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卫临修低低笑了起来,景溯面色一沉,将他猛地推开,然而楼上却忽然间轰然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焦味传出来,短短一眨眼的工夫,火舌席卷了四周的廊柱,滚滚浓烟冒出。 摘星楼结构特殊,由松木料建成,各层之间廊柱贯通,一处起火,火势初起时难以察觉,等到被发现为时已晚,顷刻间便可蔓延到各层之间,将里面的人团团困住。 卫临修手里的蜡烛滚落到一旁,烛火燃着帘帐,加大了火势。 浓烟钻进鼻腔,柳凝呛咳了两声,不敢置信地看向始作俑者:“你疯了?” 他设计了这场大火,自己也会葬身其中。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么?”卫临修笑道,“卫家、萧家、我的恨、你的恨,理不清楚又放不下,倒不如干脆全葬在这场大火里,一干二净。” 他笑得有些疯癫,像是痛苦,又好似解脱了一般。 柳凝怔怔瞧着,觉得自己或许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 “他疯了,没必要与他耗着。”景溯在耳边匆匆道,“阿凝,我带你逃出去。” 二层的火势虽不如楼上强烈,但再等上一会儿,横梁坍塌,那就谁也出不去了。 景溯拉着柳凝的手腕,一路朝窗边奔去。 这里火势小些,且窗沿下的墙边绕着几株藤蔓,若是抓住了顺着往下,尚能抢得一线生机。 景溯跨坐在窗框上,小心地避开着火处,一只手去扯外面的藤蔓,另一只手拉着柳凝。 柳凝大口喘息着,正要像他一样从窗边翻过,然而裙角却被猛地向后一拽,险些朝后栽倒。 她回头,看到卫临修冷笑地望着她,死死揪着她的衣角。 火苗窜得很快,距离他们所在的越来越近,就连卫临修袍摆上,也窜起些小小的火苗,他毫不在意地踩灭,眼睛却定定盯在柳凝身上。 柳凝与他相持不下,热浪扑面,眼前出现了朦朦胧胧的重影。 再这样下去,连景溯也会葬身火海,柳凝侧头看了一眼,刚想开口,他却好像一下子就看出她要说什么。 “别说什么让我先走的话。”景溯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会一起逃出去的。” 他说着,抓紧了她的手,整个人带着她往窗外一翻。 凌空翻跃的力道,一下子将裙边布料扯开,景溯箍住柳凝的腰身,一只手虚虚握着藤蔓,两个人的衣衫被风带起,像是一双蝴蝶,轻飘飘地朝下坠去。 卫临修的手心里只剩一块绸缎,他咬牙,企图伸到窗外去捞,烧焦的廊柱却在此时轰然倒塌,将他压在了下面。 楼下的兵士们见着了火,纷纷到春池边舀水救火,喧闹声中夹杂着宫人们的哭喊,乱作一团,好大一番折腾过后,火终于灭去,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此时恰值破晓。 一缕雪光从云层中破出,仿佛劫后余生,屹立了十数年的摘星楼,在一场大火后灰飞烟灭,精美繁华不复,只留下一摊黑漆漆的废墟。 第123章 此生不见 先皇殡天, 太子继任为新帝。 关于先皇的死因,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除夕宴上有刺客行刺, 一路追杀至摘星楼, 太子带禁卫赶至摘星楼救驾,未果, 最终刺客与先帝在一场大火中同归于尽。 也有说法是太子篡位谋逆,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压下去, 新帝上位, 手段杀伐果决, 凡有不平之处, 一律大刀阔斧地剪裁整治,没多久朝中浪潮便消停下去, 重新恢复了平静。 新帝继位没多久,便翻出了十数年前一桩旧案,命大理寺重新审理。 是萧家那桩案子, 当年判的叛国通敌,满门抄斩, 一家数十口人死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旧事重提, 朝臣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当萧家是沈家的旧交, 想要借着翻案, 来提一提沈家的尊荣。 萧家之案疑点重重, 卷宗上亦有不少囫囵马虎之处, 案子推翻重来,很快得出结论——当年萧家叛国通敌之罪,纯属子虚乌有, 是冤罪。 尘封了十数年的冤罪终于重见天日,新帝下令为萧家建碑,同时追封国公之爵,以表追思。 翻案昭雪这日,景溯去了东宫。 一场动乱过后,宫中建筑尚在重建,柳凝便暂时被安置在这里休养。 他把萧家翻案的卷宗递给柳凝,她接过,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双眼有些湿润。 “……谢谢殿下。” 良久,柳凝才说出话来,随后忽然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这个国家的新帝,正要改过称呼,却被景溯按住了唇。 “别谢我。”他轻轻说,“萧家历代忠良,就算不出于私情,我也会为其昭雪平反。” 柳凝站在屋檐下,静静抚摸着手中的卷宗。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她的家人不必再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可以安安心心地合上眼了。 树枝上挂着积雪,一片银装素裹,他们在回廊边坐下,这些时日景溯忙于朝堂之务,与柳凝聚少离多,几乎没怎么见过。 之前摘星楼那场大火里,她受了些许轻伤,如今十来日过去,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她的精神却不是太好。 此时亦是,她靠在廊边,瞧着温柔平静,眼底却不经意流露出一抹郁色。 景溯知道症结在何处。 “太妃现在待在隐香寺,”他静默片刻,道,“想见她一面么?” 柳凝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太妃”,是指从前的宸贵妃林氏。 先皇殡天后,嫔妃们皆被放出宫外,其中有不少尚是完璧之身,只因皇帝这数年来求神问鬼、服食丹药,伤了身,早已失去了宠幸后妃的能力。 这件事还是从景溯口中得知,想来其中不乏他的手笔。 宫妃们按照个人意愿,放归本家或是入道观佛堂清修,而对于宸贵妃,景溯则安排到了隐香寺中,派人看守起来。 现在他问柳凝,要不要去看她。 柳凝沉默不语,半晌笑了笑:“去看她,又能如何?我不想见她。” “你真的不想见她么?还是在逃避?”景溯望着她的双眼,“你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是不是?” “……” “你在害怕。”他叹了口气,“可是阿凝,凡事总该有个了断。” “了断?”柳凝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当我知道她还有可能活着的时候,是有多高兴么?我想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也吃了很多苦……我发誓要带她出去,要好好照顾她,要弥补她的缺憾。” 她曾幻想过她们的未来,各种各样的……唯独不是现在这种。 她猜对了开头,却不料结局如此。 “现在却告诉我,害萧家满门覆灭的,也有她一个。”柳凝说,“我要如何面对她?又如何面对我自己?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机,究竟算什么呢?” 她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溯知道她这份情绪憋了许久,此时终于发泄出来,也不打扰,只是静静揽着她,直到她眼泪流尽,收了声,才取出一方丝绢,慢慢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温柔,带着丝怜惜的意味。 她又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却生生止住,低下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景溯低头看着她纤弱的肩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也希望她不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可他也深深清楚着,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查明真相,即便头破血流,即便面对的,是这样令人心碎的事实。 景溯不再多说,只是拥抱着她,这个时候本无需再说什么,他只要陪着她就好。 至少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 雪一连停了数日,天气却依旧寒冷,这日,柳凝披着一身银狐裘,独自前往了隐香寺。 她带了令牌,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禅房,推开门,蒲团上坐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似是听到声音,灰袍素冠的女人转过头,静静地望着来人。 “你来了。” 林氏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柳凝会来,又或者说,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柳凝来这里。 是指望她还念着母女之情么? 柳凝将门扉合上,看了林氏一会儿,即便穿得如此寡淡,她的容貌却还是美得惊人,只在眉宇间蕴了几分疲倦与悲哀。 她扯过一只蒲团,坐在林氏对面:“我有话问你。” 林氏苦笑一声:“事到如今……连母亲也不愿意叫了么?” “你配么?”柳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想聊别的,只想问你,当年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氏慢慢垂下眼帘,半晌,唇间逸出一声叹息。 “先皇说的没错,我确实害了萧家。”她缓声道,“我对你父亲不忠,与先皇有了首尾,甚至还在萧家时,便怀了孩子。” 所以琼玉只比她小四岁,原来是那个时候的事。 柳凝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林氏说的这些事,她大概都猜到了,可是从林氏口中亲口说出,她还是感觉既荒谬又可怕。 她隐隐有种想吐的感觉,却勉强抑制住。 “为……什么。”她握紧了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你们不是……” 柳凝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她实在没办法说出“感情很好”这几个字。 那些温馨而美好的记忆,它们曾支撑着她走下去,可现在,她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看着林氏:“你很爱先皇么?” 林氏一愣,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爱他……可是你的父亲,他也不爱我。”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有一段时间,我很恨他……明明他心里怀念着别的女人,又为什么要娶我?” 当年萧家二公子萧哲,是惊才绝艳的翩翩郎君;林氏那时却也正值青春年少,是誉满汴京的第一美人。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本该是一对惹人艳羡的眷侣。 然而萧哲心中实则别有所爱,虽待她也算温柔体贴,但终究只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她本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怎甘心受此折辱,恼怒之下,心心念念想着要报复回去,却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将整个萧家逼上了绝路。 此后余生便在忏悔之中,她自囚在摘星楼,终日念佛吃斋,盼望着能偿还自己的罪孽。 柳凝怔怔看着林氏,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