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景溯收回神思,回了禅房内,在竹桌边坐下。 桌上有一张画像,画中人是她,一身雪青色衣裙,青丝如瀑垂下,一双眉眼如水波,氲着柔软的笑意,看向画纸外,仿佛正在瞧着他。 景溯抚摸着画中人的轮廓……她总会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但他却不清楚,她这样的温柔里,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若是有,又怎会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 画纸边是一面旧铜镜,静静地立在桌上,那是沈皇后遗留下来的旧物。 景溯能从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但很快,这张脸就幻化成柳凝的,眉目如画,眼波柔和。 景溯微微挑眉,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他们都擅长作伪蛰伏,都喜欢将心事深藏,都不习惯退让……他们是那样的相似,以至于他看着镜子,里面就能浮现出她的倒影来。 他们内在的尖锐是那样相似。 以至于他们无法对彼妥协,却又深深地相互吸引着。 第83章 投壶 柳凝恍恍惚惚地从梦里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 她起身坐起,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外头庭院里的锦簇繁花。 日光微微有些晃眼, 她眼睛轻轻眯了眯, 适才做过的梦,还尚有些留在记忆里。 黑漆漆的一片江水, 水上浮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舫中红绸横斜、金杯坠地, 男子一身杏衣, 轻慢慢地拨弄出一曲琵琶调。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 却不知何时乐声戛然而止, 他执着一盏葡萄酿,递到她的唇边, 半强迫地让她喝下去。 酒液顺着她唇角往下淌,划至颈边,男人随即笑着倾身, 一口咬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柳凝就是在这时候惊醒,残余的梦境萦绕在脑海里, 似真似幻, 她指尖顺着下颌抚过颈侧, 那里一片光滑。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起身, 将寝衣换下, 从柜中取出一件裙身换上。 穿衣脱衣这些小事, 柳凝从不假手婢女,一是不喜,二来她心口处纹有一只蓝蝶, 若是被他人瞧见了,反倒徒生是非。 这是她的秘密。 柳凝换上了一件浅紫色的纱裙,裙边绣着西番莲纹样,纱是烟罗纱,样式轻薄,是适合夏日穿的裙装。 如今已是六月末,距离她离开南陈,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她从朝暮居离开,在顾曦的庇护下顺利来到北梁燕京,住在顾府,以顾曦义妹的身份,结识北梁的一众勋贵们。 柳凝梳好妆后,便穿过垂花廊到了前厅,顾曦正坐在桌边,用着一碗糖蒸酥酪,见到她过来,面具下的唇扬一扬:“阿凝。” “哥哥。”柳凝微笑着坐在他身边,“等下可是要去上朝?” “今日是大朝会。”顾曦说,“燕京的文武百官均需参加朝会,而且今日尤其不同,还有……” 他顿了顿,忽然收了声,没再说下去。 柳凝略微好奇地看着顾曦,然而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将面前的糖蒸酥酪饮罢,便起身离开,与柳凝道别。 顾曦形容有异,她自是注意到了,不过也没多问,她从不追问别人不愿意吐露的事。 尤其是顾曦,他们是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柳凝信任着他,他不说,或许自有他的理由。 碗里的酥酪柳凝只用了一半,这是燕京名产,她却觉得过于甜了些,有些吃不惯。 柳凝慢吞吞地搅动着银勺,忽然想起那人嗜甜的口味,若是他在,这样的美食定会称了他的心意。 嗳……她又想了些没由头的事情,柳凝摇了摇头,将碗推到一边,起身出了府门。 今日赏荷宴,是由泰安长公主所办,宴邀北梁贵女,她也收到了帖子,推脱不得,便只好乘着马车前往。柳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回想着这几个月里,参加了不少这样的宴会,倒是像极了清闲无事的贵族小姐。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清闲,也对这些宴会兴趣不大,但还是得参加,这样才能与北梁的势力中心搭上些许关系——若是能探听些消息,也算对顾曦有所帮助。 所以柳凝通常入了席后,便安安分分地待着,少说多听,若是有主动与她攀谈的,那她便温柔以对,语未启唇先笑,一派温雅纯良的模样。 今日也是如此,片片荷花围绕着水榭亭台,柳凝静坐在席间,看着中央舞姬乐妓的表演,一边留神听着身边贵女们的交谈。 小姑娘们语声嘈嘈切切,聊的多是些女子们感兴趣的八卦逸闻,鲜有涉及朝政的消息,柳凝听得正有些无趣,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声说起了今日的大朝会。 大朝会在北梁每年举办两次,多在春秋之季,由星官观天象择吉时,大朝群臣,除了议政,还通常连带祭祀、大赦等国政……然而今年的大朝会却选在夏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确实不同往常,但倒也并非毫无缘由。”丞相家的小姐说,“听说今儿是有南陈使臣到咱们北梁来,故而圣上才将大朝会改了期,百官为列,以迎接陈使到来。” 柳凝听到南陈,微微顿了一下,她倒不知,今日竟有陈国的使臣到来。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太大干系……柳凝耐心地听下去,然而接下来却没什么朝政相关的消息,反倒是女子们细碎碎地谈论起南陈来,觉得南陈人多孱弱体虚,比不得北梁崇尚的强劲之美。 北梁先祖乃游牧民族,民风较南边更粗犷些,但数百年下来受中原礼教浸润,除了日常习惯,贵族间的风气倒也与南陈接近,也都爱纸醉金迷、红袖软香的放荡……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贵女们对于南陈的看法,柳凝不感兴趣,她只顾思索着南陈来使,琢磨着此时陈国派使臣来,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但麻烦却不经意找上了她。 舞乐散去,一只四方长颈的铜壶搬了上来,颈口两边固定两个铜圈为壶耳,上面雕刻着三足金乌、后羿射日等纹样。 有两名婢女立在边上,手里捧着竹筒,竹筒里装着的,是若干支无矢箭杆,萑柳制,杆末缀着孔雀蓝羽,华贵异常。 是投壶,北梁宴会上,贵族惯爱用来解闷的游戏。 柳凝见她们玩过,自己未曾上过手,也不愿做这样出风头的事情,今日她本也打算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却冷不防有人忽然出声唤了她。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红衣,柳凝知道她,是郑御史的次女郑玲。 “柳小姐,可愿与我玩上一局?”郑玲起身,走到了铜壶前,扬着眉头看向柳凝,随后又像是失言般掩口,“哦对了,险些忘了,柳小姐自小在南陈长大,恐怕是从未见过投壶,又怎么玩得了这样的东西?” 她语气嘲讽,柳凝不知道这位郑小姐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她素来镇定,面对这种小打小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起身。 “确实,这样的游戏,在南陈少见。” “不过——”她浅浅笑道,“瞧着好像也不是太复杂……与郑小姐切磋切磋,也未尝不可。” 柳凝不疾不徐地走到郑玲面前,虽说她不爱引人注目,却也不会任由旁人践踏到自己头上来。 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似乎对柳凝应了郑玲的挑衅颇为惊异,郑玲玩投壶虽谈不上精湛,却也是一把好手,她从未接触过投壶,又如何能与郑玲相比。 然而柳凝却恍若未闻,只是微笑地立在一边。 侍女将钟漏摆好,细沙缓缓漏去,计时开始,郑玲抽出第一支羽箭,对着壶口抛了出去,羽箭在空中划过,“叮咚”一声,正正巧巧地落在铜壶里。 “有初,得十筹。” 婢女清清脆脆地报了一声,代表郑玲第一箭投中。 郑玲得意地笑了一下,看向柳凝,目带挑衅,而柳凝却只是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箭杆轻抛出去。 她动作生疏,一看便是未曾接触过此类事物,箭杆“咣当”一声,触到了壶口,却弹了出来,最终只落在了一旁的壶耳里。 “噗。”郑玲轻嗤了一声,“就这样,你也敢轻易应战?” “不试试怎么知道?”柳凝含笑地瞧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手里拿着羽箭,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孔雀羽,好像在抚摸一把宫花锦簇的团扇,一丝火气也没有。 郑玲瞧着柳凝这副模样,自己反倒心头冒起火来,再投的时候,手下也失了些准头,箭杆落在了右边的壶耳里。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似乎有贵女在笑话与她,郑玲有些尴尬,却也就此凝了心神,不肯再有一星半点的失误。 投壶讲究的是准头和力道,力道讲究对距离的把握,而准头则是对于心态平稳的考验。柳凝虽从未玩过投壶,但弹弓玩得却很不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又颇具悟性,稍稍上手,很快便掌握了这一游戏的技巧。 第一第二箭只中壶耳,从第三箭开始,便正中壶心,一路连中下来,手里的羽箭只剩下最后一支。 两人都发挥得非常稳定,不过柳凝失了先机,落后于郑玲一箭。 这最后一箭,若是郑玲投中,便是柳凝输了。 郑玲忍不住露出笑容,在她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她抬起手,正要投出最后一箭,忽然听柳凝轻飘飘地笑道:“郑小姐的投壶术当真了得……也不知与六皇子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她提了句北梁的六皇子,郑玲脸色却是一红,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柳凝,然后抬手将箭杆投了出去。结果力道过猛,箭杆从壶口弹出,连壶耳也没入,便直接落在了地上。 投壶最忌心浮气躁。 人人皆知郑玲爱慕六皇子,柳凝在话里提及,分明是要乱她心绪。 郑玲脸色白了白,怒目看向柳凝:“你——” “嗯,我知道,该我了。”柳凝弯了弯眉眼,笑得一脸温良,将手里的箭杆抛出。 郑玲表情很不好看,可是却有口难言,看着柳凝投出箭,勉强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罢了,反正就算柳凝这局投中,计筹的时候也该是两两持平,她虽然没能踩下柳凝的脸面,却也不至于把自己赔进去。 然而周围却忽然响起低低的赞叹声,郑玲从心思里抽出,抬头往铜壶看了一眼,也不禁呆住。 倚杆倒中。 像这样投中的结果,极其难得,可算加筹……若由此计算筹数,那便是柳凝反超了郑玲。 竟是她赢了—— 郑玲脸色惨白,而柳凝却依旧只是微笑,面无惊澜,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她稍稍侧过身,正要开口,水榭长亭外却忽然传来了抚掌声。 被轻纱帘遮挡着,只能隐约瞧见一道人影,正朝着水榭内走来。 第84章 重逢 那人一边抚掌一边笑, 笑声轻铃铃的,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纱帘掀起,走进来一位高挑明艳的少女, 金步摇在发边轻晃, 一身百褶花夏裙配烟纱丝帛,同穿绯色, 却比一旁的郑玲多了几分气势。 柳凝轻轻弯唇,施礼:“九公主。” 北梁皇帝第九女赵如意, 封号长乐。 周围贵女们纷纷起身, 向公主施礼, 而长乐轻轻抬了抬手, 免去她们的礼节,然后转头看向柳凝, 笑道:“阿凝,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下回投壶, 倒是可以和六哥比试比试。” 她口中的“六哥”,便是先前柳凝提到的六皇子, 为人温雅端和, 诗书礼射六艺皆通, 投壶技艺亦是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