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
三个月前— 大卫在父母经营的中式超商二楼处起身,透着单面玻璃窗眺望楼下来来去去的顾客。他自大学毕业已过了两年。毕业后在家中蹲坐,不知未来到底想做何事时,他被父母命令前来超市帮忙。 简单的簿记是给予于他的职位。他并非真心喜爱,也未打算继承父母事业,但在他们劝导下,他以此工作当成将来事业跳板,一做便做了一年。叹口气,他目光无神地注视着楼下流动的人群。 中超内最近装修完毕,从前死白日光灯换成了温馨柔和灯光,地面则铺上了略添高级感的树脂地板。原狭窄走道拓宽了些,超市内换气系统也升了级,将各式令人不甚愉快的鱼腥闲杂气味尽力压制。超市重新开幕后的反馈是正面的,顾客量大增,使得他有时在周六上午也需加班。 人生还那么漫长,他却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如何能丰富自己生活。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社交活动,只令他深觉空虚。他也许认识许多人,如今却仍无一名能交心的挚友。 一种身未老心先衰的无力感令他沮丧。眼见身旁几位已熟识多年的友人在高中毕业一一各奔前程后,他便越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困在这一层半的超市内虚度人生。 眼角,一名身穿墨绿色夹克的年轻男人吸引了他视缐。大卫凑近,手掌附上冰冷玻璃,目不转睛地目视那名男人。 不久后,他移开目光,自嘲地咧嘴一笑。他怎发了神经,以为艾伦还会如当年般穿同样墨绿色夹克? 「根本不像,我到底在想什么?」大卫轻声吐出,眼底浮现落寞。 身穿墨绿色夹克,稚嫩模样的的艾伦闪入大卫脑海。 十五岁,在那半大不小的年纪,比他大了足足五个月有馀的艾伦却已考取练习驾照。在一次寻求艾伦带他前往购物中心时,便看见艾伦拿起件符合当时潮流的墨绿色夹克。 「艾伦,你眼光不错哦,这夹克够帅!」他当时是和艾伦这么説的,无意间将学来讨女孩子欢心的言语用在男孩身上。 「真的吗?我看第一眼就喜欢了……不过价格满贵的。算了,我也很少花零用钱,买!」男孩兴奋回答,面容泛起红晕。 「真的啊!我早就叫你穿衣服要跟上潮流,这样才能让女孩子喜欢!」大卫挥手,不以为意回道。 从此,那墨绿色夹克便经常出现于艾伦身上。 他与艾伦刚搬来美国便相识了。两人自同个国家移民至此,上同所初中,也在家世背景,或那时只懂字母的英文底子条件上全数相仿,立刻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他许多搬来美国后的欢乐回忆,皆有艾伦影子。 唯一不相吻合的,即为性格。他天生开朗,情绪外放,是个会以破英文,外加比手画脚表达意念之人。艾伦则有些胆怯,因语言不通,更常在他人面前保持沉默,唯有在和说中文的同学面前,才较为健谈。 一阵嘈杂的超市优惠广播将大卫自回忆中拉出。他转身,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坐下,瞪着眼前的电脑萤幕,犹豫地点开了许多社交网站,想藉着旁人关係,试图寻找艾伦近况。回忆,慢慢地再度侵袭他…… 两人升上高一时,随着新旧学生的拼凑,他们社交世界也更为广大。当时留学生圈内更分化成了几个小团体,主要以说同样语言的学生凑在一块。 个性活泼的他,不但在华人小团体中吃香,连在其他亚洲团体中也颇受欢迎。情竇初开的青春期间,他更是因端正外表而吸引了不少女留学生,和她们眉来眼去,打情駡俏。 而自初中起陪伴他成长的艾伦在相比之下,便是个不起眼的存在。艾伦外形平庸,顾虑也太多,説起英文来时极端在意腔调,和文法正确性,较少言寡语,所以比起朋友,更如他跟班。然而他那时并不在意,甚至将此作为自己在留学生圈内的地位而感到自豪。他将艾伦带在身边,两人依旧是最要好的兄弟。 周末时轮流在对方家中过夜,已成了他们惯例。有时,两人玩电动玩至三更半夜,有时,他们早早关灯,在房里播放电视观看闲聊,伴随电视中发出的声响入睡。那儿时的陪伴就算现今令他回想起,依旧令他心情愉悦。 后来,他的目光移向可人女孩们。虽他执意拉着艾伦与他和女孩们社交,却瞭解男孩并未对那些女孩们產生兴趣。 「你今天怎么了?她们超可爱的,有些也说中文,你怎么一句话都不坑?」他疑惑问道。 「拜托,她们都是喜欢你的妹子,你还没挑之前我怎么敢动手啊?」艾伦蹬了他一眼,以在他人面前少有的幽默打趣道。 哈哈大笑,他搂住了男孩肩头,直言:「你喜欢哪个女孩子就跟我说,我绝对不接近。我这人底线就是绝对不碰兄弟喜欢的人!」 事实上,他深知艾伦的魅力远不及自己,但这不妨碍他带着男孩参与每项社交活动,好似以此来确认自己在留学生圈中万人迷的身份。 事情的转变,是他高二那年。 如现下极为寒冷的二月周末,他前往艾伦家中留宿。期间,他第三任女友与他对性的好奇產生了争执,而向艾伦苦苦倾诉。艾伦一如既往地认真聆听,而后倡导他俩毕竟还年轻,对性这事付诸行动还嫌太早,应再缓缓。 但当时仅十六岁的他情慾冲脑,艾伦理智的发言他不想聼,两人并未达成共识。而后,他俩早早睡下,迎接年幼生命中的明天。 一觉醒来,艾伦已离开被窝,独留他一人在房内,下楼帮母亲做早餐去了。他自地铺坐起,望向书柜上端摆放的心形玻璃罐。 此玻璃罐已存放许久,他见过无数次了,却从未询问艾伦它存在的意义。就罐子形状而言,他猜想里头或许与艾伦心仪的某人有关。在好奇心驱使下,他踏上了艾伦床铺,将玻璃罐取下。 有别于书柜上其他物件,玻璃罐上未积攒灰尘,想必艾伦经常使用它。他打开了玻璃罐子,将其中一张摺迭起的纸张取出。 「大卫 艾伦。」外加一圈爱心包裹了两人名字。 爱心图案的底下,则是一行细小字体:「我今天告诉大卫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对我笑得很开心。」 纸张衝击了他,他震惊地颤颤发抖,再将玻璃罐中的其他纸张取出查看。 每张字条大同小异,无声道出艾伦对自己的爱意,看得他胆跳心惊,难以置信。虽那时同性婚姻已经法院通过合法,他仍无法相信这高中留学生圈内居然会有名同性恋者,而这名异类竟还是他多年的好友!急忙将所有字条再次摺迭放入罐中,他假作无事发生。 他已不记得那时是如何回到家的了,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无法再对艾伦抱有同样情感。努力回想起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所有艾伦对他的贴心举动,只让他觉得噁心。 他警告自己不可再与艾伦往来。他可是个正常人,喜欢甜美可爱的女孩,将来会结婚生子,与女人共度一生。 自那周末后,他刻意与艾伦疏远。从前每日的打屁説笑,转换为悄无声息。就算他无可避免见到艾伦时,也对男孩不闻不问。却未料他如此暗示拒绝,令艾伦更是变本加厉地跟随他。 一日,他被艾伦烦透了,日日的跟随成了沉重压力,使他烦躁不已。 「大卫,你等一下,我书包快整理好了,等我啊!」艾伦在他身后叫喊。 他对男孩的诉求置之不理,径自向前与其他友人同行,离开那令人反胃的神经病。 未想到走出几步路,一手便搭上他肩头,艾伦对他提问:「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不理我,下课了也不等—」 肩膀上的手掌是片燃烧火红的热鐡,它将自己烙下一印,铭刻上了不正常的标籖。终于,他理智綳断。 数日堆积下来的怨气突然寻获出口,大卫转身一拳猛力挥向毫无防备的男孩,打断了他的话语,大喊:「你这死同性恋不要再跟着我了!你不嫌忙我还嫌脏!」 眼泪,鼻血,或是口中溢出的血沫,他已记不清是何液体自艾伦面容上最先淌下。被击倒后的艾伦后倒向储物柜,开了口,却无声音发出,只是静静地回视自己,眼中道满了悲痛与不解。 「你做了我好兄弟这么多年,居然是因为喜欢我!我看到你玻璃罐里的东西了,你他妈的以后不要再靠近我,噁心死了!」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艾伦吼道。 「我……我没有……」瘫于一地的艾伦艰难説出,挣扎起身。 眼见男孩欲再站起纠缠自己,他更是气愤地又砸了艾伦一拳。身旁同学听闻两人对话,又介于大卫在留学生圈中地位崇高,便旁观起鬨,嬉笑被打之人。 思及此,大卫在电脑萤幕前痛苦地闭上眼,试图清除脑海里对艾伦挥舞拳头的自己。 与艾伦戏剧性的绝交,当然令他受到了来自学校及父母的责罚。所幸,艾伦和他父母并未对他提出控告。在被学校勒令暂停学业两周期间,传言早已在留学生圈中扩散,艾伦因迷恋他而纠缠不清,成为大众眼中的异类与笑柄。 回归校园后,大家对他表示同情,并痛斥艾伦异常的性向,和无止境的死皮赖脸,意见显然是往他那方倒的。他对此并未澄清,只因艾伦心悦于他是个不争事实。 而后,他自然而然地与同校其他华人紧密来往,当作艾伦从未存在。高中,也在这青涩摸索中结束了。 只是,那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生挚友。自高二末两人完全斩断关係后,这多年来一直出现在大卫脑海中,即为艾伦身影,是他摆脱不掉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