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隔壁的小书生在线阅读 - 第36节

第36节

    孟阳一怔,立刻就明白为什么白星突然要往外走了,忙答应着跑过去开门。

    唉,习武之人的五感可真是了不起,他还什么都没察觉呢,白姑娘竟然就已经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了么?

    来的不光有王掌柜,还有王太太,大冷天的,两口子都急得鼻尖冒汗,帽子边缘的头发湿漉漉的,正呼哧呼哧往空气中冒着白汽。

    两人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不待他们开口,孟阳就主动道:“冬冬在这里。”

    夫妻俩rou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仿佛一路上提着的精神都跟着散了。

    后面的白星把手往前一伸,“给。”

    她好像真的在送还一颗冬瓜。

    王太太赶紧伸手去接,脸都臊得通红,“这可真是……”

    太丢人了!

    她来得匆忙,素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有些乱了,鬓角几缕发丝落下来,正随风摇摆,昭示着主人一路焦躁的内心。

    王掌柜抹着汗,十分尴尬且无奈地道,“真是对不住,这孩子真是……”

    就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时常在反思,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以致于养出这么个小混球来。

    天晓得今天一大早,他们两口子一看孩子没了,值钱的东西也不见了,还以为家里进了贼,顺便把孩子也拐走,当时吓得身体都凉了,几乎昏死过去。

    银钱丢了还能再赚,可若孩子丢失……

    两人皆已年过三旬,这么多年就只生养了冬冬一个,当真爱若珍宝。若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夫妇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

    好在王太太心细,扑在儿子床铺上掉泪时突然发现不对劲:

    哪儿有贼人偷拨浪鼓和布老虎枕头的?

    王掌柜一琢磨,也渐渐回过神来,然后就在窗户上发现了一双小脚印……

    “这是他带来的东西,”孟阳回屋了一趟,取来重新系严实的大包袱,“如果路上没有遗失的话,应当都在里面了。”

    应该是没有的吧?他隐约记得放冬冬进门时,习惯性地往那小家伙来的路上瞧了几眼,地面光溜溜的,并没有落什么东西的样子。

    他又打开一个单独的手巾,笑笑,“这几样颇为贵重,还是不要放在一起的好。”

    正是刚才的金镯子和一个金戒指,还有王掌柜的青玉烟杆。

    金器柔软,很容易磕碰,一旦变形就不好戴了呀。

    王掌柜夫妇越发窘迫,十分不好意思的接了。

    孩子找到了,家当也失而复得,王掌柜先是狂喜,继而狂怒,抬起厚厚的手掌就要往冬冬屁/股上招呼。

    见势不妙,冬冬立刻挣扎着从母亲怀中跳下来,拔腿就跑。

    王掌柜怒极,甚至顾不上还在别人家,非要立刻出了这口恶气不可,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见他动了真火,孟阳担心盛怒之下把孩子打坏了,也跟在后面劝和,“哎呀哎呀,王掌柜,单纯打人是没有用的呀!孩子虽然小,可还是要跟他讲道理么……”

    “讲道理?这小混蛋若是讲道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王掌柜气急败坏道。

    孟阳一愣,本能地想:可你的姓倒过来写,不还是个王吗?

    三人边跑边喊,乱成一团,引得鸡鸭乱叫,对面王大爷也来瞧了眼,“呦,我还以为杀猪呐。”

    原来是王掌柜打孩子呀,那就没事儿啦。

    他只是瞧了眼就走,院子里闲着的转眼又重新剩下白星和王太太两个人。

    白星忽然觉得有点紧张: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太太似乎看出她的别扭,主动开口道:“真是对不住,几次三番扰你们的清净。”

    她的声音也像整个人一样,温温柔柔的,如春日里温暖的东风。

    白星没做声。

    她突然有点拘束,不停地摆弄头发,但那调皮的额发却好像非要同她作对,被拨回去后马上又噗的钻出来,在空气中弹跳着、叫嚣着:

    还有什么花样,全都使出来吧!

    真是嚣张坏啦!

    王太太抿嘴儿一乐,“介意我帮你梳梳头吗?”

    梳头?白星愣了下,然后赶紧摇头。

    不介意。

    王太太四处瞧了瞧,拉着白星来到干枯的石榴树下放置的石桌边,又将冬冬偷带出来的小被子、皮袄铺上去。

    她轻轻拍了拍,温柔道:“坐下吧。”

    角落里还有厚厚的积雪呢,石凳冷的像冰块一样,不铺点东西坐下去可不成。

    白星乖乖去坐下,然后就听王太太哎呦一声。

    她立刻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背后的刀棍从对方面前扫过,吓得人家身体后仰,生怕再被磕到。

    “对不起。”白星看着王太太下巴上红红的一块,抿了抿嘴,小声道。

    “只是轻轻擦了一下,没关系的,”然而被打到的王太太却反过来安慰这个局促不安的小姑娘,“这是什么呀?”

    “刀。”白星乖乖答道。

    她反手摘下刀,搂在怀中,一动不动。

    “这样呀,”王太太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她是真的有在听别人讲话呢。

    白星忽然有些莫名的开心和雀跃,胸腔里一种暖和的情绪不断鼓胀。

    她的眼底泛起一点细碎的欢喜,抱着刀乖乖坐好,腰杆挺得直直的。

    有人要替自己梳头呀!

    王太太刚摘下白星脑袋上扣的帽子,里面就嗖的涌出来一大团乱糟糟的头发,长长的卷卷的,像张牙舞爪的小兽。

    她突然轻笑出声,“你的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密,水灵灵的。”

    这是好事吗?白星不知道。但既然人家这样说了,应该是的吧。

    于是她又有点高兴,落在地上的脚尖也忍不住一点一点的。

    初升的阳光温柔洒落,晒得人暖洋洋的。

    多好呀!

    这么一大把黑亮的卷毛,都被粗暴地扎在一条皮圈里,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筋。

    王太太小心地拆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拽下来几根头发。

    “瞧你,对自己的头发这样不爱惜,痛不痛呀?”

    虽然是在问白星,但王太太自己却皱巴着脸,秀气的眉头拧起来,仿佛疼的是自己。

    白星赶紧摇头,见她在打量那根皮圈,马上主动道:“是鹿筋。”

    她偷偷吸气,有淡淡的香香的味道。

    这就是娘的味道吗?

    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真好闻呀。

    “自己做的?”王太太诧异道。

    白星点头,小声嗯。

    “这可真了不起!”王太太满脸赞许,又问,“也是自己打的么?”

    白星用力点头,满头卷毛也跟着激动的抖啊抖,像阳光下的深黑色海水,闪闪发亮。

    “呀,你可真厉害。”王太太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惊叹。

    白星的心脏砰砰直跳,一种名为骄傲的情绪渐渐滋生,迅速蔓延。

    “虎皮,”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舌头微微打结,急忙忙道,“您要看看我的虎皮吗?真的很漂亮的。”

    此时的她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客白鹞子,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渴望得到长辈夸奖和肯定的孩子。

    “还有虎皮?”王太太越发惊讶了。

    见白星飞快点头,她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柔软起来,里面沁着某种奇异的光。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心疼道:“很辛苦吧?”

    还是个孩子呢。

    这孩子的眼神清澈又通透,有点冰晶似的冷傲,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

    可这样的人啊,往往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就像蛤蜊,一旦打开了就是软rou,一抓一个准儿。

    眼眶胀胀的,鼻梁发酸,白星有些无措的想着,好奇怪呀。

    分明习惯了的,这有什么呢?都是为了活着呀!可就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却像一把神奇的钥匙,把她这些年单打独斗的委屈都释放出来。

    辛苦吗?恍然,好像是……有一点的吧。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她无法抗拒:温柔。

    是温柔呀。

    如春风,似细雨,没有一点儿尖锐的侵略性,像一颗柔软的圆球,轻笑着走来。你觉得不需要抗拒,也无从抗拒,可等回过神来,却愕然发现已然深入。

    仔细想来,类似的特质并非单一。

    自己的邻居,镇长爷爷奶奶,张大爷……甚至就连仅有两面之缘的卖牛rou的大叔和当初招呼自己吃羊rou面的面馆伙计,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温柔。这种温柔不分对象,慷慨地敞开怀抱,第一时间接纳了自己这个外来客。

    白星的头发实在乱得厉害,王太太先用手指帮她大略顺开,这才从头上取下发梳,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梳理。

    时下女子流行梳高髻,好看,但也很容易乱,所以大家都习惯在发间插一把梳子,方便随时随地打理。

    圆润的梳齿轻轻划过头皮,柔柔的,很舒服。

    白星甚至忍不住眯起眼睛,微微扬起脸,犹如一只沐浴着阳光的小猫咪。

    王太太觉得这可能是个很讨厌麻烦的小姑娘,所以也没有给她梳什么繁复的发髻,而是松松垮垮地编了一条四股麻花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