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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111节

    柳贺的法子一点也不高明,可以说是粗暴到不似年轻官员。

    之前历任知府,谁不对他们以礼相待?可柳贺呢,不声不响地给他们送去了信,将他们家中条条道道都分析透彻,钱员外这些盐商发家本就不太干净,如何经得住柳贺细查?

    他们挣一份家业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家老小,损失些钱倒是小事,若是真让这位知府大人把事情捅到京城去,他们谁也落不到好。

    谁不知朝廷正缺银子花?

    “府台大人已是极客气了。”宁员外道,“钱兄,你这几日难道没收到京城来的文书?”

    “收了。”

    两人不由叹了口气。

    张居正已打算重测天下田亩,改往年的田税缴纳之法,在商税上,张居正暂时倒没有收重税的打算,不过柳贺毕竟是他的门生,难保柳贺在信中与他多说了什么。

    因而他们在京中的倚仗都来信告知,柳贺在扬州府中行事,他们须得尽力支持,莫要太过高调。

    “据说咱们府台大人甚得天子器重,眼下天子还未亲政,可谁也难保天子亲政那一日会怎样。”

    眼下张居正任首辅,内阁成员中有张四维,盐商的日子比隆庆初其实要好过一些,隆庆初时,隆庆帝、首辅高拱与漕督王宗沐均支持开海,盐商行盐靠的是运河,海禁一开,盐商也会受到影响。

    高拱一下台,开海之事立刻被搁置了,张居正对商税也比较宽容,他并不支持对商人收重税。

    然而,宽容并不代表着张居正允许本该交的税不交满。

    柳贺行事虽霸道了些,可他身为一府主官,收税本就是他的分内事。

    府中盐商们都知晓,此前谢知府败掉了不少银子,柳贺能花的恐怕不多,此时他要求盐商们及时缴税,恐怕也是要填补这几月府中的亏空。

    ……

    柳贺限了半月之期,果然,这半月内,盐商们都及时将一年的税补全了,商税之所以难征,主要也是因为大明朝没有金税系统,商人卖了多少货、挣了多少钱朝廷并不知晓,朝廷也不可能派员去商人们家门口监督。

    然而,柳贺却自户部要到了南直隶各府及浙江布政司商税的数据,和扬州府的商税数进行横向比对,除此之外,他还命人探访扬州府各商户的经营状况,柳贺清楚盐商们必然还有欺瞒,不过柳贺却不容许他们再糊弄自己。

    户房这几日忙得不行,书吏们算盘珠子都快拨得冒了烟,不过有进项毕竟是件喜事,总好过要花钱的时候双手空空。

    自柳贺任府官后,扬州府六房就没停下来过。

    刑房忙着办案,柳贺对案件要求极高,刑房吏员们不得不将律法背到滚瓜烂熟,再将每一件案子的证据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发生凶杀打斗等案件,务必要找到实证。

    刑房众人忍不住抱怨,说知府大人是把他们扬州府当成刑部了。

    户房自不必提,收税赈济一向不得闲。

    礼房掌的是兴学祭祀之事,自柳贺上任后,他将纠正生员品行的职责交予了礼房,除此之外,他若有空便会去府学及州县学考教生员学问,府中有家境清寒的生员,他也令礼房书吏多加关照。

    吏房这边,自柳贺来后,满府官员及吏员都不能像以往那般松散,柳贺自己未必会查官员在不在衙门,可他会派人查,之前户房的一位书办被乡绅请去喝了几顿酒,柳贺查实后,便将这人给革退了。

    兵房与工房也是不得闲。

    衙门中官员及书吏都道,这柳三元简直将他们当成了拉磨的驴,成日不得歇。

    “驴恐怕还比我等清闲一些。”

    不过柳贺自身极勤恳,为官之后始终兢兢业业,每日按时上衙,事事都要过问。他是上官都如此,下属的官员自然也无话可说。

    且柳贺办事极有章程,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不会如谢知府般朝令夕改,事办不成他有罚,但办成了他也有赏,即便官员属吏犯了错,若是有合理之处,柳贺也不会多加为难。

    在这样的官员手下办事就是累一些,但同样办十件事,他说半月办成就能半月办成,不必拖拖拉拉东等西等。

    慢慢地,官吏们发现,他们每日都在办事,但手中拖滞的事情变少了许多,若是巡抚衙门、御史来查,官吏们不必再成日造假,心中的负担反而比以往少了许多。

    自柳贺来后,府衙账目上的银子多了,官员的俸禄也少有拖欠,于那些靠月俸度日的书吏来说,日子反而好过了一些。

    第147章 新春

    一转眼,柳贺在扬州府度过了第二个春节。

    年前,府衙上下总算将万历三年诸事忙完了,官吏们到账上领了银子,不似往年般缺斤少两,该拿多少就是多少,银子领完,官吏们又被叫住:“一人领一袋,勿要多拿。”

    官吏们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堆布袋,布袋内装着rou条、糖块、干果等,还有一张写着“兑换券”三字的纸片,官吏们不由好奇道:“这兑换券是何物?”

    “且看背面。”

    只见纸片背面写着,凭此券可至张记兑换米粮油若干,一经兑换,此券即作废。

    “当真可以兑?”

    “这是知府大人为咱们挣来的礼,又岂能有假?”户房书吏道,“你去张记一试便知。”

    张记在扬州城中有好大一家铺面,府衙官吏们平日就常去它家买东西,既然书吏都这般说了,各人就喜滋滋领了年货及兑换券回家去。

    荷包比往年充实了,过年自然也能滋润一些。

    虽然柳贺平日举着鞭子驱他们干活,但他不是那等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府官,比之前任谢知府可大方多了。

    过年间府衙中也离不得人,柳贺便给来当值的官吏多贴了些钱,又买了些酒菜,官吏们心中也能舒服一些。

    ……

    到了年节,迎来送往自然是免不了的,柳贺作为一府主官,扬州府中需要他亲自上门拜年的官员只有寥寥几人,但他也需接受满府官吏拜贺。

    在大明朝,官场上拜年送礼是一贯的风气,柳贺在京中时,张居正门前排队的官员能排到长安门外,这个新年,扬州府同知、通判、推官及各房书吏等都来衙厅给柳贺拜年。

    各州知州及各县知县人虽未至,礼却已经到了,依柳贺的习惯,贵重之物他自然是不会收的,扬州府中可谓汇聚了天下奇珍,盐商家中的收藏之物也曾令柳贺眼界大开,但作为官员,他若是将这些奇物据为己有,那就得搜刮民脂民膏了。

    “府台大人,去岁在府台治下,我们扬州府可谓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惟愿府台大人再带我等,为扬州百姓带来更多和乐。”

    柳贺则道:“各位大人,府中诸事仅凭本官一人如何能处理好?全要仰赖各位助力。”

    柳贺与众官吏一道说了会好话,府衙内一片欢喜的气氛,自柳贺令府中盐商补足了商税款后,他这扬州知府的位子坐得已十分稳当,与他刚来时不同,府中官员对他有敬有畏,皆知知府大人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不得罪他是最好的。

    之后众官吏散去,柳贺则与家人们一道用过饭,闺女妙妙已经能说能走了,是个小话唠,把纪娘子和杨尧成日逗得乐哈哈,家中若是没人陪她说话,她能和滚团说,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说。

    春节打点、迎来送往总免不了要杨尧出力,柳贺人虽在扬州府,京中的关系却也要维持住。

    给张居正的贺礼、贺马自强升礼部尚书、王家屏晋日讲……京中人事变动也是频繁,柳贺如今离得远,消息也不如以往灵通。

    柳贺任官以来,礼部尚书的位置时有变动,先是潘晟,再是高仪,之后是陆树声、万士和,到现在则是马自强,在前四人中,唯高仪借高拱之势入了阁,不出意外的话,马自强这礼部尚书之位如果能坐稳,入阁也是板上钉钉。

    柳贺在翰林院结识的几位掌院中,诸大绶、陶大临都已过世,丁士美未必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可惜今年他也回乡丁忧了。

    官员想再进一步需得有天时地利人和,缺了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行。

    ……

    这一日,柳贺仍在衙中休息,互听门外管家来报:“老爷,圣旨到!”

    这时候竟会有圣旨到!

    柳贺立刻换上公服到了衙堂,前来宣旨之人叫他吃了一惊:“仲化兄,你怎会来此?”

    来的人竟是沈鲤。

    “我回家奔丧,天子恰好有一道旨意要宣,便替你跑一趟。”沈鲤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柳贺道:“我竟不知此事,你从京城不是绕了路么?”

    “从大运河徐州段过来并不费事。”沈鲤道,“我一路行来,见吴漕台与你治河沿岸皆是一片风调雨顺,路边无冻死饿殍之景,泽远,你在地方上果然能干成事。”

    沈鲤此次回去奔父丧,他母亲亦年事已高,他恰好可以在家多陪伴母亲。

    两人说话间,扬州府的一众官员也是到了,众人备下香炉案几,沈鲤也换上一副端肃模样:“扬州知府柳贺接旨。”

    “臣柳贺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知府柳贺牧民有方,治河有功,特赐玉带一条,黄金百两……”

    沈鲤身后,随他一道宣旨的官员奉上天子赏赐。

    沈鲤道:“我等在文华殿内讲课时,天子也时常惦记你,你在徐淮治水、在扬州收税之事天子都知晓,前几日,天子当着众臣工的面夸赞你,说你在京中恪尽讲官之职,在地方上亦沐风栉雨、心系百姓,实在是官员的楷模。”

    “天子恩德,臣常感怀于心。”柳贺听得也有些感动。

    沈鲤和柳贺在说,扬州府的一众官员插不上话,只能在两人身后陪笑。

    大过年的,竟有圣旨至扬州府,一众官员听到消息后也有些诧异,再一听圣旨的内容,简直令人……羡慕嫉妒恨。

    柳贺再简在帝心也该有个限度,离京之时天子特赐飞鱼服,那是巡抚、布政使都未必有的荣耀,而他治河不过一年半,在这扬州知府任上还未满一年,在天子心目中,他竟已是治世的能臣了。

    人比人气死人,同样是当官,人家年纪轻轻就已升任四品知府,圣旨也是由一位日讲官来宣读,而他们呢?大过年的从被窝里钻出来接圣旨不说,还听了一耳朵沈鲤对柳贺的夸赞。

    晓得了,晓得了,府台大人最牛叉。

    柳贺留沈鲤用了饭,沈鲤急于回乡,就没有在扬州住上一晚再走,临别之时,他对柳贺道:“河漕合并之事,朝中似乎快有定论了,我乘船自贾鲁河到徐州,黄、淮两地景象大有不同。”

    其中固然有两地所属的不同,但很大程度上也与河洛之地黄河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有关。

    作为河南籍的官员,沈鲤也是支持河漕合一的,两者归一,河道与漕运衙门之间才不会互相掣肘。

    “若是河漕归一,朝中有不少官员希望你继续随吴子实治河。”沈鲤道,“泽远,你在扬州收商税,许多人不太高兴。”

    柳贺在扬州收商税,自然有人疑心,他是否会把手伸到盐税上。

    “此事我心中也知。”

    柳贺任扬州知府,实际上已经从厘务官逐渐转为亲民官,河道上的事他已渐渐抽离了,但此次柳贺令扬州商户补交了一年的商税,所收之税比去岁南直隶一省交的还多。

    柳贺到了扬州实际只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治水,另一件就是收税,前者于今夏已初见成效,而后者,他在扬州府中行事固然平稳,但收税毕竟是涉及国计民生之大事,他的一言一行仍有许多人在关注。

    扬州府的实践令不少人忧心,张相是否会借机将此事推广至全国?

    自然有人会觉得柳贺多事。

    也有御史弹劾柳贺,说商人行商本就微薄小利,柳贺之举分明是与民争利,长此以往,扬州府恐怕会被他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不过张居正及天子都没有受到这些弹劾的干扰,张居正

    也未就此事表态,他若是说些什么,御史们还能找到攻讦柳贺的借口,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这事就十分微妙了。

    总而言之,扬州府中的商税之额着实令人眼红。

    靠着收上来的商税,府中这几年的亏空被填补上了,柳贺还能分拨出更多的银钱用于水利、文教等事上,而不必全赖朝廷的拨款。

    不过他行事大胆,因而不少人觉得,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恐怕也不会长久。

    柳贺却不管外界如何评说,仍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新年伊始,他除了例行公事的拜贺外,依旧去了高邮湖、兴化等地的堤坝探访,眼下堤已筑成,却仍需关注是否有需加固之处,也要防止有百姓在堤内开荒种田。

    柳贺巡过各处河堤,去年夏天雨水不少,不过因黄淮分流、河道清过淤的缘故,河床并未进一步升高,有些地方被水冲过,但并未导致水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