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沈昼叶穿过外科大楼时,大楼的灯光所不能及之处,恰好有一个老人坐在轮椅里,和推着他的女儿一起看北京蒙蒙的黑夜。 “囡囡,你看看那月亮,你一岁的时候什么样,它现在还是什么样。”老人头发雪白稀疏,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声音苍老: “……爸爸这一辈子是真的不后悔,不后悔呀……” 他女儿的背影看上去非常颤抖:“又瞎讲。爸你一定好好的。” 沈昼叶看着黑影中那对年纪都颇大了的父女,鼻尖霎时一酸。 黑沉沉的夜色里,那对父女和他们的轮椅远去,二人身影逐渐融入黑夜之中,年十五的沈昼叶拽着自己的书包的带子,手指发着抖,在黑暗中扶住了那棵树。 她想起爸爸以前总和她开玩笑,说自己会成为一个仰望女儿背影的垂垂老者。 ——那一刹那,沈昼叶的眼前,华盛顿最后的夏日侵袭而来。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icu外拍着玻璃痛哭——也曾在葬礼上呆呆的落泪。 爸爸离开得突然而又无声无息,因此沈昼叶无从得知他的一生后悔不后悔……可是她的爸爸从此不会变成老人了。 沈昼叶想起,爸爸也曾带她去看月亮。 那是有月全食的一年,迄今过去了十多年了。她爸爸提前计算好了路线,开车带着mama和那年只有四岁的她穿过州际公路,去最佳观测点处的海边,那里大海温柔得像一块深蓝的琥珀。 那晚,海浪冲刷沙滩,篝火温柔地跳跃着,她爸爸让他小小一只的女儿骑在肩膀上,让女儿拿着望远镜看月亮,问她月亮有没有变大一点点。 四岁的小昼叶举着望远镜左看右看,带着十万分的认真告诉她骑着脖子的爸爸,变大了一点点。 她爸爸闻言哈哈大笑,问,肯定大了一点点。我家昼叶连这都能发现,以后想去做什么呀? 四岁的小昼叶想了想,说,爸爸知道的东西好多,我要当爸爸这样的人。 ‘当爸爸这样的人,’她爸爸温柔地说,‘要学好多东西的,也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我问你,反物质是什么,你知道吗?’ 小昼叶摇头,懵懂发问:不知道耶。你们占星师要学这个吗? 她爸爸把四岁的女儿小腿朝下拉了拉,忍俊不禁道: 「爸爸不是占星师。」 沈青慈又说: 「……其实爸爸是研究宇宙的人,他们都叫我astrophysicist。」 海边银河被篝火灼烧,暖风吹过北美洲海洋。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宇宙的人。 回忆和篝火散去。 十五岁的她在黑夜里扶着北京的一棵树,酸涩地想——她儿时的梦总在那里。 总在那儿。 所以,要拼命地,努力。 - …… 大约二十分钟前。 住院部七楼,813室,夜风习习,夕阳正沉入楼宇之间。 “诶,说不定那个小姑娘会来呢,” 慕容俊躺在属于陈啸之的病床上,看着桌边空空的碗,不无幸灾乐祸道: “她怎么不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啊?” 然后慕容俊劈手一指床边的保温桶。 那个保温桶开着盖子,里面是色泽亮丽,带着些许浑浊的玉米排骨汤,已经喝了两碗了。 陆之鸣:“……” 陈啸之靠在窗边坐立难安地看着楼下,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落了山。 ——天黑了,期待落空。 沈昼叶肯定不会这么晚来,陈啸之烦躁地想。虽然北京治安不错,但她这几天应该不会在天黑之后在外面活动。这小姑娘那天受了惊吓,他给阿十上药的时候,就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 陈啸之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沈昼叶早就来过一次。 陈啸之昨天等了一整天,可他救下的女孩子一直都没来,最后他实在撑不下去睡着了,一觉醒来桌边摆着果篮和一个保温桶,外加一张小小的萌便签和卡片。 「祝你早日康复。 ——沈昼叶」 她的字体歪歪扭扭,一看就像没写过字儿似的,“早日”的“日”还是用圆圈加了个横杠,写法上十分文盲,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陈啸之非常喜欢。 他十分后悔自己居然睡着了……但是阿十毕竟还是来探了病,今天大约是课业太忙。下次阿十来的时候,带她去吃点什么好呢? 陈啸之还在当梦里的饲养员呢,安静的病室之中,陆之鸣就突然震惊地开口道:“等等!啸之,你昨天没见到她?” 陈啸之一愣,微一点头:“没见着。” “——不应该啊?”陆之鸣惊道:“我们走了之后你就睡了吗?没有吧?” 陈啸之:“……” “那时候也就下午三点钟的样子。”陆之鸣陷入回忆,说:“昨天我们被护士长赶走的时候,你也没睡——我们还正好遇到沈昼叶拎着果篮和保温桶,来探病呢。” 陈啸之:“……” 慕容俊一听也吓了一跳:“陈啸之你没见到沈昼叶?不可能吧?那小姑娘来得可早了啊!” 陈啸之:“…………” 陆之鸣幸灾乐祸道:“这只有一个理由,她躲你呢吧。” 还不待陈啸之作出反应,一个年轻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朝陈啸之的桌面放了一束鹅黄纸包着的康乃馨。那束粉色康乃馨十分漂亮,鲜嫩欲滴,一看就刚买不久。 “小伙子你这不是在病室里么?那小姑娘还非让我转交……” 年轻护士奇怪地问: “那送花的小姑娘,是不是不愿意见你呀?” 第23章 我多少钱能收买你? - 第二天, 陈啸之依然没有出院。 关于陈啸之的流言越传越凶,已经不再满足于陈啸之进icu了——他已经为了救一个女生被混混捅得肠穿肚烂,生死未卜, 那个被救的女生也和沈昼叶没啥关系, 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沈昼叶去小卖部买绿舌头吃的时候, 正好听见两个女生讨论陈啸之。 “四班那个班长你记得吧,”一个女孩子鬼鬼祟祟地道:“据说他为了保护他看上的的别校校花,一个人单挑了十八个混混,现在在icu躺着,据说快凉了。” 沈昼叶:“……” 沈昼叶举着绿舌头, 回去找魏莱说这件事, 魏莱和徐子豪疯狂地拍桌大笑。 “哈哈哈哈陈啸之快凉了——” 魏莱笑得眼泪都要喷出来了。 教室正好是中午午休, 一群十四五的弱智男孩在后面拿着扫把学习日本刀法之拔剑出鞘, 乒乒乓乓的。沈昼叶在这背景音中迷惑地举着冰棒,问:“不是, 为什么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变成了外校校花?是我的转学生身份不能满足看客了吗?男主角还是那个男主角, 为什么女主变了?”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不太开心地补充:“就算传桃色绯闻,也是我和他传啊?我还活着呢——” 魏莱对着沈昼叶的脑瓜就是一巴掌:“你有点数好吧。陈啸之一天到晚对你拉着张脸,路人为啥会传你和陈啸之?光‘我还活着’有啥用?” “……,”沈昼叶被说服了:“魏莱,你说的有道理。” 魏莱补充:“补药碰瓷。” 沈昼叶一抬手:“对不住!是我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徐子豪在一边笑得捶桌。 “不过他为什么还不来啊?”徐子豪抹着眼角快乐的泪花,问。 魏莱想了想:“不晓得, 我昨天看他活蹦乱跳的。” 他们三人小组又是一阵快乐的大笑,沈昼叶急忙补充道:“他们医院病床那么紧,一床难求,他不出院,肯定是医生觉得不可以啦。” 徐子豪叹道:“还不出院呢!” 沈昼叶安详地啃完了一支冰棒, 接着就被潘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语文办公室里有一个警察,警装笔挺,看样子等级不低,那警察叔叔看到沈昼叶先与她握了个手,然后表明了来意: “小姑娘,我来带你去做个笔录——顺便指认一下嫌疑人。” - 沈昼叶是本次案件主要的目击证人,也属于众多受害者之一。 她对打官司和法律其实懂得不多,以她的印象和浅薄的知识,她一开始以为这件事会是两个律师上法庭打架,或者那群混混赔钱蹲号子了事。 可是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证明了,那件事显然不打算以一个普通事件结尾。 ——它隔了三天才传唤沈昼叶的原因,是因为它成了个刑事案件。 检察官正准备以故意伤害罪和敲诈勒索罪对那群混混提起公诉,其中敲诈勒索罪是主体,取证困难,因此那检察官从沈昼叶处问了不少信息,并全数记了下来,显然是打算搞个狠的。‘敲诈勒索’这件事为什么会被刨根问底,沈昼叶不得而知,但是有可能和陈啸之的父母有关。 沈昼叶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十月的太阳仍嫌毒辣,她一出来就觉得晒的要命,用手掌挡了下脸,发现自己的手指肚儿被阳光映透了,红莹莹的。 路边泛黄梧桐被凉风吹拂,斑斑点点的光落在石砖上。 下午三点,此时回学校已经不太合适,毕竟回去也听不满一节课。 沈昼叶只花了两秒钟就下定了决心——她掏出自己的小钱包,在街边水果摊上称了两斤又红又青的山东冬枣和红心蜜柚,挎着自己的书包,坐公交车去了军总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