二奶奶做生意一向痛快,剩下的那些我敬候佳音。”那首领笑着拿出一叠东西。杨裕环收好,示意收货。 几何顿时慌了神,看着空场上的麻袋被一个个扛走,她眼见着就没了藏身之地!她瞅着黑衣人抬货的当口,趁那二人还在打情骂俏着,飞快起了身,向来时的木栏冲去!等到身后有了觉察的声音,她已经爬上了木栏! 说时迟,那时快,几何刚庆幸自己穿的男装且攀爬能力了得,就听得耳后生风——她“啊!”的一声痛呼,跌落了下来! 她的后肩,中箭了! “嗖嗖嗖!”飞快的,无数箭矢飞了过来。 几何只能忍痛护头,蜷缩一角。完了,今夜她小命休矣…… 很快,人群逼近了。几何见他们不再射箭,赶紧趁暗将手铳取出,摸出弹筒! 她用牙咬掉弹筒的纸壳尾盖,含住弹丸;快速将弹筒内的火药倒入火药池再装入枪管内;再将口中含着的弹丸和弹筒的纸壳一起装入枪管,用送弹棍使劲捅下。在火光移来之时,她已将铳管瞄准了那个首领——虽然,他们都全遮住了面容。 “这是什么人?”那首领态度轻慢,根本没把几何那小玩具放到眼里。 “一个不长眼的人,”杨裕环在旁冷笑,“杀了便是。” “杨裕环,你吃了豹子胆了!还敢杀人不成!你就不怕王法和报应了!”几何怒目相视。 “哎呦?是个女人?”那首领轻笑了起来。 “你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的。”杨裕环得意地笑开了,“郑小姐,自作孽,不可活的。大晚上的,你去哪儿不好,偏来这里!呵呵,这里面闹女鬼的,不差你一个番邦鬼。”她手一挥,那些黑衣人们便拔刀出鞘,逼了上来。 “再往前我就开火了!”几何扣上扳机,大声吼着。可那些人根本就无视危险,刀锋一亮,继续向前。 几何心一狠,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人就是一铳!一声巨响之后,那人抱着腿躺下了。杨裕环惊声尖叫,躲到了那首领的身后。 “谁再往前,我就直接送他上西天!我不想杀人!你们不要逼我!”几何见他们有了一瞬的惊惧,忙大声叫喊起来。这遂发手铳比普通十连发手铳精巧的多,再次射击只需要数到十五——有个黑衣人偷偷向后摸箭矢,被几何复开一铳伤了胳膊! “慢着。”那首领突然发话了。众黑衣人停了脚步,收回队形。 “快杀了她啊!”杨裕环的声音在暗夜里尖利的很。 “二奶奶,”那首领竟平和地笑了,“女人的喊叫招不来人,可这火铳的声音会招来人。我是个商人,只想本分地做生意。这是你们府内的事,你自己解决。走。”他转头,竟走了! 几何握着手铳,死死盯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她们用仇视、惊愕、恐惧的目光回应着,然后匆忙旋身,仓皇离去。 几何长呼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锥心的疼痛。怎么办,她还受伤了…… 经过慎重思量,几何又折返回了戴龙城的小院。想这夜深人静的,木香一个婢女根本无法应付箭伤;那戴龙城毕竟是暗地里的锦衣卫,应该备有伤药的…… 此时夜已深,柱子睡眼朦胧地开门,说四爷已睡下。几何飞快吹灭了他手中的灯笼,给了他一个噤声退下的手势。柱子一愣,呆滞片刻后迅速闪回了屋内。几何咬牙挺直了腰身,捡暗处溜进了戴龙城的寝屋。 戴龙城呈大字状仰卧在床榻上。酒囊垂地,睡的正香。 “四哥……”几何心气一松,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几何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清风丽日,晨曦入室。她是趴着的,在陌生的床榻上。头微微一动,后背就扯的撕裂般痛楚。 “醒了?”耳畔传来戴龙城不明喜怒的声音。 几何心头一暖,慢慢地笑眯了眼睛。“多谢四哥了。”他没有不管她,真好。 “为何跑到我这儿来?”戴龙城板脸站到了床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双眉毛拧成了川字。“告诉你,这箭伤药很贵的!光原料就得十两银子!” “救命之恩岂是用钱能衡量的,”几何憨厚地笑道,“反正已被你救过一回,也不差这一次了。日后一并连本带利还了。” 戴龙城无语,从身后摸出一节箭矢,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回事?还是金人的东西?你昨晚到哪儿鬼混去了?” “四哥英明啊!”几何由衷地赞叹了,“就是那帮天杀的金人!我没出府啊,哎呦,这群鸟人!差点要了我的命!” “府里?府里什么时候有金人了?”戴龙城着实惊愕了。 “所以说,你这个锦衣卫,根本就是个灯下黑!”几何叹息着摇头,“我是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了,差点让人灭了口,幸亏我为人机敏,出手……”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戴龙城言语间已撩袍席地而坐,那一双俊目灼灼如炬,紧张而急迫。 几何平望着他,觉得这气氛温馨亲昵的很,距离这么近,她很想……调戏下他!“对了,昨夜你是怎么给我治伤的?”她突然肃了脸色。 戴龙城没料到她突出此言,脸腾的红了!那眼睛眨了又眨,喉咙里也没憋出一个音节来。 “姑且相信你的德行吧,我就不再追究了。”几何强忍住了心中的笑意,“说昨晚的事儿吧,信不信由你。我从你这儿出门后迷路了,走到北园了,正赶上你二嫂杨裕环和金人在交易硫磺……” 是日立秋,之后二十四个秋老虎令几何苦不堪言。忌惮箭伤她无法沐浴,平素只能以清水擦拭四肢。这厢心浮气躁的,就愈发痛恨起杨裕环来。不过,一想到那日戴龙城教她换药时的温馨场面,她心内又释然了。若是没这箭伤,也看不出他细心可爱的那一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她还可以再忍的。 一日午后,几何正擎着半个雪梨啃着,突听得木香来报,戴母有请。她手腕一抖,心下没来由地一慌。 整理好衣裳,几何疾步走回内宅。可是,在沿途她发现了个怪现象——许多丫鬟婆子都在偷偷打量着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些眼神彼此心照不宣,仿佛在传递着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久不在内宅,应该没什么把柄落在杨裕环手里吧?再者又不是她做贼心虚,怕什么呢!几何给自己打了打气,抬头挺胸地跨入戴母独院。 进得堂内,却见那二奶奶杨裕环也在,正端着一脸贤媳良嫂的笑容,愈发让几何意识不妙。 “舅母,二嫂。”她恭敬上前见礼。 “你们都下去吧,”戴母却先是屏退了左右,“来,几何,坐这边来。”她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几何心下忐忑,但脸上还是堆着甜腻的笑容,“舅母可是苦夏,瞧这厢都瘦了。” “几何啊,”戴母微微转了视线,那表情也同往常之慈爱不太一般了,“今天就我们娘儿仨,有些心里话,老身想和你说说。” “舅母请讲。”几何可以预料到了,这一定是杨裕环给她找了什么坏事! “我们知道,你对老四有心思。”戴母一开口,就把几何惊了个踉跄,“可是,你不知道,府上老爷有遗命,老四要娶的,必须是上得台面的官家小姐,这遗命,老身可不敢违抗。” “表小姐,我们知道您的身份本来高贵,可是,这毕竟是在大明,您要体谅我们。”杨裕环在旁巧笑帮衬着。 “老身原想着,等今年过后,找媒人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妆什么的都好说。只是没想到……你的心思竟在老四身上。你们,也都老大不小的了,整日以表哥表妹的身份缠在一起,时间长了,怕让外面官家小姐们生疑。” 几何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垂着眼,死死揪着裙子。 “表小姐啊,娘亲刚才还和我说呢,要是照以前,若你肯屈尊为妾,她这就可以替龙城和你cao办了,可现在……一是龙城正妻未定,再就是人家身份是官家小姐,这做姑婆的,总得让着媳妇些。”杨裕环故做忧郁地叹着气。 “你二嫂说的是,”戴母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原先你来的时候,老身觉得你是个比国朝女子还要循礼的姑娘,也就没再多嘱咐些什么。可如今看来,错在老身。这日本国风气之开化,远甚与国朝。你可能有所不知,在大明,寻常人家的女子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更别说……”戴母微微停顿了下,“夜里留在旁的男子房内……” 几何一僵,脸上似被狠狠打了耳光!接下来的话如同针芒般扎入她的心房,她胸口堵的翻江倒海,眼泪就在眼眶边上转转,真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回去吧。”戴母在一番长篇叙礼大论后,终于结束了规劝。几何终于熬到了这句话,当下起身笑颜万福,扭头疾步离开。 “听说表小姐在四爷处过夜了。”“日本女人就是利害!够放荡!”“刚来的时候,连面纱都不肯摘呢。”“那是人家玩的障眼法吧,毕竟是个郡主呢!”“什么啊,早破落了,听说爹都死了。”“那她还不如个……”“嘘!大爷可是当宝送来的!”“会不会是大爷的那个……”“小心大奶奶撕烂你的嘴!” 几何面无表情的穿过回廊,将众人有意无意的议论声全部收入耳中。她的指甲已深深镶嵌进了肌肤内!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杨裕环,欺人太甚! 入屋,关了门,几何摆手招来木香。“来,”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木香的眼睛,“你说实话,想不想帮我在杨裕环身上出口恶气?” 木香一愣,先点头,又迟疑地开了口,“想是想,可是小姐,一旦被人发现了……”这丫头还是很谨慎的。 “放心,我自有妙计。”几何笃定地笑眯了眼睛,“保证万无一失,包她恶有恶报,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1、粉状、片状硫磺用内衬牛皮纸、防潮纸或塑料薄膜袋的塑料编织袋或木箱包装。粉状硫磺应储存在通风干燥的库房内。块状、粒状和片状硫磺可储存在露天或仓库内。袋装硫磺堆放、堆垛间应留有不小于0.75m宽的通道。袋装不许放置在上下水管道和取暖设备的近旁。搬运时轻装轻卸,免得损坏包装而散包。 2、几何遂发手铳的射击动作:枪手用牙咬掉纸壳弹筒的尾盖,用嘴含住弹丸;然后,将弹筒内的火药倒人火药池中一部分,剩下的火药则装入枪管内;将用嘴含着的弹丸和弹筒的纸壳一起,装入枪管内;用送弹棍将弹丸和纸壳往下捅到火药处,这就可以准备射击了。普通火绳枪每分钟只能射击一次,而使用纸壳弹筒的燧发枪每分钟可以射击2-3次,甚至更多。(真不如用弓箭啦……) 3、金人:满人的前身,明末称呼。1616年(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建立大金(史称后金)。1636年(明朝崇祯九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 “大金”国号停止使用。 4、明代没有斗篷,都是披风类的东西。所以几何觉得金人装束奇怪。满清开始斗篷盛行。 5、灯下黑:古代油灯下面有一处死角照不亮。比喻离的近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有仇必报 戴府上下皆知道,这二奶奶杨裕环品味高雅。她面容娇媚,体态微丰,偏还姓杨,名字正与“玉环”谐音。于是,她凡事皆以仿唐纪杨妃为乐。华清池、妃子笑学不了,若干小玩意总可以跟跟风。比如香囊。 此香囊可不是寻常人家缝制的丝绸香包,而是由熟练工匠仿唐纪精心打造的鎏金小球。器壁遍布镂空圆孔,且雕有复杂的花纹。点燃熏香,轻雾烟气就会从金球的孔洞中缓缓飘渺而出,使人恍临世外仙境。 几何大方地掏了银子,让木香也去照样打一个。只不过——香囊上只能留一个孔。这造型太古怪了,木香很是诧异。几何解释道,这样香气漏的慢嘛…… 炸弹有壳了,接下来,几何默默算了比例,于木香分头去抓来了原料。 硫磺三两,草鸟头一两,巴豆一两,狼毒一两,桐油半两,小油半两,木炭末一两,沥青半两,黄蜡两分,竹茹麻茹两分稍高。砒霜就算了,买这个还得登记,令人生疑。焰硝嘛,本该是六两,哦不,几何大举减了分量,她还不想炸死那女人,就是给个教训…… 原料集好,避开所有人,她重cao了旧业:将混料捣之成球;再取麻绳一条,为弦子;外涂覆故纸,加少许麻皮、沥青、黄蜡、黄丹、碳末;配上起火药,制上触发机关,就伪装好了一个炸弹“香囊”!这可是她娘亲的真传,只要那杨裕环一碰香囊盖……嘿嘿,几何找了个精致的盒子将其包起来,封缄完毕,得意地笑了。 她推开门,令木香出去寻个伶俐的小乞丐,如此吩咐——到戴府西门去找管香粉的范婆子,说北边有人给二奶奶带的东西,请一定在妥当的地方亲自打开。 第二日一早,几何刚刚起身,就听得木香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喜了。说真是老天有眼,二奶奶突然遭了报应了!那杨裕环突然不知得了什么怪病,那张脸黑的啊,没法见人了! 几何噗嗤一声将茶喷了出来,因她大举减了硝的分量,那香囊机关一经触发,便不会爆炸,只会剧烈燃烧喷烟……几何心里畅快,可也不愿说破,只说老天替她们出气了就好,就不用她们的东西上场了,又再三告诫木香得意不可忘形,切勿外传她们俩作的那些勾当,免得被人误会当了替罪羊。 如此,几何这些日子积攒的郁闷之气尽消,这报仇报的天地不知,怎一个爽字了得!她仰在躺椅上,设想着杨裕环打开香囊被爆成黑脸的样子,无声地捧腹大笑起来。 可谁知,这一日还未乐到黄昏,就有人就找上门来了。 几何惊愕地看那戴龙城铁青脸闯了进来。他很生气,一进门就把木香给赶了出去。“是你干的!”戴龙城根本就没用疑问口气,一上来,就是肯定句! “是又怎样!”几何不见他则以,一见了他,联想到杨裕环奚落她做妾都做不得的事,就更生气了,“那个死女人让我流了那么多血,让我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就不能给她个教训!” “那你下手也太狠了!”戴龙城怒目相向。“没有这样教训人的!”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几何分毫不让地扬着下巴,“要不那东西早炸她几百条命了!岂能只是点火冒烟而已!” “你……你也是个女人,知道容貌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你这招比杀了她都狠!你日后还住在戴家,这怎么跟二哥交代?!”戴龙城低吼。 “谁狠?!我已经够心慈手软了!”几何愤愤然,“那张脸只是烟熏的,过了半月就好了,她若敢再惹了我,我就加了焰硝的分量,让她彻底毁容!或者直接送她见阎王!” “你这个疯子!”戴龙城一掌劈到了桌子上,“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不知道事事要忍耐吗!这事儿查到你身上怎么办!” 几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光火给吓到了,“不会……查到的……吧,”她当即一哆嗦,话音小了下来。 “不会?你以为你很聪明?”戴龙城的嘴角冷冷地斜翘着,“找了乞丐传信吧?灭口了吗?”他严厉地盯着她的慌乱,“你以为京师六扇门都是吃白食的?若是想查,马上就能查到你头上来!”他恨铁不成钢的指点着她的脑袋,“榆木脑袋!你从哪儿弄来的炸弹?谁给你造的?你找的出下家吗?国朝有几个女子懂火药?你的父兄籍贯经的起细细排查吗?一旦上了顺天府大堂,偌大个京城,你能找到为你说话疏通的门路吗?!” 几何愣住了。 戴龙城说的句句在理,她突然间也有些后悔了,这举动确实是冒失了……可是,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承认错误!“反正你那个二嫂也罪有应得!她私通北狄!她卖硫磺给金人!”她倔强地脖子一挺。 “好,好。”戴龙城无奈地叉起了胳膊,“说,那些个金人长什么样子?什么身份?从哪里来,落脚处在哪儿?” “呃……”几何尴尬地眨了眨眼,“当时黑灯瞎火的,我只见到一条金钱鼠般的大辫子……”她越说声越少,终是自觉理亏地低下了头。 “郑几何。”戴龙城语重心长地开始了教导,“请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郑勰的女儿,你是日本国的上杉郡主!你现在的身份不光关系你自己,还牵扯到戴家全府老少几十口人的性命!请你忍耐下好吗?我大哥好心收留了你,我母亲对你胜过亲生……” “对不起……”几何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我知道,所以我尽力忍了!箭伤不算什么,连杨裕环想杀我,我都忍了!可是……可是她实在欺人太甚,她到老夫人那儿胡说八道,说我……说我晚上睡在你房间里,说我连给你做妾都不能,还得看你将来夫人愿意不愿意……”她捂脸大哭起来,“我受不了这个,她说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