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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第43节

    “医者不都是佛陀般的?人物?”冷天道嗦了一口豆腐花,“见?笑,这说法不是我提的?,是我一位朋友提出的?。”

    “佛陀亦有金刚怒目相,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都是世人的?曲解。”云不意拈指一拜,“岂不闻,佛家?对恶人真正的?慈悲,是送他们亲上西天,受佛祖度化。”

    冷天道轻轻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论调。来日跟好友辩难又多一个观点,善。”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一条分叉口,云不意要往左,冷天道要往前。

    分道扬镳之际,冷天道停下脚步,戳了戳云不意伞面上昂首欲飞的?青色巨鸟。

    “我再多问一句,先生不怕今日枉救恶人?”

    “如果大夫行医时要辨认每一位病人的?善恶,那世间医馆早就全部关机大吉了。”云不意步履一顿,缓缓转身与他相对,面容年轻稚气,却有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那二位姑娘并未在我面前行恶事。若她们真是恶人,我能救,当然也?能杀。”

    “……”

    冷天道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他微一颔首,提着?衣摆迈过水坑,朝左手?边的?道路走去。

    目送他清瘦的?背影没入远方烟雨,冷天道倍感新奇的?同时,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这两种感觉并不相融,甚至不像出于自己,仿佛自己体内沉眠着?另一道意识,在这一瞬间被这个背影触动,同时将这份痛楚传递到了他心里?。

    冷天道深吸一口气,压下杂乱无序的?思绪,回想着?家?中病重的?小妹,眸光暗了暗。

    “你我很?快会?再见?面的?……‘无私’的?医者。”

    ……

    重新买了两碗豆腐花,云不意行至家?门口,就见?屋檐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

    是云长?生。

    以长?生为?名的?少年有着?仙人般的?气质,矜贵冷淡,超然出尘。

    他今日穿了一件蓝白色的?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几绺碎发半遮眉眼,幽深的?瞳眸清寂而平和。

    看见?云不意走来,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云不意身上。这一眼份量沉沉,又极具穿透力?,好像可以剖开云不意的?伪装,直望进他心底。

    “先生。”云长?生拱手?,指间挂着?几服药包,“我照药方抓了药,但不通医理,特来请你检查是否无误。”

    “……”

    云不意眼神一晃,过往被师父检查功课的?痛苦历历在目。现下虽然情?况不同,氛围却很?相似,他几乎是马上就变得紧张起来。

    “……进屋吧。”他紧了紧握伞的?手?,故作平静地上前推门。

    然后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个趔趄。

    “先生小心!”

    第三十五章

    坐在?廊下, 云不?意认真检查过云长生带来的药包,点头?道:“没有问题, 后?日可像我今早那样煎给云团喝。”

    云长生?收起药包,抬头?看了看天?色,雨仍在?下,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不?急着?走,而是盘腿坐在?云不?意对面,手指捏着一角衣摆细细摩挲,垂首沉眸的表情?,像莲台上拈花的神佛。

    云不?意看着?这样的他, 鼓噪的心一下变得宁静平和,如同月光下缓缓起伏的海潮,若是闭眼,仿佛还能看见浪花拍碎在岩石上的画面, 有一种难得的安心感。

    他有很久不?曾见到自己?的师父了,但印象里,师父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先生?还有什么事吗?”云不?意眷恋与?他相处的安心感, 却明白不?能耽溺。

    云长生?带着?满身的神性看他:“并没什么事, 只是大夫救了我家云团, 作为回报, 想问你一言。”

    用询问作为回报?

    疑惑从心头?流过,云不?意很快又从这怪诞的举动?里找到久违的熟悉感,熟练得像是本能。

    他微微颔首:“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失礼。”云长生?礼貌地先做预防, “大夫外貌年轻, 却一身烟尘, 明明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似耄耋老者, 甚至让死气沉沉的稳重盖过了本性,如此这般,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云不?意一怔。

    云长生?的眼神平静而锐利,云不?意好像看到亘古的月光照在?海潮之上,有风声呼啸过耳,惊起振聋发聩的震撼。

    “你不?会觉得,”他接着?问,“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张口结舌,讷讷半晌,终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隐藏心事:“……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就?像仓促行路的旅人?,在?未达目的地之前,永远心怀惶恐,不?敢停下脚步。”

    因为肩头?担子太重,所以在?孑孓独行中将?自己?压迫成了另一个人?。

    更何况这副担子是因他的痴妄而强求来的,若不?能心念圆满,此生?就?算白活了,到死也不?能安心合眼。

    云长生?将?云不?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确定那是你想做的事,你要去往的目的地?”

    云不?意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的,我确定。”

    云长生?又问:“到了终点,有什么在?那处等你吗?”

    云不?意睫毛轻颤,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淡然?移往旁边:“有,那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你要守住本心。”云长生?松开了摩挲衣角的手指,“你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一个风尘仆仆又陌生?的自己?,对不?对?”

    “……”

    云不?意轻笑:“先生?,你问了我许多问题。”

    “它们本质上是一体的。”云长生?知道话题已尽,前路是天?堑断崖,再多行便过界了,是以起身告辞,“今日多番叨扰,大夫莫见怪。医者仁心,救人?之前请先医己?,云某言尽。”

    说完,他拱手行礼,提着?药包走进雨幕。

    云不?意目送他离去,耳边响起他问的第二个问题。

    “你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摊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手,困惑地看着?手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它们凌乱排布,又隐隐泄露天?机。

    云不?意想,变化之前的我,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的内心却浮起一个模糊的声音。他听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却感觉答案分明已在?脑中。

    ……

    愈都的雨季实?在?烦人?,这雨下起来就?没个消停,阴沉沉的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晴。

    云不?意一早起床,犹如旧事重演,院子里再度传来闹哄哄的争吵声。

    他在?男女混合的争执里面无表情?地刷牙洗脸。

    女声:“看你还有力气骂人?,伤势应该不?重。大哥,我要回去了。”

    男声:“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这伤可是你亲手捅的,血流了这——么多!你连句道歉都没有,这就?要走了!?”

    女声:“今日若不?是我,你早就?横尸街头?。这伤不?为害你,而为救你,不?该我道歉,而该你道谢才是!”

    男声:“冷天?道你不?管管你meimei?!”

    冷天?道:“大哥,小妹说的甚是有礼,你且躺好,别让伤口再裂开。”

    男声:“我……”

    话音未落,云不?意“砰”一声踹门?而出,打断了院中的争执,他一反先前的淡定自若,叉着?腰横眉竖目,指着?院内三人?道:“你们没完了是吧?每天?都到我住处吵架,是其他地方不?够大,不?够你们发挥么?”

    大夫一发怒,作为伤患的两人?顿时缩了缩脖子,嚣张的气焰被拦腰斩断,变得有一点唯诺。

    吵架的主力是昨日才见过的常谙与?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冷天?道站在?中间替他们俩分别撑一把伞,自己?淋着?雨,满脸的无奈。

    云不?意扫视着?安静下来的两人?,女子伤了手臂,常谙胸前有一道剑创。看着?都不?是轻伤,换做常人?早疼昏死过去,偏他们两个精力充沛,还能中气十足的斗嘴,很难想象——

    很难想象,常谙胸口那道伤,会在?二十年后?要了他的性命。而女子手臂上的伤,也成了她余生?永不?退却的疤痕。

    那是云不?意的母亲,冷焰,一个曾经在?杀手组织任职,后?来叛逃,在?逃亡途中生?下他才力竭去世的奇女子。

    她的人?生?如同她亲自为自己?改的名?字,如烈焰焚烧,活得酣畅淋漓,死得从容自在?,哪怕身后?只剩一把余烬,握在?手里,同样温度灼人?。

    云不?意眼眶微微发烫,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静地走进雨里。

    “先进屋。”他说,“再不?处理伤口,你们就?可以到黄泉路上接着?吵架了。”

    看云不?意板着?脸的样子,常谙有种说不?出的怂感,忍了半天?才问:“什么是黄泉路?”

    云不?意脑海中空白一瞬——对啊,人?死入忘川,黄泉路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疑惑,就?见冷焰抬腿踹了常谙一脚:“屁话!这时候你该问大夫为何冒雨出门?,不?是该让我们自己?进去吗?”

    云不?意:“……你俩都给我闭嘴。”

    冷天?道觑着?小先生?的神色,低低笑了一声。

    屋内,云不?意先给常谙止血,再帮冷焰包扎,然?后?倒回去为常谙清理伤口、缝合上药,为了做到伤势痊愈后?不?留一丝隐患,连麻沸散都没用。

    常谙在?鬼哭狼嚎里度过了这次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始作俑者冷焰不?但不?心疼,还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直把云不?意笑得满心疑惑——这俩最后?到底是如何相爱的?

    经过这一遭都能爱上彼此,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不?太对劲?

    云不?意想着?,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两个奇形怪状的字符——s,m。

    嗯,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符的由?来和含义,但他隐隐感觉很符合自家爹娘的感情?之路。

    终于将?两位伤者都医治好,云不?意在?水盆里洗手时,才发现冷天?道靠在?门?边,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掩着?口鼻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喷嚏。

    云不?意顿了顿,从旁边架子上取下干净的毛巾和自己?的外衣一并朝他抛过去,心里顺势琢磨起风寒药方的用量。

    冷天?道接住这两样东西,用毛巾擦了擦脸、头?发和手,而后?抖开那件外衣在?身上比了比,轻轻一笑。

    一听到这自带三分嘲弄的笑声,云不?意就?开始闹心:“你笑什么?”

    “我笑……如此朴素‘简短’的衣物,还是大夫自己?穿着?较为合适。”

    说罢,冷天?道将?衣服丢回去,正巧将?只穿了单薄衣衫的云不?意从头?到脚盖住。

    “……”

    云不?意默默扯下外衣披在?肩头?,衣摆略略曳地,再面无表情?地看向冷天?道。

    以冷天?道的身高,这衣服最多只到他的小腿,而自己?即便踮脚,也只及他的鼻梁。

    开个屁药方,他自生?自灭最好!

    云不?意生?平第一次不?想对某人?做仁心妙手的医者,而是夺魂取命的死神。